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子……”柳若嵋惨惨一笑,“我也是嫡母生的,倒像个野孩子。”
话音甫落,柳若嵋跑出厅外,一路奔回房中,两手发抖翻动着用来装她针头线脑的竹篮,抄起里边的剪子,捋过后颈的长发,扬手便是一刀。
柳老爷追进门内,瞧见那一缕乌发落地,大惊失色,“把剪子放下!”
柳若嵋将那剪子抵上喉咙,目光直勾勾瞧着架子上绣了大半的嫁衣,“爹,不要逼我了,我已经没有脸见人了。”
她起先成全冯俊成,答应取消婚事的时候,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回到十三四岁。可她终于发现,她此前一直活在梦里。现在,才是醒了。
有的人看起来就该在寂静安稳中消亡,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发出自己的声音,才会被视作爆发。
柳若嵋前脚离家出走,后脚整个江宁便都在传她因为冯俊成出家当姑子去了。
冯老爷气得在书房关起门来训斥冯俊成,可他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话,毕竟孩子也是他同意认回来的,只是没想到柳若嵋的反应会这么大。
毕竟看在他眼里,只要父母说定了亲事,为人子女是不能违抗的。这下两边都闹得不可开交,这婚事再撮合反而沦为江宁笑柄,越发丢面子。
那厢青娥听闻冯俊成在老爷书房挨训,不知外边发生,便带着茹茹到白姨娘院里找益哥儿玩,刚巧冯知玉专程去看了柳若嵋一趟,刚刚到家。
青娥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干吞了口唾沫,难以想像那娇滴滴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的柳家小姐,会或直接或间接的因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踟蹰着看了眼院里玩耍的小孩子,轻声问晚归的冯知玉:“二小姐,你这是刚从山上下来?柳小姐真的削发为尼了?”
冯知玉摇摇头,将手上团扇递给丫鬟,“没有把头发绞完,那么好的头发,她舍不得。昨天她气急了上山,人家却是个和尚庙,不能收她,但她还是住在那禅房里修行,不肯下山。”
青娥松一口气,仍有些心慌,“柳小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二小姐,你可有什么法子劝她下山?”
“昨天我到山上,她是连我也不肯见的。”
青娥心里难过,她不晓得柳家门内也有一本烂账,因此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也不晓得,难道错的是冯俊成?错在他拒了婚?那要是他不拒婚呢?他一样还是错。
若说拒婚的时机不对,可人人身在此山中,山里云遮雾绕,谁又能一眼望断路尽头的景象。
冯知玉见青娥神色动容,为她倒上茶水,轻轻提醒,“这事你不掺和的好,俊成要是一心拒婚,他也该对这事不听不看不问,既没有议亲也没有定亲,何必拖泥带水。”
青娥道:“可是先头在钱塘,我还骗了她,她其实早就见过茹茹了。”
冯知玉却只是道:“但要再有一次,你还是会骗她。”
青娥扯动唇角,似有所感,“对,有时骗一个人未必是想图谋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自保。”
益哥儿跑过来抱住了冯知玉,“姐姐姐姐,茹茹不把她捡到的树枝分我一根。”
冯知玉轻快拍他屁股一下,“你自己捡不到?”
益哥儿少见地撒起娇,“益儿捡不到那么直的。”
茹茹见状也来抱住青娥,“我不给益叔叔,是我捡到的。”
青娥捋捋茹茹汗湿的脑门,“你捡到的就是你的,那你愿意帮益叔叔一起再捡一根么?”
茹茹觉得有点麻烦,也不是非要这树枝不可,她想了想,递出手上树枝,“那我还是分一根给益叔叔吧。”
两个小孩飞快地重归于好,青娥看着两个孩子玩闹,扭脸发觉冯知玉正若有所思将她端详,于是报以她微微一笑。
第52章
应天府里消息还未传过来, 只各家都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1”的警觉。
江之衡因着撞破冯知玉的计谋,再也没能好好阖眼。他发觉自己大约对冯知玉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回顾年少时为数不多的相处, 也都是她站在高处, 或妙语连珠或咄咄逼人地和他辩论。
但他真正知道自己喜欢冯知玉, 已经是她出嫁那天,她大他三岁, 那时他家里连亲事都没想过给他议。有的错过, 根本都不配谈遗憾。
那天冯知玉笑得很开心,回去后听母亲说,“知玉那丫头能嫁黄家小二爷, 也是亏得黄家和冯家关系近有私交, 才能高攀, 她那婆母郑夫人将来定然要对她不满。”
江之衡那时都还没变嗓, 问他娘为何?
