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胭脂铺子中,但凡有玫瑰香膏,都让贺鸣买了来。
怕秋雁说漏嘴,贺鸣才让小厮说是自己要的。
脖颈涨得通红,贺鸣低下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声音。
他着急:“可是不喜欢?那我明日再……”
“没有不喜欢。”
宋令枝不曾松开手中的锦匣,她眼中水雾氤氲,“只是没想到,贺哥哥竟也会做这种事。”
从前都是她想方设法讨他人的欢心,不想自己竟也有今日。
贺鸣唇角挽起,长松口气。数次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宋令枝眼角。
他轻声笑道:“我本来也不曾想这么多,只是前日去明府的赏花宴,恰好听见明兄先前为夫人择口脂作生辰礼,他是照着自己喜好挑的。”
宋令枝:“明府,他夫人可是姓云?”
贺鸣:“正是,听闻明夫人收到口脂后,明兄睡了三夜的书房。”
贺鸣当日改了主意,不敢照着自己的喜好为宋令枝择香膏。
秋雁捂唇笑:“姑爷放心,这香膏少夫人喜欢得紧,姑爷今夜定不用睡书房了。”
宋令枝急红双颊:“――秋雁!”
秋雁抿唇退至一旁,眉眼半点悔意也无,嘴上却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日后再不敢了。”
尾音难掩笑意,揶揄尽显。
宋令枝恼羞成怒,想打人。
贺鸣笑着拦下:“今日便是枝枝喜欢这香膏,我也是要睡书房的。”
宋令枝怔怔:“还是在纂修国史吗?”
贺鸣颔首:“是,还有前日在明府的赏花宴作的诗,明兄托我誊抄出来,他想制诗集用。”
纂修国史工程浩大繁重,不可能急在这时。
只是不知为何,上面催促得急,贺鸣也不敢耽搁,日夜案牍劳形。
若非这几日沈砚身子欠安,怕是翰林院众人连喘口气都不能。
“沈……圣上身子欠安?”差点说漏嘴,宋令枝忙忙改口。
贺鸣颔首凝眉:“这两日陛下也不曾上朝,只是陛下年轻,想来不日便好了。”
……
乾清宫外。
夜色如墨,皓月当空。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穿花抚树,噤若寒蝉。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廊檐下。
寝殿内,四面角落各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滚滚金丝炭燃着,榻前长条案上,亦供着银火壶。
地龙烧得火热,寝殿犹如坠入盛夏。
便是如此,榻上的人依然身子冰冷,一双剑眉像是染上冰霜。
沈砚双目紧阖,手背上扎着数枚银针。
案几上红烛摇曳,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
岳栩脸色凝重:“孟老先生,陛下何时能醒来?”
沈砚昏迷两日,朝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不时打发人来乾清宫打探消息。
若是两三日,岳栩尚能瞒下去,可若是长此以往,朝中众臣定会起疑。
孟瑞沉着脸,眉宇笼罩着阴霾:“若老夫没猜错,陛下今夜应能醒来。只是如今销金散侵入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
孟瑞摇摇头,“怕是陛下……也撑不了多久。”
岳栩瞪圆双目:“怎么会……”
他单手握拳,“若不行,我再亲自去趟弗洛安。南海那般大,总能再寻上玉寒草的。”
孟瑞长长哀叹一声:“先前老夫曾为贺少夫人诊脉过,许是有玉寒草,她如今体内的销金散所剩无几。”
若是再有一株玉寒草,宋令枝便能痊愈了。
岳栩不明所以,一头雾水:“陛下还病着,你突然提贺少夫人做什么?”
寝殿孤寂空荡,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的明朗夜色。
孟瑞背着手,身子佝偻,斑白双鬓落在深沉月色之中。
他轻叹一声:“闲聊罢了,还不是前日去宋府,宋老夫人寻我要了一张方子,说是求子用的。”
宋府上下,也就一个宋令枝,宋老夫人为谁而求,显而易见。
孟瑞声音轻轻:“贺少夫人如今的身子虽然大安,可若是真有了子嗣……”
青纱帐慢后,忽的传来低沉喑哑的一声。
“……孟瑞,你是当朕死了吗?”
孟瑞越过缂丝屏风,双膝跪地,喜不自胜:“老夫不敢老夫不敢。”
他跪着上前,一一为沈砚取下银针。
孟瑞的医术在岳栩之上,有孟瑞在,岳栩自然不曾不自量力上前。
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下首。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乌沉晦暗的一双眸子凌厉淡漠。
“……朕昏睡多久了?”
