“姑娘,奴婢错了,您要打要骂都可以。”
秋雁眼眸低垂,满脸的愧疚不安,“奴婢不该……”
锦匣捧在手心,宋令枝声音低哑:“他……还好吗?”
秋雁为难:“姑娘,老夫人吩咐了,不能同姑娘……”
宋令枝冷声呵斥:“那我亲自去问祖母。”
大雪纷飞,园中张灯结彩,檐下还有未曾洒扫干净的爆竹香屑。
宋令枝步履匆匆,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自乌木长廊穿过。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脸上满是焦灼不安:“姑娘、姑娘……”
宋令枝转过影壁,她身子本就孱弱,刚刚走得急,呛了好几口风,叠声咳嗽。
猩猩松石绿毡帘挽起,丫鬟端着沐盆出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姑娘。”
宋令枝声音淡淡:“祖母可还在房中?”
小丫鬟点点头,伸手替宋令枝挽起毡帘。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光影在竹帘上流淌。
缂丝屏风后,柳妈妈长长叹口气,愁容满面。
“老夫人,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纸包不住火去,便是姑娘那里,也瞒不住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
“……知道什么?”
宋令枝疾步提裙,案上的鎏金百合大鼎燃着松柏宫香,青烟散尽。
许是刚添了香饼,房中暖香沉沉,莫名有点熏人。
炕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宋老夫人靠在杨妃色彩绣云龙引枕上,长满皱纹的眼角弯弯。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唇齿间又有血腥味弥漫。
宋老夫人皱眉,拿巾帕掩唇,挡住狼狈之态。
斑白鬓角沧桑,她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老毛病罢了。也就柳妈妈,整日大惊小怪,没的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宋令枝不信,抬眼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柳妈妈:“柳妈妈,祖母到底如何了?”
柳妈妈看看宋老夫人,又看看宋令枝,无奈轻叹,欲言又止。
“前儿起夜,老夫人说嗓子不爽快,老奴眼花,当时也没细看,第二日才知老夫人竟是咳出好大一滩血。老奴想着传大夫来府上瞧瞧,老夫人也不让。”
柳妈妈心急如焚,“姑娘,你快劝劝老夫人,先前在外面……”
宋老夫人一记冷眼扫过,柳妈妈当即噤声,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提起平海岛一事。
宋令枝心中挂念祖母的身子,不曾留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
一双烟笼般的柳叶眉紧蹙:“祖母也忒胡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和父亲。来人,去请大夫来,还有,打发个小厮去前院寻父亲,就说……”
宋老夫人连声道:“大夫来就好了,让你父亲来做什么,乌泱泱一群人站着,我看着更闹心。”
宋令枝压下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祖母。”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搂着宋令枝道:“祖母没事,莫要担心。祖母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伸手拍拍宋令枝的美人肩,“倒是你,才让祖母担心。贺鸣那孩子春闱在即,待科考过后,你和他的事……”
宋令枝急道:“祖母,我和贺哥哥只是……”
“枝枝。”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细语,“别的事祖母都依你,可这事你得听祖母的。过日子,得看人。宫墙太高,祖母怕你去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大吃一惊:“祖母,我没有……”
宋老夫人笑笑,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看得透彻:“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弗洛安的事?枝枝,听祖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好好同贺鸣过日子才是正经。你啊,得朝前看。”
宋令枝不解其意:“可魏子渊是为着我……”她咬唇,双目惴惴望向宋老夫人,“祖母,魏子渊他、他还好吗?”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曾听见弗洛安的二王子出事,想来应该是无恙的。”
说着,又捂着心口连咳几声。
宋令枝忙取来热茶,帮宋老夫人顺气。
宋老夫人反手握住宋令枝的手,一双浅色眸子模糊不清,嗓子干哑:“枝枝,答应祖母,要和、要和贺鸣好好的。”
寝屋落针可闻,宋老夫人捏在手心的巾帕又多了殷红血珠子,宋老夫人眼中担忧重重,干瘪瘦弱的手指紧紧握着宋令枝。