他娘说:“三岁看大, 七岁看老。长到七八岁才接回来的小姐叫什么小姐,空有个小姐壳子, 谁知道装的是个什么里子。”
江之衡似懂非懂, 没有深究,毕竟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与二姐姐往来。
焉知黄瑞祥婚后依旧寻花问柳, 冯知玉脾气上来与他理论,他便与冯知玉动手。
几次之后,二姐姐就时常回到江宁。他那时都厌烦自己,好像盼着二姐姐过不好似的。也是从那时起, 冯知玉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多少开心的神色。
他从她婚后的日子里窥见她数年间的变化, 从来没想过将她占为己有,他仰望她, 盼她过得好些,既然她不爱黄瑞祥,又厌烦他在外惹事,那他索性做些牺牲,去和黄瑞祥打成一片,打点花娘多灌他酒,叫他回不去家,省得惹她烦心。
这一次,江之衡无意得知她要加害黄瑞祥,即便他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却还是万分动摇。
香雪道他多虑,说他死脑筋,黄瑞祥这样的人私下里自己还偷偷用药,自己都不惜命,早晚废在女人床上,那方面不行又好面子,受折磨的不还是她们这些姑娘?让他得这病,那叫替天行道!
江之衡却冷哼,“你还等着事成后余下的报酬,你说的话我能听么?”
香雪脸一红,闭上嘴。
他想了想道:“那金子你留着,我给你赎身,你走吧。害人的事不可为。”
香雪听后,一番衡量觉得也好,省得提心吊胆,还白得块金子。她怕夜长梦多,央着江之衡当即和妈妈提赎身,捧着身契,乐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就收拾包袱离开了应天府。
这事便也算了了。
可惜江之衡有心救黄瑞祥一次,他自己也未必争气,那染病的姑娘拿了他钱,又放不下冯知玉开出的报酬,因此还留在群芳馆内洗扫,之后必要引出一番祸端。
但那也是后话,眼下江之衡急着到江宁去,见见归家的冯俊成,好让他这个做弟弟的劝她迷途知返。
杜菱随他一道回乡省亲,半天的路程,走了整日,沿路这个稀奇,那个有趣,闻着香气就想下车去买,江之衡对杜菱从来像个哥哥,因此她说什么是什么,一番磨蹭,天黑了才到江宁。
安定侯府里,他娘见了儿媳十分热络,“菱儿瞧着富态些了,是不是有好事近了?”
杜菱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赶了一天的路,江之衡只得疲惫道了声娘。
他娘咂舌,“你可抓点紧吧,俊成凭空冒出个四岁女儿,这你都不告诉我,难不成也是怕我借他的事来催你?
困意刹那间被一扫而光,江之衡怔然抬首,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知道?哎唷,俊成可真会藏,你不是说明日去冯府拜访?你自己看看去,好可爱的小姑娘。”他娘说着压低嗓子,眼梢笑盈盈朝杜菱瞟,“去沾沾运道,抓点紧,我还等着抱你和菱儿的孙子。”
“快了快了,小二爷二奶奶从来和睦,太太要抱孙子还不容易?”
那厢里婆子奉承着太太,江之衡脚步虚浮,领上睡得迷迷瞪瞪的杜菱回屋,他给她倒上夜里要喝的水,放在手边,而后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入睡。
二人都躺得板板正正,仿佛中间有条楚河汉界。
杜菱翻来覆去一阵,掣掣他袖子,“洪文,你娘说的好事,是怀孩子吗?”
