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斑无言以对,心道怎么还有额头的事,也真是找不到别的地方像了。
冯俊成问:“那孩子眼睛圆,怎会是赵琪的?她眼角又窄一些,笑起来是弯的,那孩子眼睛也不像她。”
王斑点头,“是,赵琪眼睛狭长,又凶相,不该是他的。”
冯俊成听罢,重重将两眼一闭,长吁气,“叫人到衙门去一趟,便说我下晌临时到茶庄找佃户问询几句,特意不要衙役跟随,也叫他们暂时撤了看守李氏的人。”
衙门那边哪敢置喙,不敢多问,横竖这巡抚大人和秦家他们都开罪不起,两边要求什么他们都答应下来,问多了也只是给自己找事罢了。
春季雨水重,下晌又飘起雨星,迷濛蒙给茶山罩了件纱。
冯俊成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坐上马车赶到山上去。
见青娥之前,他特意绕开昨日堂上作证的三人家里,又多走访了几户人家,问他们青娥的情况。
庄上老实人见他衣冠齐楚相貌不凡,不知是下来体察民情的巡抚大人,只当又是个闲来无事的多情富家子。
有叫他趁早打消念头的,说青娥早晚落到秦孝麟手上。还有的叫他小心些的,说青娥近来官司缠身。也有说青娥踏实本分,带着孩子生活不易的,叫他们这些公子哥别拿苦命人取乐,那母女两个已经够可怜了。
冯俊成逮着这位老妇人又多问了几句,“老人家,我听说她在县衙被人指证做皮肉生意,您知道这事吗?”
老妇人本来都走了,回转过身子瞅他,打量他衣着光鲜,忽地冷嘲,“你便是这么听说了来的?也想光顾光顾生意?呸,你去找她,看她拿不拿大棒子轰你!”
王斑在旁忙道了声谢,搀扶起老妇,远远送走。
回身就见冯俊成还站在原地,山雾袅袅,飘着雨丝,他一袭青山绿的直身交领袍,直挺挺站在其中,显得实在憔悴。
王斑晓得,冯俊成这是在寻人证驳倒那日证词,他信不过钱塘衙门的人,这才亲自上山来。
王斑小跑向他,“爷,咱们还去吗?”
冯俊成振振衣袖,“才只查了一半,当然要去。”
王斑连连点头。另一半指的自然是李青娥的家里,爷要上她家去,没穿公服,但硬找了个查访的由头。
二人来到青娥的小院外边,王斑高声自报家门,院门开着,不见里头出来人。
按理说养孩子的人家不该这么安静,二人在门外徘徊一阵,只有一只卷尾巴小花狗从门里跳步出来,围着二人摇尾乞食。
王斑快步往里走,“爷,我到院里看看,别是出什么事了。”
其实他指的是担心青娥又跑了,但冯俊成想的却是她遭遇不测,跟了上去。王斑到屋后去看,他则探身往主屋张望。
小花狗还在卖力地绕着他蹦跳,急了,奶吠两声。
“你是这家的?”冯俊成做贼心虚似的弯下腰,单手抱了小狗在怀里,安抚住了小狗兴奋的情绪。
家里没人是因为青娥送了茹茹到老秀才家读书,出来趁雨不大,又上山检视了一遍茶树。
她回家就见棚子底下站了一个男人,看身材衣物,她还以为秦孝麟又来了。青娥不急着进门,先上前院提起浇菜的水桶,疾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回身来,青娥即刻将水桶兜头盖脸地照他泼过去——
“你还敢来!”
这一泼出去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青娥眼见那带着菜叶的清水顺着冯俊成脸孔往下淌,清俊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子,怀里的小花狗也中了招,“嗷呜嗷嗷”地哀嚎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跌到地上。
“花将军。”青娥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蹲下去查看小狗,见它平安无事站起身抖水,这才看向冯俊成,“冯大人…怎么是你……”
“你叫这小狗什么?”