青烟缭绕,寝房内隐约可听见柳妈妈低声的哽咽。
宋令枝一双柔荑握在宋老夫人手中,老夫人指腹粗糙干瘦,抬起的一双眼眸满是期冀。
窗外雪花飘落,茫茫白雪映着天幕,万籁俱寂。
良久,寝房终传来宋令枝一声低低的:“……好。”
……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一场绵延的细雨过后,空中水雾氤氲,朦胧水雾氤氲在长街。
京城繁华乱人眼,偶有人策马扬鞭,马蹄嘶鸣之声响彻回荡。
长街人头攒动,油纸伞宛若花团锦簇,茶肆笑声连连,几个文人雅士聚在一处,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好奇今年的状元探花。
今日是殿前对答,皇帝亲点殿试前三甲入殿。
“依我看,状元朗应当是贺兄无疑,他的文章我见过,引经据典又不落俗套,当真是奇才。”
“怪道人常说,江南多出才子。前儿见了贺兄,才知这话果真不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且还是会试的会元。若真是他高中,我也不稀奇。”
“我还听说,贺兄如今已成家了,可惜了,若是考上状元再娶亲,岂不是双喜临门,何必同那村野乡妇同床异梦。”
“什么村野乡妇,那可是江南宋府的嫡女。江南宋家,富可敌国。我同贺兄在一处,时常见他写信回家,都是写给家里的小娘子的。他常戴在身上的香囊,也是那小娘子送的。”
“悄悄说,我见过那贺夫人的画像,是贺兄自己画的。说起来,那可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茶肆众文人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阴雨绵绵,乌云笼罩着京城。重重巍峨宫殿之中,一人跪在金銮殿下首。
扇木窗外乌云翻涌,天色暗沉,不见一点光亮。
贺鸣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僵硬,汗流浃背。
额角细密汗珠渗出,他伏首,若非双手支撑着地板,贺鸣恐怕早就御前失态。
踏入金銮殿之后,沈砚不曾让他起身,也不曾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连着一个多时辰过去,金銮殿无任何宫人踏入,只有贺鸣一人跪在下首。
膝盖骨隐隐作疼,似针扎一般,贺鸣如芒在背。
贺鸣咬紧牙关,努力撑住最后一丝理智。
母亲还在老家等着自己高中的好消息,宋老夫人也是对自己给予厚望,还有……宋令枝。
眼前青雾茫茫,贺鸣垂首敛眸。余光瞥见腰间的香囊,忽而无声弯唇。
这香囊,还是宋令枝亲自做的,针脚不算细密,歪歪扭扭。
宋令枝不常做针黹,也拿不了绣花针,一个小小的香囊,她从正月做到贺鸣离家。
赴京赶考的那一日,江南亦是细雨脉脉。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绯色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杏眸低垂,眼中羞赧尽显。
紧赶慢赶,她终于赶在贺鸣赶考前,将香囊送出。
身后是宋老夫人一众人,众目睽睽,旁的话宋令枝也说不出口,连花了她整整三个月有余的香囊被她丢在贺鸣怀里。
匆忙跑开,只剩下一句:“平安归来。”
惹得身后宋老夫人一通笑。
忆起宋令枝,贺鸣唇角笑意渐深,笼罩在肩上的阴影也似乎轻了不少。
寒窗苦读多年,若是因御前失态和三鼎甲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贺鸣单手捏拳,指骨抵着地面,不容许自己失态。
御座上的沈砚面若冰霜,漆黑的瞳仁望不见半点情绪。
他一手抵着眉心,冷眼睥睨下首战战兢兢下跪的贺鸣。
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袍,怎么看怎么碍眼。腰间还别着一个香囊,布料自然是上乘的,只是针脚未免难看了些,歪歪扭扭。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目光淡漠落在那香囊上。
手边亦有暗卫送来的信件。
信上说,宋令枝不分昼夜,得空便会坐在窗下,为贺鸣做香囊。
信上说,香囊中的香料是宋令枝亲自挑的,为此还跑遍了江南的香料铺子。
信上说,香囊上绣的是“平安早归”
………
……平安早归。
沈砚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他垂眼,目光从香囊移开,落在贺鸣脸上,低沉嗓音在金銮殿中回荡。
沈砚漫不经心道。
“……你就是贺鸣?”
金銮殿外,一众人惴惴不安,望着紧闭的扇木门小声嘀咕。
“贺兄这是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罢,怎么还不出来,别是出什么事了。”
“大胆,天子脚下,岂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许是陛下看中贺兄,多问了些,这才耽搁了。”
“也只有贺兄这样的人才能在里面待这么久,刚刚面圣,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还好陛下没让我待这么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檐下。
良久,紧闭的扇木门终于推开,贺鸣一瘸一拐,从金銮殿走出。
双膝疼得厉害,连走路都不能。
众人一拥而上,面露担忧之色:“贺兄,你怎么了?”