江之衡还在想冯俊成那四岁的孩子是打哪来的,心不在焉,“嗯”的应了一声。
她又掣掣他袖子,稍带歉意道:“你娘好像很喜欢小孩子,要不你再试试?这次我忍着,一定不推开你。”
两年前洞房那晚,他被她一脚踹到地上,后腰硌在脚踏的尖上,养了三个月。这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杜菱很感激他没把这事说给她的教养嬷嬷听,不然定要挨骂,说她愚钝。
江之衡笑了笑,面朝外,“你这难道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睡吧,别想这些了,我也不是独子,不是非要给他们生个孙子不可。”
杜菱听后放下心来,其实她没忘记那疼,管他要床头的水饮了一口,阖上眼没一会儿就入睡了。
翌日清早,提前得知江之衡前来拜访,冯俊成喜出望外,好容易有机会与他碰面,有许多信上说不完的话,只等着面对面坐下来讲。
等二人见了面,却都有些沉默,冯俊成从仪门开始迎他,与他往凤来阁走,能感受到江之衡有话就在嘴边,只等着去到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私下再讲。
凤来阁内,青娥正领着茹茹在院里玩耍,花将军见生人造访,第一个冲上前去扑他脚脖子,打圈的小尾巴出了残影。
“时谦,你这儿还养起小狗了。”
“是我女儿的小狗。”
“啊…那就是你女儿吧。”江之衡瞧见了朝他好奇张望的茹茹,视线往上,已然留意到了茹茹身后的青娥。
其实江之衡昨夜就在疑心,四岁的女儿,又是在江宁认回来的,年龄、地点完全跟那沽酒女的一段情对得上,碍于冯俊成当时被伤得太深,江之衡便默认他只认回了孩子,怎么着都不至于再和那女人旧情复燃。
因此眼前这一幕对江之衡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简直五雷轰顶。江之衡愕然看向了身侧“长情”的友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娥知道江之衡要来,特意在院里候着,也好省下一句尴尬的开场白,她与他遥遥相望地见一个礼,而后便装聋作哑地拉着茹茹到屋里去了。
江之衡还在惊愕,“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冯俊成想起自己当年被骗的窘态,江之衡可都看在眼里,难免不好开口,与他笑笑,“随我到书房来吧,你要是好奇,我慢慢和你说。”
待与他讲明了前因后果,江之衡先是惊讶于这世界之小,而后叹他心软,恨铁不成钢地担心青娥仍旧对他另有所图。
见冯俊成全然不惧,江之衡只好摇头,“那你就好自为之吧,左右当年受骗的不是我。”
语音刚落,他猛然惊觉了什么,“时谦,在钱塘的时候,二姐可曾见过她?”
冯俊成迟疑颔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之衡两条胳膊都摆到桌上去,脸孔都皱成一团,“你可曾与二姐交过底?”
冯俊成微微蹙眉,“别的无所谓,都能与她将,就是一百两的事多说无益,当然还是瞒着家里的好。”
“坏了。”江之衡往椅背上一靠,脸色有些难看,倏地又直起身来,“二姐姐已经回来了?你也见过她了?”
冯俊成颔首。
“她没说什么?”
冯俊成越听越困惑,只皱眉瞧着他,不再作答了。
江之衡跌回椅背,思忖片刻,嗫嚅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这不像是她的脾气啊。”
冯俊成叫他半遮半掩说急了,问他究竟要说什么。
江之衡如实交代了先头在钱塘被冯知玉套话的事,眼见冯俊成眉宇间愁绪浓得散不开,话到嘴边,正要说她借花魁之手害黄瑞祥的事,却倏地噤了声。先头迫切的心情已经平息,既然事情得以解决,还是不要牵扯开了。
冯俊成后虽然惊讶,但冯知玉终究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因此也只说了声知道了。
江之衡旁敲侧击道:“我在应天府听闻二姐姐在黄家不好过,你若得空,便开解开解她。也劝劝她,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如一脚踹了黄瑞祥痛快。”
“怎么突然这么说?可是为着黄瑞祥纳妾的事?”
“我也不知道。”江之衡扯扯嘴角,干笑了笑,他是真不知道了,只好道:“你接下来有何安排?”
“我只是回来少住,想着后天回浙江再走一趟,与各地属官碰个面,之后就带她母女回顺天府了。”
“到顺天府之后呢?”
“彻查钱塘秦氏,还她一个清白。”
江之衡愕然,“钱塘秦家怎么了?”
冯俊成颔首,“秦家茶税造假,背后定然有更大的利益牵扯,我派人收集了些可疑证据回去后就将证据上呈,再请都察院彻查钱塘一众地方官员。到时欺负过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冯俊成说这些话时,形容轻淡,手上还在为江之衡看茶,就是这般云淡风轻地,再度说出了叫江之衡头疼的豪言壮语。
“你这安排听起来可有些骇人。”
“还好吧。”冯俊成抬眼与他笑,“我也好以此为聘,娶她过门。届时请你务必来顺天府吃酒,至于江宁,几年之内我只怕是回不来了。”
“你要娶她?”
“这是自然。”
江之衡拧眉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上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在什么时候?是五年前你走在秦淮,说你喜欢她。我当年就劝过你,今天也一样还是要劝你。你非娶她不可?”
冯俊成只是将茶杯递给他。
“时谦,不要拿你的前程做赌注。”
江之衡身在国子监,又是安护侯的孙子,也算一只脚踏进朝廷,深知冯俊成要彻查秦氏一族还有钱塘,会遇到怎样的阻碍和报复。
冯俊成却道:“不用劝我,这也是我南下巡抚的职责所在,两件事能并成一件解决,分明再好不过。”
他这回答江之衡可以料想,本来也不奢望能劝住他,只笑一笑,“我可劝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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