岳栩毕恭毕敬上前:“回陛下的话,两日有余。”
他低声,一字不落将这两日朝堂上的动静告知沈砚。
沈砚不在,朝堂上诡谲多变,短短两日,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分。
“陛下,先太子的旧党怕是都知晓销金散一事,陛下连着两日不曾上朝,他们怕是早起了疑心……”
沈砚漫不经心,他垂首低眉,轻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急什么。”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冷笑:“传令下去,从今夜起,乾清宫外不得外人进出。将太医院众太医召至乾清宫,非召不得进出,若有违令者,杀无赦。”
沈砚眸色狠戾阴寒。
岳栩瞳孔骤紧。
沈砚此举,无非是想装病,引出旧太子残党。
岳栩抱拳拱手:“陛下,若是旧太子一党将销金散喧之于众……“
皇帝身中剧毒一事若是让众人知晓,天下必定大乱,届时朝堂动荡,沈砚的皇位必然不保。
岳栩伏首跪地:“臣恳请陛下三思。”
沈砚目光淡淡,视线冰冷森寒:“朕意已决。”
孟瑞亦伏首跪地:“陛下三思。”
他轻声,“陛下体内的销金散已遍至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怕是性命难保。老夫自请前去南海,为陛下寻玉寒草。”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冷笑:“孟老先生不是发誓此生不再为医吗?且你如今,也不再欠朕了。”
孟瑞伏地,又拜了三拜。
“老夫确实不曾欠陛下什么,只是老夫……”
他眼中含泪,一双混沌眼珠子水雾迷漫,“老夫欠十年前的三皇子一个承诺,还请陛下应允,准老夫前往南海。”
寝殿幽幽,静悄无人低语。
孟瑞低着头,久久不曾起身。
良久,头顶终传来沈砚轻轻的一声:“准。”
……
……
长街落满日光,白芷陪宋令枝上街,为宋老夫人抓药。
百草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秋雁亦陪在宋令枝身侧,笑着同宋令枝道。
“少夫人您看,姑爷上回的玫瑰香膏,就是从那胭脂铺子买的,等会奴婢陪少夫人过去?”
宋令枝轻敲秋雁脑门:“再胡说八道,我就……”
秋雁瞪大眼睛,有恃无恐:“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宋令枝脑子一瞬空白,竟想不出任何胁迫之语。
秋雁唇角笑意渐深:“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说笑间,忽而迎面撞上一个小孩,那小孩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脏兮兮的。
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只笑呵呵围着秋雁笑,口中念念叨叨,又蹦跳着跑远了。
秋雁气急:“哪里来的叫花子,没的脏了我新做的锦袍,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该穿这身。”
她低声抱怨,“这叫花子居然还懂得背诗。”
宋令枝莞尔一笑,扶着秋雁的手上了马车:“什么诗?”
秋雁一愣:“少夫人没听说吗?这诗还是姑爷誊抄的呢,当日明府设宴,朝中三鼎甲都在。”
贺鸣身为新科状元,少不得赋诗几首。
秋雁笑笑:“如今京城各家书坊都有那诗集,人人都赞姑爷才识过人。只是不知为何,竟连小孩也会传诵了。”
宋令枝往日不常上街,那日明府设赏花宴,她也确实听贺鸣提过。
宋令枝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诗,竟连你也记得这般牢?”
白芷候在一侧,闻言笑道:“说来也怪,这诗倒是朗朗上口,不似寻常那般拗口,奴婢听过一回,也就记住了。”
她试着念了两三句。
又自怀里掏出一本诗集,“少夫人您瞧,这诗集就是姑爷誊抄的。如今京中人人都对姑爷赞不绝口,说姑爷是文曲星转世……”
宋令枝随手翻看诗集:“适才那诗,是贺哥哥所作?”
白芷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
七宝香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宋令枝心生怪异。
“既然不知,为何人人称颂贺哥哥?”
