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手托腮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绣了一半难以继续的绣样,一眼望见回廊那头走来个峻拔人影,在她眼里顶天立地,个儿高得简直都瞧不见脸,沿路让廊上挂下来的宝塔宫灯遮了个七七八八。
只能不时瞧见个白净利落的下颌角,拐过弯,总算看清他眉目如画的全貌。
“大老爷!”茹茹撒开手上木头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冯俊成跟前,张开两臂将他左腿紧紧抱着。
冯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见疲态,仍愿意陪孩子玩闹,抬腿将她荡起来走,“可抱紧了,别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转世,扒得紧紧的,最后还是掉下来,又没玩够,踩在冯俊成的脚面上走进屋里。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爷带我走。”
青娥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下床,单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别闹你爹,他在外头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气,回来还要他给你当牛做马。”
红燕笑起来,“还真是,载着小小姐走,可不就是当牛做马。”
冯俊成也笑,将糕点盒子在桌上打开,霎时香气萦屋。
茹茹和花将军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够,“绿豆糕,茹茹喜欢绿豆糕!还有枣泥的香味,枣泥的也喜欢!”
冯俊成将糕点盒子递给红燕,“我手脏,叫你红燕姐姐领你洗洗手,给你拿一小块。里头还有红豆沙和莲子蓉的,你先只挑一块吃,剩下的吃过晚饭碗里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红燕接过去往屋外走,转身朝茹茹招招手。别人钻进钱眼,茹茹钻进糕点盒,眼巴巴跟出去。
见小姑娘跟着红燕走得没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没有心事,“你这就叫缓兵之计?她吃了晚饭哪还吃得下糕点。”
冯俊成坐到她身边去,揽过她肩,叫她偎在怀里,拇指在她肩头刮一刮,“带小孩不就是要讲点兵法的么?”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乐,软绵绵歪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笑够了,忽而叹一口气。
冯俊成拨开她面上蹭乱的碎发,逗弄起她耳珠下晃荡的紫锳耳坠,“怎么了?瞧你气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里了。”
“可说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这儿。”青娥尖尖的指头戳在他胸前,衣料凹进去一个小坑,软软弹弹的,又东戳戳,西戳戳,“在这儿,还在这儿,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冯俊成握住她手,发觉她手上很凉,重视起来,“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点难受。”青娥闭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着,“你摸摸我脸上烫不烫?”
冯俊成碰碰她脸,道不烫,还凉凉的,将她脸蛋捧在手里,青娥佯装生气,“我觉得热,我肯定病了,前几日就觉得不舒服,和茹茹来时一样,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在这儿住不惯。”
“怎么会?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习惯了,你会习惯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转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说我不舒服,竟还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这个态度,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不一脚将我给踹了?”
她这哪有半点病气,甚至还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见她肩膀还倔强地别着,故意不看向自己,冯俊成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大约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嗳别…”青娥转回来拉他,“何至于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么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个家,搬回江宁自然而然就好了。”话音刚落,青娥陡然惊叫,她一整个被横抱起,就见冯俊成两腮咬得紧紧的,抱着她往外走,一时有些害怕,“做什么你?”
“把你给丢出去。”
冯俊成佯装生气,抱着她一路沿长廊往外走,走到仪门外,青娥急了,这扇门外可就是门房那帮嘴上最没把门的哥儿。
青娥将他紧紧抱住,“外头好些人!你别走出去给人看笑话!”
冯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丢下我回江宁,我这不是遂你心愿,让你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青娥见自己小伎俩被识破,恼羞成怒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因此假做松手,青娥往下坠了坠,赶忙将他脖颈紧紧环着。
她不说话了,板着个脸安生地跟他回进屋去,冯俊成将她在罗汉床上搁下,等她先开口。
青娥坐正了身体,将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别过脸不看他。
这档口岫云走进来,温声喊冯俊成用饭,“少爷,饭菜都摆好了,你再不来吃可就凉了。”
“出去。”冯俊成从未如此冷淡,头也不回,“没看见我在和奶奶说话?”