“花将军…茹茹起的名字。”
冯俊成摸一把脸,甩掉水珠,“这么小的小狗,怎么当将军。”
王斑听见动静从后院绕过来,就见到这么一幕,连忙从抓起袖子上前来给冯俊成擦脸,摘掉身上菜叶。
青娥也缓过来,连声道歉,“是我认错了人,冯大人里边请,我生个炉子给你暖暖。”
她领人进屋,要去生炉子,却见王斑已经去了,只得抽出绢子,拿着素白的手绢在冯俊成脸上这儿沾一沾,那儿沾一沾。
“我自己来。”冯俊成抬手抓住帕子,无意捉住了她的指尖。她从山里回来,手指冰凉凉的。
青娥站到一边去,手足无措倒像是来到了别人家,“我去坐一壶水。”
王斑却先行一步,“我去吧,大人还有话要问你。”
青娥只得伸手道:“厨房在那儿,铜壶在灶边挂着。”
她不得不与冯俊成共处一室,炉子热起来,她又蹲下去,徒手将滚烫的泥炉往冯俊成脚边搬。冯俊成目光跟着她两手,那手他握过,葱白段子似的十指,竟不怕烫,全靠着指肚子上的薄茧。
青娥热切道:“小心着凉。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秦孝麟,他昨日就来过,实在是无法无天。”
冯俊成皱眉问:“他昨日来过?”
青娥颔首,“他叫我别再告了,我想他这是怕了。”
“他还说什么?”
青娥想了想,“也就威胁两句,没什么了。”
说到这儿,屋里突然一派寂静,不再有人说话了。
其实青娥有一肚子话,这案子对她生死攸关,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就怕冯俊成不想听,但他既然来了,她就默认他还愿意搁下五年前的恩怨,听她陈说。
青娥蹲在地上拨炭,缓缓抬起脸,“大人,公堂上我所说千真万确,您是聪明人,若不论当年,只看今日证词,应当已有决断才是。”
冯俊成垂眸睃视向她,“我不聪明,我也会被人骗。何况骗我的就是你,秦孝麟说你生性轻浮,以声色.诱他入美人局 ,最后要了他一百两,要我说,他的证词比你的真。”
“我生性轻浮……”
青娥默默复述一通,迟来地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好,即便如此,他凭什么给我一百两?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拿什么威胁他给我银子?”
冯俊成哼笑了声,“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些道理了。他不够像个冤大头,冤大头得是我当年那样。”
这些话公堂上不能说,可他们私底下却能摊开来讲。
青娥起身,颓然笑道:“大人,在你之后,我没有再做过局了。我租地三年,只靠双手挣钱,心想若遇上好人就在钱塘成家,因此才受秦孝麟欺骗。他为人贪淫好色,就连他妻子也因此被他逼死,这些都不是秘密,钱塘人都知道,我也是知道了才急着和他一刀两断。”
冯俊成听着没有言语。
“大人,当年的事是我错,但当年的事和这件案子无关,求你千万不要借这次的案子给我教训,秦孝麟会毁了我的,我还有个女儿,她才四岁……”
听到这儿,冯俊成咬紧牙关,却不看她,“你女儿到底是你和谁的孩子?”
青娥答得极快,“赵琪。”
冯俊成陡然看向她,“公堂上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青娥并不避开他的眼神,“当着茹茹我不能说实话,我只能说她爹已经死了。你也看见,我和琪哥不在一起生活,她不知道那是她爹,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知道。”
冯俊成屏息思忖,终于问:“不是我的?”
问出口,也算放下了一块抱在怀里的石头。
青娥摇了摇头,“离开江宁我行过经,女人有孕是不会行月事的。”
冯俊成看向她红彤彤的双眼,沉声问:“我还能相信你吗?”
青娥一怔,也就是这么一怔,叫冯俊成冷下脸,“你如果说谎,无非是在怕我带走我的骨血,但我想不通,以你个性,难道不该盘算着如何拿这个孩子套着我,给你个名分,再享用些荣华。”
青娥听后不感到难过,反而如释重负,笑出一颗梨涡,“对,如果这孩子是大人你的,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正因着不是,我才没有。”
“不对!”
