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总算想起来了。
她见过那个贺大人,在大舅舅那儿,那个一见到她娘亲就移不开眼,想要做她后爹爹的叔叔。
她困惑地说:“我为什么要讨他喜欢?”
以前在云城的时候,那么多人想做她的后爹爹,全都是想方设法讨她的喜欢,沈叔叔三天两头给她送玩具,想她在娘亲面前给他说好话呢。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你娘马上就要嫁给贺大人,以后他就是你的爹了。”
善善听懵了,眼睛瞪得滚圆:“我娘要嫁给谁?!”
三夫人“哎哟”一声,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当然是贺大人了。”
她不敢置信,“我娘没说过呀!”
“贺大人那么好的亲事,你娘能嫁给他,那是天大的好福气,怎么会拒绝?”因为这个缘故,三夫人对她是从未有过的好脸色,“老夫人已提前和我透露过,再过几日,就有你娘的好消息了,贺大人马上就是你的爹了!”
善善整个人都傻了。
三夫人绕过她,走得远远的,看不见人影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她哪里还记得什么大闹天宫,什么七十二变,这会儿就是孙大圣本猴亲自出现在她面前,她也顾不得了,她的脑袋里已经全被后爹爹的事情装满。
那么多人想做她的后爹爹,但娘亲从未点头过。就算有个王媒婆三天两头的上门来,她也从未当真。
善善不想要后爹爹。娘亲也跟她说过,让她不要信王媒婆的话。
可,可这回是三舅娘说……
石头也担忧地看着她:“你娘要再嫁了吗?”
善善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已经听石头哥哥说过。他有后爹爹之后,他娘就再也不要他了,还生了小弟弟,把他赶出去做小乞丐。
她也会去做小乞丐吗?
娘亲会不要她吗?
善善的眼圈慢慢红了,湿漉漉的,眼泪泛起,像一汪池水聚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石头也慌了,笨拙地想要给她擦眼泪,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想了想,安慰说:“没关系,我会挣钱。”
她吸了吸鼻子,再也忍不住,如遭天崩地裂一般,眼泪汹涌而出,“哇”地大哭了出来。
……
皇宫,御书房里。
皇帝沉着眉目,手执朱笔,飞快阅过奏疏的内容,一一批注。
直到在某处停了下来,他拧着眉思索片刻,未想出头绪,便道:“贺爱卿。”
室内一片寂静。
没得到回应,皇帝抬眸看去,就见自己钦点的状元郎正对着某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边带着温和笑意。
他又喊了一遍:“贺爱卿。”
贺兰舟这才回过神。
他忙躬身道:“臣在。”
君臣二人将奏折里的问题商讨过后,这份奏章才留下朱笔批阅的痕迹。
皇帝合上奏折,丢到旁边的折子堆里,没有接着批阅剩下的,反而饶有兴致地问:“贺卿遇到了什么喜事?”
贺兰舟连忙请罪:“皇上恕罪。”
“无妨,说来听听。”
贺兰舟英俊的面容露出些羞赧,道:“是臣从前爱慕过的一位姑娘,近日有缘重逢,实在是喜不自胜,让皇上见笑了。”
“这么说,状元府马上就有喜事了?”
“也得等她点头同意才行。”
话虽如此,他的喜悦已经从眼尾眉梢泄出,他本来就生得英俊,此时春风拂面,眼眸若蕴星辰明亮,容光焕发。
皇帝也感受到臣子的欢喜,冷峻的眉目微微舒展。
“朕记得你是云城人?”
“是。”
“那名女子,是你的同乡?”
“是。”
“前缘再续。”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真好。”
贺兰舟垂下眼,不敢直视圣颜。
御书房里的大理石板光可鉴人,影影绰绰映出桌案后明黄色的身影。
帝王少年登基,朝中文武颇有微词,皆被以雷霆手段镇压,至今在位十余载,却也不过三十。他入朝为官以来,得帝王重用,在一旁看得更加清楚。皇帝躬勤政务,御书房的灯火时常亮到夜半,治下海晏河清,物阜民熙。
但身为天子近臣,他还隐约听说一二秘闻。
先帝重女色,广纳后宫,宠妾灭妻,几位皇子成年后为皇位争斗不休。少年天子登基前日,鲜血染红了皇城汉白玉的长石阶,下场惨烈,朝中讳莫如深。
立下太子后,皇帝一心扑在政务上,无论朝臣如何上奏请他选秀纳妃也不为所动,太后亦是默许。但他曾听大太监醉酒后胡言,帝王微服私访那年,曾在民间遇一女子,动了情爱,偏偏那个姑娘早早香消玉殒。也不知真假。
出神间,皇帝低沉的声音又响起。
“贺爱卿,等你大婚那日,朕一定备上贺礼。”
贺兰舟忙躬身谢恩。
……
热闹的街市上。
石头背着善善,慢吞吞地穿过人群。
小姑娘哭得鼻子眼睛通红,掉下来的眼泪打湿了他肩上的半边衣裳,走了一路,她也哭了一路,好不容易才被哄住了。此时趴在他的背上,圆嘟嘟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手上还抓着一根糖葫芦。
她平常最贪吃的,但此时红彤彤诱人的糖葫芦近在眼前,也无法叫她振作精神,提不起一点胃口。
石头背着她停在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前,“要吗?”