贺鸣强颜欢笑,摆摆手,道自己无事。
双足麻木疼痛,贺鸣忍着膝盖之痛,回首望,金銮殿落在阴雨之中。
贺鸣眼睛困惑不解,实在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无望,贺鸣双眼落寞,拖着沉重身躯一步步走下台矶。
汉白玉栏杆立在两侧,宫墙黄瓦,满眼肃穆庄严。
同伴笑着搭上贺鸣的肩膀:“贺兄,陛下为何留你这般晚,可是……”
他无声做了个口型“状元”。
贺鸣摇头轻笑,满脸失望:“不敢奢求,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贺鸣眼中的伤感做不得假,且从金銮殿出来,贺鸣脸色实在谈不上好,同行之人温声宽慰。
“你才多大,来年再努力便是了。”
宫道冗长,他们不过是进宫面圣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软轿。
膝上疼痛难耐,贺鸣撑着伞,一步一步艰难往宫门走去。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方。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行至宫门口时,贺鸣半边身子尽湿,长袍深浅不一。
宫门近在咫尺,贺鸣无声松口气,低头寻找怀中钱袋,他猛地瞪圆眼睛,手指在腰间上下摸索。
贺鸣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后找了一通,都不见宋令枝送给自己的香囊。贺鸣火急火燎,想着沿路折返。
同伴赶忙拉住人:“贺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糊涂?这皇宫哪是我们想进就进,且若是那香囊是丢在金銮殿,难不成你还要去同陛下要来不成?”
贺鸣一时语塞:“我……”
精疲力尽,提及沈砚,贺鸣当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个多时辰。
想来香囊应是那时落下的。
贺鸣后悔不已,神色懊恼:“那是宋妹妹送给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头:“这有什么,令夫人再做一个不就成了?左右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她总不会同你置气。”
贺鸣摇头:“你不懂。”
他今日实在是不宜出门,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处忍恼沈砚,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弄丢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御前失态,殿前对答时,贺鸣也不曾抬头。
“罢了罢了,改日见到宋妹妹,我再亲自同她赔礼谢罪,今日就当……”
一语未了,忽听身后太监一声笑:“贺状元叫奴才好找。”
耳边雨声依旧。
贺鸣一惊,转身惊诧行礼,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认错人了,陛下并不曾……”
眼前的太监是御前总管,贺鸣刚刚还在金銮殿见过。
太监眉开眼笑,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陛下刚刚下旨,钦点贺公子为状元,奴才这不赶着来给状元郎道喜了?”
贺鸣错愕不已。
幽幽细雨落在他身后。贺鸣皱眉,忽而想起自己离开金銮殿时,无意瞥见上首那抹明黄身影。
金銮殿空荡,沈砚身居高位,说不出的寂寥孤独。
他还以为圣上对自己不满。
……
金銮殿各处掌灯,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案上中央摆着的,是一个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顶端缀着丝络,底部垂着珠宝流苏。
“平安归来”四字绣得歪歪扭扭。
许是主人时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赏玩,上方丝线隐隐有磨毛迹象。
江南暗卫送来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处。
沈砚目光低垂,眸光一点点变冷,寒意刺骨。
扇木门推开又阖上,岳栩拱手:“陛下……”
紫铜鎏金大鼎燃着熏香,凑近看,隐约可见一角雪青色。
似是沈砚刚刚让他从贺鸣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么好物,虽说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宫中何时缺过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针线活实在不敢恭维,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会要。
岳栩疑虑重重,不知沈砚为何要命自己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岳栩讷讷张唇,待要细看那香囊,忽见上首传来沈砚冷冷的一声:“……有事?”
那声音似万年冰潭,森冷透骨。
岳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声同沈砚说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双手握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嘴上念念有词。
柳妈妈站在一旁,同样是紧张不安,手中的丝帕攥得发皱。
宋令枝款步提裙,遥遥瞧见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妈妈扶起祖母。
“祖母你这是做什么,昨儿还道心口闷,大夫还说让你多歇息,今儿在佛前跪了这么久,也不怕伤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贺鸣殿试是一甲,只要、只要圣上……”
满屋众人齐齐垂首,只要沈砚既往不咎,贺鸣是稳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声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转身,打发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连声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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