冯俊成皱起眉,起身一把掣过她手腕,“你若真存着这个心思,不管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你都可以说成是我的。”
“这叫什么话?”青娥忽而皱眉,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说不过,扭了两下腕子,“说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二人僵持着,青娥也品出了冯俊成话语中的诸多控诉,她多细腻的心思,晓得他对自己未必只有怨恨,于是缓缓抽出手去,保持着一点距离。
“大人的手好冰,我去厨房看看,怎么这么半天水还没热。”
“不必了。”冯俊成态度冷硬,“明日再审,证据充分就该定案了,既然孩子不是我的,秦孝麟再拿这孩子作你的文章,我也就知道该听信多少了。”
青娥愣了愣,不清楚他这算威逼还是利诱,两手在身前绞,“…那租地文书查到了吗?只要能证明徐广德有罪,秦孝麟和他相互包庇,自然也跑不脱。”
“查到了。”冯俊成走到屋外房檐下,回眸睇她一眼,“多的不和你说,明日公堂上见。”
“查到了就好,查到了就好。”青娥掐腰深呼吸好几轮,笑脸盈盈走上前,“大人,雨天路滑,我打伞送送你。”
闻言,冯俊成回首睇她一眼,要说眼里没有幽怨是不可能的。他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变化,为何还是五年前那样。
为何面目全非的,只有他一个。
王斑在厨房煮的沸水都变温了,也没有端出去给冯俊成。他晓得自己这会儿最该做的就是人间蒸发,好将那间屋子留给他们两个。
让他们两个爱说什么说什么,大吵一架也好,大吵一架才能解冯俊成的相思之“恨”。
这会儿见到人出来,王斑才端着水碗上前,“爷,喝点水暖暖?”
“好。”
出屋后,寒气裹挟着衣物上的湿气直往冯俊成骨头缝里钻,焉知探手一摸那水碗,凉的。
想问问王斑刚才干什么去了,扭脸见他笑得十分尽在不言中,冯俊成眉心一拧,说了声“你自己喝吧”,拔腿便下山去了。
第27章 (一更)
钱塘的衙役在徐府根本没费什么功夫, 查到了当年青娥和徐广德签订的租契,徐广德自以为背靠大树,便没有在书面上做出更改,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李青娥租地三年, 今岁才到第二年而已。
县衙里也开始了第二轮的听审,这次拉长调子的“威——武——”刚一喊完, 衙役就将物证呈了上来, 证明了徐广德切实有罪,他擅自更改文书内容,欺压佃农, 罪名成立。
本来徐广德的妻子也答应在堂上作证, 只要她将秦府的人来在她家里送银子的事和盘托出, 证实二人是为共犯, 合谋凌逼佃户李氏, 便可以给秦孝麟定罪。
可她走上公堂却临时改口,“我那日是没有证据瞎说的, 哪能当成呈堂证供, 污蔑了麟大官人,望麟大官人海涵呐。”
秦孝麟多有礼数, 薄唇浅笑,“无碍,今日当着冯大人的面澄清了也就真相大白了。”
莫说冯俊成,就是青娥和堂外百姓都嗅到了猫腻。这徐家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好处, 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胁迫, 总之徐广德妻子不愿作证了,就此也无法证明徐广德欺压青娥是受了秦孝麟指使。
青娥却不担心, 秦家人那日在庄上带走茹茹,有老秀才一家的证词,这件事总是板上钉钉。
“大人,虽不能证明徐秦二人勾连,但单说秦孝麟威胁我,我也拿得出证据,案宗上写得还不清楚么?那日若不是他带走我女儿李茹,我也不会主动去他府中寻他!”
冯俊成却道:“案宗上的确记录了那日你去到秦孝麟家中的前因后果,可上面说你出自自愿,主动提出在二更天之前回家。李氏,这些证词你都是按了手印的。”
栅栏外的百姓窸窸窣窣说起小话,青娥只觉泰山压顶,迟疑道:“是他抱走了茹茹,我才不敢反抗……这叫自愿吗?大人…大人,他抱走了我女儿在先,我怕他伤害茹茹,才顺从了他……”
郭镛在旁担心风向再度发生调转,提高声调说道:“李青娥,在公堂上要拿出证据,麟大官人可没有伤害你的女儿,从头至尾你女儿李茹都被秦家婆子带在街上玩乐,我初审的时候不就传了三五个路人证实了此事?你这会儿又因何叫嚣?”
法不容情,界限分明,如同四四方方的格子,看似严丝合缝,可若被颠来倒去,反而漏洞更多,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李氏,他的确没有伤害你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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