善善摇了摇头,“算啦。”
他们就继续往前走。
目的地仍是城东的戏院。虽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但大闹天宫还是要看的。
善善难过极了,伤心地说:“石头哥哥,我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了孙悟空了?看戏也要银子,要是我娘不要我了,我连戏票都买不起。”
“我会挣钱。”
“可你吃那么多,自己都饿肚子呢。”
“……”石头闷闷说:“我少吃点。”
善善没被安慰到,更难过了。
她的石头哥哥以前那么瘦,好不容易才被她喂出一点肉,不再是竹竿一样瘦巴巴的,娘亲也夸他变得健壮。要是又变回小乞丐,他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可怜,她也没有办法再偷偷拿点心喂他了。
还有她自己。
她还那么小,什么也不会,不会挣银子,也不会讨饭,要是变成小乞丐,就要饿死在路边了。
善善光想想就要掉眼泪。
两人路过一间间铺面,一个个摊贩,直到在一个人流众多的路口停了下来。城门口刚进来一个商队,车马拖着沉重的行李,慢悠悠地从他们面前驶过。
等待商队过去的时候,石头看到旁边的馄饨摊,问:“要吗?”
善善已经难过的什么食欲也没了。
但是旁边的小馄饨摊正好有顾客,摊主揭开锅盖,氤氲的白雾裹挟着诱人的馄饨香逸开,香气扩散到四周,传到善善的鼻子里。她深吸了一大口气,点头:“要。”
石头便把她放下来,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点了一碗。
善善眼巴巴地看着摊主下馄饨,重新盖上锅盖。她坐在凳子上,闻着其他桌的馄饨香,悬在半空的脚情不自禁地晃了起来。
正此时,路过商队里的一辆马车在摊子前停了下来,车里人撩起车帘。
“善善?”
善善抬起头,马车小窗后,一双桃花眼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叔叔?!”
沈云归与管事说一声,叫他带着商队进城安顿,自己摇着折扇下了马车。他今日着一身绛紫锦衣,玉树临风,富贵风流。
善善惊喜地看着他在自己对面落座,“沈叔叔,你这么在这里?!”
“云城地方太小,我来京城做生意。”
“那你以后也要留在京城了吗?”
“没错。”
善善哇了一声,更加惊喜。
沈云归唇角翘起:“你呢,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跑?”
善善如实回答:“不是一个人,我和石头哥哥去看戏。”
“看戏?”
“看大闹天宫!”
沈云归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他摇着折扇,笑眯眯地问了几句家常,才状似不经意地问起:“那你娘呢?你娘最近还好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又让善善想起了伤心事。
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她抹着眼泪,哭得鼻子红红的,悲伤地说:“沈叔叔,我娘……我娘要嫁人啦!”
沈云归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
第15章
城东戏院里。
高台上,头戴凤翅紫金冠的孙悟空一棒子将白骨精打得现出原形,台后的乐师奏起弦乐,吹拉弹唱,高|潮迭起,好不热闹。
底下掌声雷动,观众纷纷叫好,善善坐在沈云归的怀里,将自己的小手拍得通红,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
待台上的孙悟空与白骨精都退场,沈云归才低头问:“看满意了吗?”
善善意犹未尽:“我说带石头哥哥看大闹天宫,还没看见呢。”
“今天戏院里不演大闹天宫,都是孙悟空,没差多少。”
“那……那好吧。”
观众陆续散去,沈云归也抱着善善往外走,石头跟在他的身后。戏院外面摆了许多小摊,他耐心地给小孩儿买了泥人,买了面具,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捧了满怀,才在附近茶楼寻了一个空位坐下。
他那双养尊处优、拨弄算盘的双手任劳任怨地给剥板栗,金黄软糯的栗肉尽数落到了善善的嘴巴里。
善善吃得脸颊鼓起,圆圆的眼睛笑得像是弯弯月牙,连桌子底下的脚也高兴地翘了起来。看了孙悟空,吃了好吃的,她便把什么难过的事情全忘光了。
把人哄好了,沈云归终于问出来:“你娘要嫁给谁?”
