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夫人狐疑拧眉,这无异于是在说冯俊成吃酒狎妓去了,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又是家里不愁吃喝的小公子,若说他真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只要不让冯老爷知道,似乎也不是什么反了天的大事。
只是徐氏带着柳若嵋还等在外边,她只得替冯俊成圆谎,说自己事前没有将他告知,不知道今晚与若嵋有约,这会儿他人在秦淮,和江之衡还有几个书院的朋友吃酒对诗。
董夫人朝王斑打个眼色,“还不派人到秦淮寻他?”
“嗳!我这就去。”
王斑转身出去开始发愁,他该上哪去找少爷?
找不到倒也还好,就怕过会儿走着走着来一场偶遇!
董夫人和徐氏来到河边,得知今日水上拥堵,与其泛舟游湖,不如坐车到山上广源寺去,鸟瞰秦淮焰火,于是又一起乘车上山。到了山上,几人在寺庙捐了些香火钱,得以进禅房小坐,等一更天来临。
却不知就在山腰处,冯俊成和青娥寻了个小亭子坐下,也等着焰火。
夜里风寒,青娥将脑袋枕在冯俊成的肩上,他用胳膊将她裹着,为她避风。
树林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两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倒没人调侃他们不知羞耻,今夜这山上多的是前来私会的旷男怨女,早已见怪不怪。
两个到山脚拿小袄的柳家丫鬟途径这片林子,绕错方向,探头看到亭子中的男女,连忙快步离开,回到寺里禅房,将小袄交给柳若嵋。
丫鬟出了禅房压低声量说起适才那一幕,那对男女戴着面具,却看得出男的高大俊朗,女的妩媚多娇,搂搂抱抱好不知羞。
“哎呀你还说,当心叫主子听见!说你思春!”
“不说了不说了,嘘——”
她们声量压得再低,也难抵柳若嵋就坐在窗边,她在屋内听去,炭盆辟啪,少不得脸红心跳,坐立难安盼着冯俊成快些来与自己相见。
山腰上,同样为他春心萌动的还有青娥。
青娥想着,过了今夜她便做不得自己,愈发眷恋他的臂弯,躺到他怀里去,好不知羞地仰脸将他瞧着。
仿佛逗他是她的天性,她喜欢看他为自己面红耳赤的样子。
“少爷,你戴这面具真合适,好像韩湘子就该这么穿,就该有这么高这么挺拔的身量。”她不由得放缓声调,伸手抚过‘韩湘子’的脸孔,“少爷,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是么……”
冯俊成脸孔红得能透出血丝,好在有‘韩湘子’替他遮掩,“我选这面具,是因为一个民间故事,讲的就是韩湘子和龙女。”
青娥没听过,“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冯俊成正襟危坐,“是说韩湘子听闻东海龙女善于音律,便游历至此每日对着大海吹箫,不懈努力后龙女真的前来与他相会,她先是化作一条银鳗,然后才显露真身,是一位身披金纱的美女。”
青娥笑起来,“那龙女真有意思,非要先捉弄韩湘子再显露真身。”
她咯咯笑着,身体便在他怀中轻颤,冯俊成心猿意马,勉力回忆,“龙女…会伴随韩湘子的萧声吟唱,他们就这样相会了三天,到第四天,不论韩湘子怎么吹奏乐曲,都不见海面回应。”
“龙女不见了?”
“嗯,龙女不见了,韩湘子找不到心爱的龙女,沮丧之下摔断了玉箫。”
“这韩湘子还是个痴情之人,没了龙女,他也不吹箫了。龙女呢?她到哪儿去了?”
冯俊成笑了笑,“龙女在凡间私会,被东海龙王关了禁闭,不过她托虾兵蟹将赠了韩湘子一柄紫金萧,后来她却因为偷盗紫竹林的神竹为韩湘子制萧,被观音惩戒,成为座下侍女。”
“他们再也没有相见了?”
冯俊成摇头道:“故事最后只说韩湘子为救龙女,以紫金萧谱神曲,神力大涨,成了八仙之一,至于龙女……”
青娥不喜欢这个故事,坐起身来,“龙女真可怜,要是韩湘子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听了不听了,眼瞧着时间差不多,我们去山上看焰火吧。”
二人不知董夫人带着柳家人也在山上,大摇大摆跟着人群在广源寺外等秦淮焰火。冯俊成见青娥抱着胳膊有些寒冷,便叫她在此地等上一等,自己进寺里去为她借来氅衣。
还未来得及走到禅房,肩上被人一拍,转身竟是王斑。
王斑苦着个脸道:“少爷,您竟也到这山上来了。”
“你怎的在这?”冯俊成也是讶异,抬眼却见董夫人揣着汤婆子从禅房出来,“娘……”
董夫人板着脸上前拉他,声调却是欢喜的,“俊成,你可算到了,来,若嵋还在屋里等你。”
冯俊成何其愕然,如同闯进猎人陷阱,可这里没有猎人,只有他的家人,和家人为他定下的姻亲。
董夫人垮下妆容精致的脸,压低声量道:“回去再拿你试问!快到禅房去,你若嵋妹妹等了一晚上!”
