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气氛冷凝,危怀风不及开口化解,岑雪抛来一句质问:“金鳞呢?”
“军所里有事,先走了。”危怀风似早有准备,侧目而笑,“今日什么情况,一个个都来找他?”
“还有谁找他了?”岑雪狐疑。
“你大哥,岑旭。”危怀风想起岑旭来前厅里找金鳞的那架势,像要跟人干架似的,忍不住好奇,“金鳞犯事了?”
岑雪哼一声,道:“你都知道的吧?”
“又冤枉人了。”危怀风笑得无奈,“我是岑家的女婿,半个岑家人,他要敢在岑家生事,我能忍?”
岑雪看他委实不像知情,心里气愤散了一半,道:“他看上了我二妹岑茵,也不与人家结识交往,在丹阳城强行送人家一把匕首后,便自认为是私定终身了,今日一来府里,便找人家商谈婚事,吓得我二妹哭了一上午。”
危怀风先是呆住,接着“嗤”一笑,扭开头,胸腔震动起来,笑得肩膀发抖。岑雪气得打他手臂,他抓住,拢在手里,笑不拢嘴。
“夫人莫恼,莫恼。这厮不知礼数,鲁莽自大,竟敢这样冲撞岑茵,回头我必狠狠揍他一顿,给你们出气。再叫他负荆请罪,自去找岑茵谅解。”
岑雪满腹疑云:“他究竟何时动的这样的心思,你我竟全然不知?”
危怀风回忆,大概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笑说:“谁知道。不过铁树开花,也是千载难逢,夫人就当是看个新鲜,莫要生气啦。”
岑雪瞋他一眼,就知道他会向着金鳞:“岑茵胆儿小,最怕模样凶煞,也就是他那样的人,倘若他敢再犯,我必定不饶。”
危怀风点头不迭,心里想的则是,得把金鳞这厮揪来,好生提点一下了。
不多时,马车驶进庆义坊,走过长街,在危家大门前停下。角天已候在门外,待人下得车来,送上从西陵城寄来的信,一封是给危怀风的,另一封则是奔着木莎而去。
“第六封了。”角天示意木莎的那一封,意味深长。
危怀风抿唇,知道信是何人写来的,接下后,也不拆自己那封,领着岑雪先去找木莎送信。
春光柔软,今日天光明媚,惠风和畅,木莎正在花园里侍弄花草。翻修后的小园里生机盎然,田圃里栽满花卉,杜鹃开成大片秾丽的红色,海棠怒放,山茶含苞,木莎手里提着喷壶,站在日光底下浇花。日影被水珠一晃,焕发光耀,在花圃前形成一抹小小的霓虹,木莎动,霓虹也跟着动。
危怀风、岑雪走进来,看见这一幕,心头暖洋洋的。危怀风看了一会儿,才道:“西陵城又有信来,娘可要看看?”
木莎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见危怀风手上的信,想也不想:“不看。”
“都第六封了。”危怀风拿着信,“回回都不看,石头做的心,也得被你伤成渣滓。”
木莎充耳不闻,接着浇花,周身又被那一抹七彩霓虹环绕。
危怀风看在眼里,想起父亲,也想起他走后这么多年,始终形单影只的母亲,心一横,劝道:“二叔为你,也算是守了二十多年,心里是真有你。若是旁人,我必定不应,可若是他,我不介意。”
木莎看回来:“小雪团,过来。”
岑雪不明所以,走向她身旁,木莎二话不说,手臂一扬,拿着喷壶往危怀风头上浇。
危怀风抱头跳开一丈远,手也好、信也好,湿得一塌糊涂,他气得说不出话。
木莎耸耸眉,哼着小曲儿,继续浇花。
回屋后,岑雪拿来棉帕给危怀风擦头,想起花园里的那一幕,忍不住笑:“小时候,娘就是这样罚你的?”
危怀风闷着脸,显然是真气了,依旧不吭声。
“娘为给爹报仇,倾尽所有,可见爱之深切。在她心里,世上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取代那个位置的。”岑雪摸摸他板着的脸,开始哄,“你今日说这样的话,伤她心了。”
危怀风被顺毛,神情松动,由衷道:“我也不想。可是……”
可是,看着她这样孤单,想着樊云兴在那一头苦苦守候,他又有些于心不忍。岑雪微笑,试着叫他设身处地:“那你想想,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旁人劝你另娶一位温柔贤淑的女郎,好照顾你后半生,你会答应吗?”
危怀风脸又一板:“说什么胡话?”
“你看,你也生气呀。”岑雪笑。
危怀风哑然,旋即重申:“你若敢先我一步走,我自去地底下寻你回来。”
“你才说胡话。”岑雪纠正他,“若有那一日,不要来地下寻,替走的那个人在世间多看一看。”
危怀风喉头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咽下,脑海里莫名出现一些关于殉情的传闻,心头惶惶的。
夜里,两人鸳鸯戏水,闹得屏风后一派狼藉,后来又在榻上胡来,岑雪感觉整个人成了面团,被他揉来搓去,都快不成形状。
那天说好不再忍着后,危怀风算是原形毕露,彻底不装了。以前因着要在关键时刻收住势头,以免有孕,他都不敢恣意,时长、力劲都有收着。如今纵开来,疯似的,一回弄下来,岑雪泪眼濛濛,嗓子都要哑。
今日鸣金收兵,又是夜半,窗棂外风声寂然,月影浮动。两人依偎一处,相拥而眠,危怀风忽然道:“我心里有些怕。”
“怕什么?”岑雪声音发翁。
“当年爹走时,她在灵堂里放了一把大火。”危怀风心里梗着那一幕,难以入眠。
岑雪疲累不已,本来都要睡着了,闻言一激灵,脸从他怀里仰起来。
“算了,没什么。”危怀风见她忧心,不忍叨扰,按着她脑袋压回去,“是我想多了。”
岑雪人都醒了,岂能罢休。“你担心娘会为爹殉情?”话说完,两人神情都变了。当年那事,木莎是借自焚逃遁,可那背后的情义并非是假。如今危廷大仇得报,她又已撇开夜郎国的一切庶务,是否会再动为危廷殉情的念头?