岫云吃了好大个瘪,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见他冷着脸不应答,她自讨没趣道:“就先将我送到哪儿去避避风头不行么?我是想和你同舟共济的,可我在这船上船肯定要沉!本来是想得好好的,你至多当不成官老爷,和我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你家大业大,回了江宁还是少爷,你也不算毫无退路,我也不至于那么良心不安。”
她扭转脸看向他,耳坠子晃得厉害,“可是秦家要叫你当个罪人,窝藏人犯,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还是想挨板子?这罪你本来就不该受,把我送走就能解决的事,做什么非要迎上去?你以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在官场上东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们都能给你脸色,随时随刻盘问你。”
青娥说到后来眼里泛泪,她担心他,他自然心怀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泪,将她注视,“你人在这有在这的解决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样不会放过我。”
青娥连忙往前坐坐,“这叫什么话?”
冯俊成握着她两手,与她坦白,“我怀疑秦家贩卖私茶,但这事还未对谁说起,只在递给曾侍郎的文书上阐述了秦家的嫌疑,等正式立案,我就是他们家的仇敌,给我安莫须有的罪名都算不上什么,他们只怕都想要我的命。”
青娥吓得说不出话,她就是个骗亏心钱都不敢超过五十两的骗子,所犯案子在兴贩私茶面前不值一提。
冯俊成道:“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你只有在我身边,才可以给我底气,让我真的毫无顾忌。”
青娥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茫然问:“那衙门要是来查我…”
冯俊成笑她,“你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衙门的人?”
她当然知道,她当年行骗被逮着过不知多少次,后来不也都蒙混过关化险为夷了吗?只她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他就别再沾上以前那些不好的习性,着实没想到他会赞成自己再用那些无赖刁蛮的办法。
青娥不可置信地举目瞧他,“那我们现在…就是同伙了?”
第63章
“同伙。”冯俊成跟着她默念, 笑起来,“到底是让你给拉入伙了。”
青娥本来就恼自己当年做过的那些错事,养活自己不假, 也害惨了他, 听他这么说, 不觉得有什么意趣,只觉得难过。
“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同伙。”她嘟嘟囔囔, 转而看向他, “你们当官儿的不是最喜欢讲人脉,你在顺天府就没什么人?先头来咱们家那个曾侍郎,我瞧他面善, 他就不能帮你说几句好话?还有衡二爷, 他虽然没个一官半职, 但他爷爷是安护侯啊。”
冯俊成想了想道:“这案子说来说去, 也只是我的私事, 掺和那么些人进来反而小事化大。但你也不用担心,洪文会见机行事, 不会叫茹茹跟我们受罪。放心, 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死罪,充其量就是不做官了, 我乐得自在,要是回不得江宁,我就和你游遍名山大川,找个喜欢的地方安顿, 一起养育茹茹长大。”
他勾过青娥发丝到耳后, “只要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日子。”
“愿意的。”青娥忙不迭颔首,“我压根过不了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先前住在山里也好,做小生意也罢,都好过住在江宁你家里。”
她这话半真半假,惹冯俊成笑起来,乜目瞧她,根本不将她这话当真,毕竟谁会嫌日子舒坦?
她拉上他两手,不自觉搓搓他指节,连忙摆事实讲道理,“是,吃穿不愁,整日还有人跟在身边伺候,头几天的时候是还挺高兴的,后来新鲜劲过去,又哪都去不了,和坐牢一样,也总算知道你当年为何总要偷跑出去。”
青娥跪坐在罗汉床上去抱他,那高度恰好将他脑袋捧在柔软平摊的腹部,“反正你在哪我在哪,你都不嫌弃我,我凭什么挑剔你?”说完俯身在他嘴巴上啄一啄,“我说真的!”
冯俊成仰脸将她瞧着,笑容有如春风煦暖,眼眸清澈深邃。
“那你怕吗?”
“一阵怕,一阵不怕。怕只怕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就上门了。”
冯俊成听罢,叫来王斑,让他到书房去将先前和青娥拟的契约拿来。青娥听到这事都愣了愣,她早都忘了自己还签过那么一张东西,等王斑拿了来,笑得乐不可支。
“这还留着做什么?”