冯俊成想转身就走,可是那头徐氏已然带着柳若嵋来在门外。
柳若嵋站在母亲身边,终于将他等来,心内欢喜将他望着,赫然发觉他腰上别着一只傩戏面具。
听两个丫鬟说,那对山腰狎昵的男女便带着面具……
“俊成哥哥…”
“妹妹,你也在这里。”冯俊成顿时头大如斗,这下他不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可青娥还在等他回去。
一番斗争,冯俊成趁几个女人落座说话,来在门外吩咐王斑,叫他即可去往山门外,代他转达十二万分的歉意,护送青娥回家。
王斑哪敢怠慢,赶忙来在山门外,找到翘首期待的青娥。
青娥愕然听完王斑的解释,点点脑袋,没有多说什么。
“大嫂子,我送你!”
“不必,也不是多远的路,你突然不见了,你家少爷还得替你圆谎。”
说罢,她便独自下山去了,身后焰火斑斓,她却摆弄着手中的龙女面具,慢条斯理朝黑洞洞的山脚走去。
她形单影只回到家中,见屋内灯火通明,是赵琪坐在厅堂等候。
赵琪大约想着回来找她赔礼,桌上摆着几个纸包,是从外头买的熟食,本来是热乎的,现在也冷了。
“上哪儿去了?”他明明笑着,却不大高兴。
青娥不以为意就要进屋,“出去看热闹了。”
赵琪去拆桌上纸包,“看热闹回来得这么早,不过还好,再晚点我可就饿生气了。快,来,凉了也好吃。”
青娥脚步一顿,回身道:“我受了点风,难受才回来的,没什么胃口,想睡下了,你一个人吃吧。”
赵琪正摆筷子,听到这里笑意顿收,一把将筷子掷开。
他喘粗气在屋里踱步不止,终于在杌子上坐下,比手画脚地说道:“自从来到江宁,咱们就有点不对劲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看这就收网吧,青娥,你下回约他出来,咱们就收网。”
“就按你说的。”
青娥答应下来,掀帘进了后院。
街上的喧闹一直持续到了二更天,赵琪吃完桌上冷炙,在她门口站了片刻,终究没有敲响,咬着牙径往河边去了。
青娥翻身闭上眼,迟迟没有入睡。等到一更天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墙外萧声,脑袋里“嗡隆隆”作响,她即刻翻身下床,趿着绣鞋小跑出去。
她着急忙慌打开半扇铺门,果真见到冯俊成身披月光手执洞箫候在门外。
她就知道他会来!
那萧声,是只有今晚的他们才懂得的暗号。青娥心潮澎湃,就像随月涨退的潮汐,一阵欢喜,一阵忧愁。
她不发一言拉他进门,让冯俊成背靠另半扇没有卸下来的门板。
“青娥……”冯俊成下意识看向内院。
“他不在家。”
青娥将脸枕在冯俊成胸膛,而后又不安分地仰起头,万分渴望地凝视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说不出半句话,就这么对望,直到冯俊成因为她眼中泪水乱了阵脚。
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我的不对,你怪我吧。”
青娥为他的手忙脚乱破涕为笑,握住脸畔的手掌,轻声道:“你那么聪明,还会为我不知所措?那好,我教你,将来要是有个女人爱慕你,对你哭,你就抱住她。她要是还难过,你就亲亲她。”
唇畔梨涡伴她说话时隐时现,仿佛盛着甘美的酒液,诱人神魂恍惚。
“你教我的,我谨记着。”
要不说冯俊成能十八岁中举,实在孺子可教,他只片刻愣神,便俯身轻柔地吻走她面上泪痕,双唇相触,难以自持地压弯了青娥的腰。
为一个吻发起狠来,二人都有些颤抖。
门外,凤箫声动,玉壶光转1。一更天的焰火奋力跃上夜空,绽出上元夜最后的色彩。
第20章
春天里乍暖还寒,眼看到了四月还有些彻骨。
会试已结束了,就连殿试也结束了,冯俊成离家三月,自那晚以后便没再见过青娥。
她自然时刻挂心着他的成绩,榜单张贴那日她混迹人群,和冯府下人同个时间得到他春闱晋升进士的消息。
而今殿试放榜的日子近在眼前,冯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怕冯俊成殿试落榜,不能入选前二甲。
董夫人在厅里一个劲地乱走,“哎呀,俊成也真是,不派人回来报个信,这究竟是几甲进士,刚叫我们猜,真是猜得脑袋都疼了。”
冯老爷喝一口茶,不留神是烫的,搁下茶盏焦躁道:“你猜它有什么用,猜就能中了吗?”