“三舅娘说,我娘要嫁给贺大人。”
“哪个贺大人?”
善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叔叔。”
“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你娘是怎么认得他的?你们才刚到京城多久,她就……她就决定嫁人了?!”
越说越气,他手上的力气没收住,金黄的栗肉便成了泥茸。
沈云归愤然拍干净手,不忿道:“连面也没见过几回,她就笃定是个好人了?”
善善努力想了想。
“三舅娘说了,贺大人是个状元,前途无量呢!好像我娘好久之前就认得他了。”
“你娘也认得?”
沈云归眉心一跳,很快想起一个人:“姓贺?贺兰舟?!”
“沈叔叔,你也认得他吗?”
沈云归脸色阴晴不定。
同是云城人,沈家与温家走得近,他怎么会不知道温宜青资助出了一个状元,那都是善善出生以前的事了。
想他堂堂沈家公子,坐拥万贯家财,向来顺风顺水,偏偏在感情路上屡栽跟头。青梅竹马起就守着的人,被人截胡过一回就罢了,一不留神又杀出个贺兰舟。天底下岂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事情!
善善偷偷瞅他。
每一次她见到沈叔叔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的,每次都会从袖子里变出许多好吃好玩的,就算是碰到了娘亲的冷脸也不介意。善善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的脸色这么难看。
是因为贺大人吗?
因为她娘亲要嫁人了?
善善想了想。她哭了一路,那些委屈难过已经宣泄过,又被“孙悟空”安抚,已经没有先前那么伤心了。她一向是个很乐观的小姑娘,这会儿见到沈云归――他也是个想做善善后爹爹的男人,从来对她都很好的――再想到贺大人,这么多人都夸他,连她娘亲都愿意嫁给他,那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吧?
如果是个好人的话,应当也不会把她赶出去做小乞丐的吧?
善善反过来安慰他:“沈叔叔,你别担心。”
沈云归:“……”
沈云归气极,伸手重重地揉了她的脑袋一把。善善也不恼,任他像揉面团一样在自己脸上乱捏一气,还很好脾气的把自己另半张脸凑了过去。
沈云归又问她:“婚期定了吗?是在什么时候?
善善两目茫然,与他大眼瞪小眼。
他又问了一遍:“你娘的婚事商议到哪一步了?”
善善一问三不知。
他一时坐不住,只怕越耽搁越来不及,索性一把将孩子抄起,“你家在哪?给我指个路。”
上门堵人去!
……
牙行那边传话,说是找到几间位置大小都不错的铺面,今日温宜青与陈奶娘一同去看,相中之后,顺便将铺子盘了下来。
她揣着契纸归家,已近黄昏时分,小院里空荡荡的,不见小姑娘的人影。
善善与她提过,今日要带石头去城东的戏院看戏,但早过了该回家的时辰。她要出门去寻,方踏出伯府大门,就见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探出自家小姑娘的脑袋,圆圆的脸,弯弯的眼,还有头顶的两颗小揪揪。
“娘!”
善善从马车里钻出来,她还是个稚童,马车比她人还高,好在马车里伸出一双手,将她稳稳当当抱了下来。一站稳,善善就欢快地朝自己的娘亲跑了过去。
她一头扑进娘亲的怀里,怀抱里的东西没捧住,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
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多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玩具点心。
温宜青此刻顾不上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身后。
马车的主人落后一步跟出来,绛紫色锦衣风流,最是英俊多情的一张脸,偏偏唇角紧绷,满脸忿忿,活像谁欠了他十万两银子。
“沈云归?”温宜青惊讶,“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云归皮笑肉不笑地道:“京城也有我的产业,我为何不能在这?若非是我赶得巧,还赶不上你的大婚呢。”
“什么大婚?”
他的手腕一抖,折扇刷刷摇起来,既不潇洒也无风度,隐隐有要摇出一阵狂风的架势。“你的大喜之日,你来问我?贺大人可是前科状元,温娘子真是好福气。”
“贺兰舟?”温宜青诧异:“我与贺大人有何关系?”
“你都要与贺兰舟成亲了,还想瞒我?”
温宜青眉头直皱:“我与贺大人清清白白,你莫要胡言,毁了我们二人的名声。”
沈云归动作一顿,将信将疑地看了过来。
“你不是要嫁给贺兰舟?”他手中的折扇“啪”地收起,“善善骗我的?”
“善善?”
温宜青低下头,小姑娘仰着无辜的小脑袋,稚嫩的脸上满是天真:“娘,你不是要嫁给贺大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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