冯俊成抖开那纸,“契约没有结束,当然还要留着。”
“你还当真呢?”青娥半张个嘴,有些难以置信,这“生死相许”的关头,他还拿出这张不作数的玩笑,她抱起胳膊,“好么,那你说,我这是还清了还是没还清?”
“我就没打算叫你还清。”
“还挺实诚!”青娥手叉腰,要去夺,被他偏身躲过去,“咱们可是缔约了的,期限也到了,等眼前事情过去,我可就要和你说说你违背契约未能履行的事了。”
“你想怎么样嘛,还当自己十几岁?傻不傻?”
“我想娶你。”
“你想娶…”青娥嗓子眼一梗,虽说她早有预感冯俊成不会让她屈居妾室,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话,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分明有十二万分的喜悦,可那十二万分的喜悦在表露时化作了泪水,辟里啪啦顺着她面颊往下滚。
“又不是不给你名分,你哭什么?”冯俊成笑话她,擦擦她眼下泪,大约是觉得她的泪水来得太汹涌太莫名其妙,转而以轻吻替代指肚,吻走她面上泪痕。
他抱着她,清楚她的每一滴泪从何而来,有一滴是为二十五年来命运的不公,有一滴是为五年前一念之差的遗憾,还有一滴是为了尚未可知的明天。
青娥在他怀里擦擦泪,忽然抬起脸,笑靥如花地问:“要不,咱们这就摆一桌酒吧?”
冯俊成微微怔愣,意识到她说的酒是什么酒,答应下来,“也好,明早我就去找冰人拟婚书,送到衙门入册。再在府里摆一桌酒——”
青娥摇摇头,“我只认婚仪,不认婚书,酒也要摆在今晚上,不要拖到明天。”她扭转身去在屋里翻箱倒柜,“我有一件红袄,你等我找出来。”
婚仪只是走个过场,她要在衙门上门前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她等不了了,都说苦尽甘来,可她苦了太久,只想尝一口甜。
今日冯俊成被吏部停职候审,因此回来得早,做下这个决定时,天色壮丽,残阳遍布。王斑急忙赶上马车,去安护侯府请衡二爷观礼。
江之衡不明就里,只知道是冯俊成有请,便想带着杜菱一道前往。杜菱来到安护侯府虽颇受宠爱,却也有些格格不入,她内向单纯,只觉得丈夫近来待她有些不一样了。
“冯大人是你的朋友,他叫你去吃酒你就自己去吧,我不大会与人打交道,他家里那位我也相处得不太好,每回见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菱见青娥是有些犯怵的,但这也属寻常,她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更别说打过交道。
江之衡收拾停当,笑着伸手邀她出门,“时谦请了我们两个人,再说你独自在房里待着多无趣,就跟我出去走走,你不是说长这么大没喝过酒,我今晚上带你喝点酒。”
“…我喝过酒的。”
江之衡一愣,“什么时候?”
杜菱并未多想,只一五一十地答:“我们的合衾酒。”
江之衡愣神片刻,恍然大笑,上前拉起杜菱,“走吧,你不也说这儿闷得慌,就当是陪陪我。他家里不是还有条小狗,我知道你喜欢小狗。”
另一边,青娥指派赵琪出去寻冰人主持婚仪,赵琪先是一愣,“寻冰人做什么?给谁做媒?你要给我说媳妇?”
“想得美!”青娥将他往外推,“我今晚上要和少爷成亲,快去寻个冰人来证婚。”
赵琪人都吓呆,转脸已被推出门外,只得满大街打听住在这附近的媒婆。
一切都十分仓促,像是踩着焦急的鼓点,也因此格外激动人心。夕阳西斜,青娥对镜簪上一对金掩鬓,轻动脑袋,看光华流转。
不多时,江之衡携杜菱前来做客,刚过垂花门,就见院里摆了一张圆台,台面上码放着几碟小菜,和那宴飨的大圆台不大匹配,看着像是来不及准备,但酒是好酒,揭盖便闻见酒香。
赵琪出去寻摸了一圈,领回来个媒婆,不等媒婆开口,赵琪先将她往座上一按,“就是请您老来吃饭喝酒的,多的不问,过会儿让您在婚书上按个手印就给您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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