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到厅里说话吧。”他提气对冯知玉道:“二姐,你今日来为何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小时候也在钱塘住过两年,回来一趟有什么好跟你提前说的。”冯知玉觑他,“你我上回见面已是前年,还以为你见我来起码能露个笑脸,怎愁容满面,一副恨不能赶我们走的架势?”
她说得言重了,冯俊成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绝没有愁容。
冯俊成不受她影响,剪手先走了出去,“二姐姐多虑了,天这么热,且先随我来吧,到厅里饮一杯茶。”
刘夫人夹在当间嗅到了些许火药味,左右看看,“是呀,就别在这儿站着了,一下车,倒先跑到仆役的院子里来,我到现在没看明白呢!柳家小姐是客人,知玉,俊成,咱们别怠慢了客人。”
这最后一句,已经像是劝架,冯知玉多要强要脸的人,碍着周遭探头探脑的下人越来越多,便也将心内许多话暂时按下不表,随冯俊成去往二房院里。
第41章
这局面冯俊成也始料未及, 他压根不知道柳若嵋要来,更不知道她会拉上冯知玉一起。
几人在厅里落座,丫鬟将茶水奉上, 一时间厅里就只有杯盖敲打杯壁的动静,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小厮抬了冰鉴上来, 里头沉浮着晶莹剔透的冰块,还有些时令瓜果, 一并漂浮着, 散发诱人的馨香。
刘夫人是长辈,亲自摸了串紫葡萄上来,紧着柳若嵋给几人分水果, 一面分, 一面说话, 将先头“钱塘恶霸”的案子从头到尾以个旁观者的口吻讲述了一通, 当中办案细节她不晓得, 只大致讲了讲,但在座也都听懂了青娥住在府上的来龙去脉。
冯知玉听罢, 眉头紧蹙, 对秦家人嗤之以鼻,“什么样的家风才教得出这样的恶棍?既然整个钱塘都晓得那秦孝麟是个什么货色, 这案子怎么就翻不过来呢?”
刘夫人拿眼睛觑向柳若嵋,又觑向冯俊成,“是因为应天府来的徐大人……没开审,那小妇人自己就不告了, 本来我听俊成意思, 证据确凿,是能告赢秦家的。”
听到这, 柳若嵋两手相握,脸孔泛红,听出了些言外之意。
要是她舅舅不去,只靠着冯俊成这案子就能善终,李青娥也不必流离失所借住在冯府。
可她不明白,舅舅不是去帮忙吗?还是冯老爷写了信道应天府,舅舅才去的。
冯知玉在旁吹吹茶汤,她虽是柳若嵋请来的,但也不能事事替她做主,这会儿并不急着做声。钱塘这边还不晓得冯俊成拒了婚,因此刘夫人对柳若嵋异常热络,将柳若嵋安排到了二房的院里去,和冯知玉睡前后屋。
几人从厅里起身,柳若嵋刻意放缓脚步,刘夫人和冯知玉见状微微一笑,便走得快些,先行离开。
“俊成哥哥…”
柳若嵋将冯俊成轻声叫住,说的却不是二人的婚事,她自小和舅舅舅母一家亲厚,丧母后也是舅舅站出来在兄弟姊妹面前将她呵护,因此面对刘夫人的说辞,她愿意为舅舅辩解几句。
也病急乱投医,担心是舅舅的做法,使冯俊成萌生拒婚的念头。
“如果青娥姑娘真是全然无辜的,我相信舅舅没法无端令她撤案……”她抬眸凝望冯俊成,“俊成哥哥,舅舅是应天府府尹,不会将人错判的。”
其实柳若嵋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要是青娥没有当年那些案底,这会儿早将秦家告得无法在钱塘立足了,正因为她不是个完美无瑕的女人,不是个无懈可击的被害者,她才蒙冤受辱,无法翻案。
柳若嵋不知情,冯俊成不会迁怒她,只是颔首,“我晓得徐大人在应天府功绩累累,但李青娥的案子并非那么简单,正因为复杂才要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地审,如果徐大人当时没有偏信秦家替秦孝麟扫尾,那么现在起码能有一个人的正义得到声张。”
“偏信秦家?”柳若嵋一怔,不自觉上前,“怎么会,舅舅是得了冯伯伯的来信才到钱塘帮你的,怎能说是偏信秦家?”
“什么?”冯俊成颦眉注视她,“是我爹写信给徐大人,让他接手这个案子的?”