“没有,她心里拎得清,不会犯傻。”危怀风心里忐忑,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否认的话,也不知是在安抚谁。
岑雪沉默,抱着他腰,脸贴在他胸膛上,良久道:“有你在,娘便仍有牵挂。在世上有牵挂的人,是不会离开的。”
可是,这天以后,木莎忽然把岑雪叫去小花园,指着田圃里栽满的花卉,一样样向她详细介绍。
铜钱草、菖蒲、水仙要勤浇水,一日至少两回,杜鹃、海棠、山茶则三五天浇一次即可。修剪枝叶、松土换土这些也都是讲究的活儿,一样没留神,就有可能养坏花草,前功尽弃。
岑雪心里便不安起来,笑问木莎何故提起这些。木莎也笑,指着墙角的一丛石榴花,说:“夜郎有句古话,大概是说花养得好,家里便能兴旺。草木都是有灵性的,你若感兴趣,也可以养一些。”
岑雪应下,心里仍是有些疙瘩。
次日,危怀风下朝来,角天跟在他后头,道:“少爷,后面是有什么要出门的计划吗?”
危怀风说没有,角天便挠耳:“那夫人今日置办车马做什么?东西也搬了不少,看情形,像是要出远门呀。”
危怀风一怔,倏地有所感应,掉头便往木莎的住处走。岑雪从夏花那儿听来这件事,也匆匆赶来。夫妻俩在院前会合,看着正在里面搬运行李的木莎,心慌神乱。
“这是做什么?”危怀风沉声。
“搬行李。”木莎面不改色。
“去哪儿?西陵?”危怀风似乎是气愤,声音都有些抖。
木莎笑笑:“不是。”
“那是哪儿?”
“先回一趟夜郎。”
“去夜郎做什么?”危怀风陡然想起月亮山禁地里的那一座合葬墓,危廷的衣冠冢藏在那里,她的生命树也长在那里……他胸腔激震,血液像要凝结,整个人快不能自控。
“喝喝米酒,吃吃牛肉,看看月亮。”木莎垂着眼睑,笑着说完,望一眼远方,“这儿不是我待的地方。”
岑雪心里蓦然一酸,拉住危怀风。
危怀风如鲠在喉,数不清的念头堵在心间,难以平复。
“当然,也可能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木莎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接着看岑雪,“这臭崽子就交给你了。”
“娘要走多久呢?”岑雪试探。
“不久,等你俩有了娃娃,我要回来看的。”木莎蔼然。
岑雪一颗心安定稍许,仰头看危怀风,却见他脸色仍是阴晦,仿佛不信。
“天下方定,他居功甚伟,或会引人妒忌。你多帮衬他。”木莎接着交代岑雪,“花园里的那些花,也一块交给你了。”
岑雪蓦感心酸,眼圈潮热:“娘非要走,不能在这儿多陪陪我们吗?”
木莎微笑,并不再答,岑雪便知她是去意已决,不会再多留了。
次日黎明,木莎果然驾车离开,行至庆义坊外,忽见一人骑马等在街头,头束银冠,着一袭藏蓝色交领束腰锦袍,腰侧挎着宝剑,轩眉亮目,英姿峻拔,正是危怀风。
两人视线相撞,各不言语,危怀风打马来护送,一声不吭。木莎驾着车,道:“又在生我的气?”
“我是你儿子吗?”危怀风忽然问,有些讽刺的语气。
“是啊。”
“亲生的?”
“当然。”
危怀风闷着脸,想接着怼两句,亲生的你每次说走就走?十一年前,十一年后,你哪一次真正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木莎不给他机会,斜眼看来:“怎么,生了你,就得一辈子耗在你身上?你也不是吃奶的年纪了。”
危怀风哑口无言,气得快心梗。
天色尚早,城楼底下行人寥寥,危怀风出示腰牌,顺利出城,送至十里开外,勒马道:“小雪团说,留下来的人,要替离开的人多在世间看一看。”
木莎吹着春风,眼里忽像进沙,有点涩痛,她用力笑笑:“知道了,呆小子。”
出乎意料,这次危怀风没回嘴。
木莎抽鞭,“驾”一声,漫天柳絮飘飏,草长莺飞,一切都是生长的季节,相遇的季节。
蹄声阵阵,风声窣窣,危怀风望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视野里,许久后,策马调头。
危家小花园里,花海滺湙,危怀风走进月洞门,看见岑雪在花圃前浇花。水珠飞溅,被日光照成一片移动的霓虹,她置身于七彩的光里,温柔静谧。
“小雪团。”他唤她,看见她回头,周身那抹彩光晃动。他忽然想起来许多,有年少时,有长大后。有他们,也有更多人。
他忽然想,或许一切都是开始,都在萌芽,都在生长。
岑雪看着他,正不明所以,见他走来,低头搂她入怀。
“唤我做什么?”
“想叫你来抱抱我。”危怀风柔声,“但是等不及了。”
岑雪失笑,侧身浇花,石榴、杜鹃、月季……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地盛开在他们周围,芳香四溢,华光流转。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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