若说誊抄诗集,这却不是难事,但凡认得字的人都能做到。
白芷稍作沉吟:“兴许姑爷是状元,他作的诗,自然是最好的。”
宋令枝心生不安,手中的诗集少说也有一百来首,她如今翻阅也来不及。
宋令枝凝眉催促:“――回府!还有,打发个可靠的人去翰林院请和贺哥哥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相谈。”
宋令枝面色凝重,秋雁和白芷不明所以,只福身道:“是。”
七宝香车扬起阵阵尘土,车夫快马扬鞭。
尚未抵达府邸,忽见有一人跌跌撞撞朝宋令枝跑来。
车帘挽起,却是宋瀚远身边的小厮冬海。
他满身大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少夫人,不好了!府上、府上来了好多人,说我们姑爷结交、结交旧太子一党!誊抄反诗谋逆造反,如今正在抓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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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沈砚从未这般厌恶“臣妇”二字
日落满地, 云影横窗。
府上噤若寒蝉,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疾步提裙,越过影壁, 她面上的从容淡定早就不见, 只余满心的焦灼不安, 心急如焚。
她心系贺鸣,也担心宋老夫人。
祖母年岁已高, 前些日子差点撒手人寰, 倘若今日让人冲撞了……
宋令枝不敢往下想,娇弱纤瘦的身影穿过乌木长廊。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 满地日光留在她身后。
转过月洞门, 院中狼藉, 数十个身着戎装的官兵凶神恶煞站在廊檐下,腰佩长刀, 刀刃在光下泛着银亮光影。
}人可怖。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二人亦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淋漓。
瞧见眼前景象, 当即吓得定在原地, 颤巍巍往后退开两三步。
官兵眼尖,望见疾步赶来的宋令枝, 当即拔刀警告。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身后是贺鸣的书房, 扇木门大开,悠悠日光照落在房中。
书册诗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摔在地上, 碎片狼藉, 和香饼混在一处, 隐约还可瞧见青烟缭绕。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着一箱往外抬,贺鸣熬夜通宵纂修的国史手稿被丢在地上,无数脚印在上面踩过。
宋令枝两眼一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刑部尚书大摇大摆从书房走出,满脸堆笑:“状元郎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银子,府上竟连南海红珊瑚都有了,带走!”
“――我看谁敢!”
一声娇柔女声自月洞门传来,刑部尚书怔怔往外望去。
当即有人凑近,低声与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贺少夫人。”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刑部尚书还不至于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扬,得意洋洋。
“什么少夫人,贺鸣编纂反诗,勾结旧太子一党谋逆造反……”
宋令枝冷声:“我夫君犯了何错是否无辜自有大理寺断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私闯民宅,置大周律法于何地?”
刑部尚书面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闯民宅?”
他冷笑,“刑部办案,何时轮到一个女子说话了?且如今圣上病重,我等当为圣上殚精竭虑,贺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竟然勾结……”
宋令枝疾言厉色:“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红珊瑚有何干系?还有这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舞马衔杯提梁银壶……这些乃我当日成亲的嫁妆,难不成大人想说,这是贺鸣收的贿赂?”
宋令枝轻哂,“大人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我一纸诉状……”
刑部尚书嚣张放肆:“你一介女流,只怕连衙门开在何处都不知,竟还敢……”
话犹未了,忽见廊檐下乌泱泱走来数十个金吾卫,为首的岳栩面容凛然,森严肃穆。
刑部尚书笑着迎上去。
岳栩跟随沈砚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红人。如今沈砚病重,唯有岳栩可以出入乾清宫。
往日巴结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现在宋府。
刑部尚书笑得眼睛没了缝:“什么样的风把岳统领都吹来了?”
见岳栩盯着宋令枝看,刑部尚书赶忙推脱:“下官今日是奉命前来查贺鸣一案,只是这女子着实可恶,竟然妨碍刑部查案,岳统领您瞧……”
岳栩扬手:“――带走。”
刑部尚书猖獗放肆:“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
一语未落,忽见三五个金吾卫齐刷刷上前,将自己五花大绑。
刑部尚书大惊:“你们这是做什么,松开!还不快给我松开!大胆!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竟然目无王法!”
岳栩面无表情:“刑部尚书玩忽职守……”
刑部尚书大喊冤枉:“污蔑!你们这是污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满园哀嚎惨叫连连,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此刻却沦落成阶下囚。
宋令枝瞠目结舌。
岳栩命人将刑部尚书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转首侧目,立刻有金吾卫上前,将刑部尚书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归还。
除了贺鸣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干的都完璧归赵。
“这是账册清单,宋姑娘请过目。院中所毁坏的财物,下官也会上报……”
宋令枝厉声打断:“贺鸣呢,他如今在哪?”
岳栩稍顿,欲言又止。
少顷,岳栩垂手:“贺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断案。宋姑娘放心,若贺大人真与谋逆案无关,定会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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