柳若嵋迟疑,“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消息于冯俊成来说,明里暗里都透露着古怪。倒不是冯老爷不能替他搬救兵,而是这期间他也回去过,冯老爷却从未提及此事。更何况,这“救兵”帮的还是倒忙。
虽说冯老爷从来苛刻要求冯俊成,但也从没有过暗地里给他使绊子的时候,到底是亲父子,怎么可能蓄意使坏?除非……
除非是秦家动用了关系,从冯俊成的身上入手,通过冯老爷的关系找来能制衡他的徐同,操纵案子走向。
想来想去,冯俊成只能想到是冯老爷曾经在官场上与秦家二叔交好,亦或是欠下过什么人情。但这么一来,自己竟成了没能使青娥胜诉的“元凶”。
冯俊成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坐立难安,见天色逐渐昏黄,心知她今晚不论如何都不敢来找他,于是叫来王斑。
“去带茹茹来我这儿,就说有好玩的。”
茹茹可太好带过来了,一听说大老爷找,忙丢下手里石头子,兴奋得拍起小手,跟着王斑颠颠就去了,花将军也受她快乐感染,小尾巴摇得直打王斑的腿。
“大老爷。”茹茹晾着两只小脏手,跟着王斑来到书房,书房门槛做得高,茹茹高举小手,一条腿一条腿迈进来,见花将军跳不进来,伸手去帮它。
王斑连忙阻止,“嗳,小狗不能进爷的书房。”
冯俊成声音穿过隔断,传过来,“没事,花将军也一起进来。”
“大老爷。”茹茹又叫一声,领着花将军来到冯俊成的书房,两个小不点都才那么点高,冯俊成坐着,她只能跑过来拿小脸贴贴他的膝头,然后高抬起肉嘟嘟的脸蛋,盯着冯俊成瞧。
冯俊成见茹茹手上都是干掉的泥巴,端来水盆搁在地上,蹲下去给小姑娘洗手。
茹茹看着水盆里的两双手,奶声奶气感叹,“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茹茹的手是小手。”冯俊成掣过巾子给茹茹擦干,“是小小手。”
“那谁的手是小手?”
“你娘的手是小手。”
茹茹摇头,“我娘的手也是大手。”
冯俊成跟她讲证据,摊开手掌比划,“你娘的手,只到我第二个指节出来一点。”
茹茹被说服了,“我的手是小小手,青娥的手是小手,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冯俊成笑起来,领茹茹在书房里玩了一阵。他可真有办法,也真手巧,几根枝条几张纸就能扎像模像样的小风筝,比垒石头子可好玩多了。
茹茹中午没有午睡,吃过饭,玩得累了便坐在冯俊成怀里,昏昏沉沉陪他审文书。不多时小脑袋瓜一歪,斜靠在他胸膛,半张着嘴会周公去了。
冯俊成搂了怀里的“小暖炉”一阵,将她安置在侧边厢房,眼见天色擦黑,总算听见屋外接孩子的动静。
青娥是知道茹茹在冯俊成那儿的,以为时间差不多就会回来,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只得卯着胆子去到二房院里,担心撞见冯知玉,她还特意在外头观望了一会儿。
“青娥姑娘,请进去吧,爷等着你呢。”王斑将人迎进去,体贴问询,“用过晚饭没有?”
“谢谢王兄弟关心,用过的,茹茹用过没有?”
说起这个,王斑笑起来,拿手比划,“满满一碗红豆饭。”
青娥露出点笑意,“这小丫头。王兄弟,你把茹茹接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
王斑面露难色,青娥还当是茹茹贪玩,外人喊不动她,了然进屋,轻轻喊了声茹茹。这屋子不是冯俊成的书房,是更径深的一间主屋,青娥踏进去便闻见了熏笼里飘出的檀香气,清雅悠长,那也是冯俊成身上常年携带的气味。
屋内只点了一对蜡烛,照亮锦屏前不大的一块地方,能看清一张罗汉床,床上丢了几本书,软褥起着皱,他适才应当就躺在这里。
青娥偏首往屏风后头瞧,瞧见一张雕镂松竹的架子床。她回身想走,撞进他怀里,沾染一身他衣裳熏的檀木香。
“你把我骗到这儿来做什么?”