董夫人瞥他一眼,噤声不语。
说来也奇,大家都对冯俊成的才智有目共睹,却仍然担心他不能好好发挥,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冯老爷素日挂在嘴上的打压。
都说玉不琢不成器,子不学不知义。1冯俊成便如此一面学,一面被亲爹雕琢,为人的苦和为玉的苦都要吃。
白姨娘的身子逐渐重了,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但今日放榜,也是冯俊成回家的日子,冯家全家都要到家门口去迎他,就连冯知玉也为此专程回来一趟。
这段日子王斑跟着冯俊成去了顺天府,因此青娥也算和他彻底断了一阵联络,但只要想他,她就回味那晚焰火下的吻。
少爷全然不似表面温润,害她嘴唇破口,谎称上火一月有余,心里也越发舍不得他。
可惜,少爷是个好人,也是和她有缘无分的男人,青娥从始至终不曾设想过与他长久地在一起,而今他从顺天府回来,与他而言是乘风而起的起始,于青娥却是闹剧终场的道别。
她来在街口,和等热闹的人们一起,在主街上张望。
衙役带着黄榜来到布告前,嚷嚷着让一让,漫不经心地将榜单公示。
三甲,青娥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没有他。
二甲,青娥挤上前,嘴上不停说着让让,也没有他。
等到一甲及第,青娥喜不自胜,瞧见他的名字正是一甲探花!
冯俊成中探花的消息当即传遍大街小巷,董氏站在门边,扶稳了门框,险些一口大气没上来,简直高兴得翻起白眼儿厥过去。
“老爷,老爷,俊成中了一甲探花,他是殿前探花郎!我们冯家出了一甲探花!”
董夫人说着,音调也越来越高,高仰着颈子,好像真的要喘不上气似的,即便眼梢扫过白姨娘高高隆起的小腹,她也不再担惊受怕,她给冯家生了个殿前一甲探花!那是何等的尊荣,殿前一甲,万岁钦点!
冯老爷心里也一阵振奋,面上自不会全然表露,又不敢说多,怕显得不稳重,只蹦出一句“大惊小怪”叫董氏不要大庭广众的失了体面。
却被老夫人打了一掌,“她高兴,我也高兴,全家都高兴的大好事,就你板着个脸,俊成是欠你了?他中探花,比你强不知多少。”
“老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外头人都看着。”
“你管别人怎么看!我就要看我的大孙子!”
街前一阵嘈杂,是探花郎身着绯红公服,头戴平冠乌纱插长翅,骑着高头大马来在家宅外。
那本就是世间少有的翩翩气度,而今这么一着装,沈腰潘鬓犹如临风玉树,任谁见了不道一句惊为天人。沿途多少妙龄少女初初相见便为之倾倒。
青娥藏身其中,少不得为她的少爷洋洋得意,也为往后的事情暗自神伤。
冯俊成端坐马背,行得缓慢,是在寻找青娥踪迹,却不知她有意在人群闪躲,一无所获,只好失望地拐进冯府小巷。
“俊成!”
冯家老小迎在马前,七手八脚要去接他下马,冯俊成笑着跃下马背,胸前绸花红得扎眼,
“爹,娘,老祖宗,儿子回来了,没有叫你们失望,但愿也没有叫爹失望。”
“不失望!娘高兴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你怎的总叫我又喜又惊!”董夫人此刻还带着惊愕,似乎对这儿子从来没有过半分了解,“你过了生辰才二十岁,怎就是当朝新科探花郎了呢!”
老夫人笑着打她手背,“又说胡话!”
大家都高兴得没边,一路将冯俊成迎进门去,问这又问那,叫他备受瞩目,全然脱不开身。分明那间酒铺就开在那拐角后边,可他却逃不脱家里人的视线,寥寥几步路,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他想见青娥,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想看她为自己高兴,想亲亲她,告诉她现在他有了为她违抗父命的底气,他不要娶柳若嵋,他要带了她离开江宁。
只可惜刚回到家的那段日子,他根本无法离开家里人的视野。还有柳家。
柳家人得知他高中探花,自是百般推崇他和柳若嵋的婚事,说先前若嵋岁数小,因此不大提及,今年若嵋十五岁正好订婚及笄,二人来年便能结为连理。
双喜临门,实在是双喜临门。
又因为柳若嵋先前替他求过一张开过光的符文,在两家大人的说合下,这探花郎的头衔倒像是二人合力得来的。
“哪就有我的功劳了,都是俊成哥哥自己挣来的功名。”柳若嵋不大好意思,却被徐夫人一个劲往前推,要他们约好了一起到山上还愿。
董夫人也朝他眨眼,笑得乐不可支,“俊成,眼下你忙完科举,可就有功夫陪陪若嵋了吧?”
冯俊成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挑明,只笑道:“娘,我有些累了,你们说吧,爹还叫我到书房和柳老爷说事。。”
“好,去吧!去吧!我们也要去看戏了。”
于是大女眷们都在外间坐着,吃茶点戏,柳老爷由冯俊成引路,带着柳家两个公子上冯老爷书房小叙。
柳老爷问:“俊成可要就此迁居顺天府,出任翰林了?”
冯俊成颔首称是,从此他就要离开江宁,去往北直隶。
南京应天府虽也有一套三省六部的班子,但那是旧时尚未迁都遗留下的,这套班子说起来仅管理着南京的一亩三分地,只管地方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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