青娥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软绵绵打着颤,哪还有半点矜持,见他眼底藏笑,是在笑话她的假骄矜,便也不装了,抬胳膊吊到他肩上去,偏过脑袋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
两颗小尖牙轻攃过他颈上皮肉,没使一点力,因此分外磨人。她在报白天忍气吞声的仇,心里不爽快,又招惹不起,也只好报复在他身上。
冯俊成大约也有怨气,臂膀紧紧约束得她张口吸气,两扇肋鼓胀着,连带着外层柔软也在他胸膛挤压下变了形。她退了两步退不开,软瘫下去,有罗汉床将她给接住。
他存着纠缠的心思,没有止休,因此幻化成一条蛇,用信子划开她衣领,夺取胸腔左侧最滚烫红艳的那颗果实。却也不是心脏。
青娥颤得厉害,意识彻底出走之前,还惦记着问他孩子在哪儿,他喑哑说睡了,她便放心地任凭意识停摆,将半个雪白的肩头挂在罗汉床外边,头发也坠在地上,仰脸看屋里陈设都倒置着,蜡烛也倒置着,头昏脑胀,酥麻难耐,怎么烧也烧不到头。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青娥没能在三更半夜趁着夜色逃回去,天亮了丫鬟送水到门口,她才醒第一回 。
冯俊成已经起了,青娥视线内找不见他,窝在被子里,暖烘烘热得发蒙。也已闻不见屋里檀香的气味,她整个人都叫那味道渍透了,身上出的每一滴汗都有了他的味道。
锦屏那端,冯俊成听到了细碎响动,搁下箸儿,“起了来用些吃食再回去,别饿着肚子。”
青娥七手八脚穿戴整洁,也无暇检查有没有遗漏什么在他床上,趿上鞋踱着步子走出去,见他气定神闲,也随他消解了焦躁。
青娥掐腰瞪他,“你是吃错药了?昨晚上我就该走的。”
冯俊成对她笑一笑,挟了一块淋了豆酱的嫩豆腐在她粥碗里,“你自己不也不记得,还赖上我了。”
“我那是…”青娥跺跺脚,腹内空荡,走过去端起粥碗牛饮了一口,两腮鼓鼓囊囊,“不和你说了,我走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人不可貌相,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敢欺哄我过来。”言讫,她想起什么,“茹茹还在你院里?”
“清早醒了,王斑带着她到街上去了。”
青娥没了顾虑,搁下碗往外去,“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赶紧收拾屋子,别让人觉察。你别再这样了!等二小姐她们走了再说!”
冯俊成没留她,只是喊住她,指向她腰间摇摇欲坠的一对刺绣鸳鸯,道她汗巾子要掉下来了。青娥做了亏心事似的,连忙掖好,微微躬身,逃出去。
她属实狼狈,阵脚大乱,甚至没察觉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她要是察觉了,就不能这么走了,定要撬开冯俊成的脑袋看他在想什么,然后拿和他一刀两断做威胁,逼他起誓,不能再做这么拎不清的混账事。
但她没发觉,因此一切还按着他的规划行进。
冯俊成昨日便请冯知玉早上到他屋里用饭,这会儿人已来在他院门外,和青娥只差了几个弹指,险些撞个满怀。
昨夜里冯知玉和柳若嵋对谈良久,她劝若嵋宽心,既然清楚了李青娥住在钱塘冯府的缘由,再挂记心上也只能给自己平添不快。
何况人家是一
依哗
家三口住在这里,冯俊成现今在顺天府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官人,怎可能在钱塘那么多双眼睛底下,和人暗度陈仓。
这会儿冯知玉来赴约,进到冯俊成屋里去。
因他熏了檀香,又在小厅里,还找不出什么古怪,只是觉得他虽衣着整齐,身上却透着陌生的散漫。印象里,冯俊成应当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哪怕幼时贪图享乐,这五年在顺天府历练,出入官场,官老爷见得多了,对那些圆熟老道的做派合该看也看会了。
因此冯知玉轻轻咂舌,“坐没坐相。”
冯俊成笑递她箸儿,“二姐,坐。”
她不是真的给冯俊成立规矩,只说一句就够了,于是在他对过落座,拿起银箸,端碗却见碗里还剩一口白粥,半块豆腐。
冯俊成欠身将那只碗挪开,盛了另一碗给她,“还没收。你吃这碗。”
冯知玉默了须臾,抬眼稳声问:“那碗是谁的?”她四下环视,“清早你这儿就有客人?”
冯俊成不就此多言,反而留出片刻竟在不言中的静默,冯知玉陡站起身,绕过锦屏朝他内屋走进去。
屋里全然不经修饰,一眼勘破荒唐事,最要命的,是架子床的脚踏上还遗漏了青娥一只岫玉耳铛。
冯知玉款行出来,将那玉耳铛搁在桌上,那玉里的棉絮比边上粥水还密,成色极差,一看便是府里哪个丫鬟遗漏下的。
冯知玉坐回圆凳,端起碗用粥,冯俊成早吃完了,便只是挪菜碟子到她面前。
“是我冒失,该猜到的,还闯进去。”冯知玉面上瞧不出什么,实际干嚼着酱瓜,尝不出味道,“你也二十四了,应该的。只是你说我回去该怎么面对若嵋?罢了,多说无益。那女子是你带来的人,还是府上拨给你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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