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礼貌地与他打招呼:“叔叔,你好。”
她把石头推出来, 仰起头问面前的男人:“你认得石头哥哥吗?”
石头也仰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只有善善看得出来,他心中十分紧张。
男人:“……”
若换做寻常人, 初到某地,被几个年龄加来还没他大的小孩儿堵在门口, 问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定然是要把人赶走的。旁边的侍卫上前一步,但被身披狼皮的男人抬手制止。
他开口,是有些生涩蹩脚的官话:“请进。”
善善眼睛一亮,回头与石头欣喜地对视了一眼,高兴地牵着自己两个小朋友的手走了进去。
官驿里面的陈设大同小异,特别是这支初来乍到的队伍。随从们从带来的行礼里翻出待客的茶具,点心,呈到几个小客人的面前。不同于京城里盛行的风雅精致,无论是茶具还是点心,风格都粗犷豪放,譬如此刻放到善善面前的,竟是一块比她脑袋还大的白色点心,闻起来有奶香。
侍从又端上来一个盘子,这次是一盘满当当的肉干。
还没吃进肚子里,善善光看着就饱了。
不过,此刻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等侍从退下,善善迫不及待地问:“叔叔,你是不是认得石头哥哥?”
男人也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少年。
石头虽然只比善善大几岁,但却比善善高许多,如今看起来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的身量抽的快,模样看起来有些清瘦,可衣物底下,却覆着一层薄薄肌肉,他的双臂结实,天生神力,能拉开一石之力的弓。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畏畏缩缩小乞丐,也不再自卑自己异于常人的面貌,如今脊背挺直,双眸明亮,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
对面那个与他有着同样灰色眼眸、高挺鼻梁、深邃眼窝的男人,带着异域的口音问:“你叫做石头?”
“我还有个大名。”石头说:“我叫拓跋珩。”
旁边侍从听到他的名字,扭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异乡话。善善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句也没听懂。
“拓跋?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石头:“我爹取的。”
“你爹又是谁?”
石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娘很少提起他爹,旁人若是提起来,也是称呼“那个胡人”。在小小的云城里,就算是有胡商经过,也很少有人会停留。更多的时候,在他娘改嫁后的家中,他们避而不提从前那个男人。
男人若有所思。
他的随从上前来,用异乡的语言在男人耳边叽里咕噜了几句,说话间,目光一直落在他们三人的身上。
善善听不懂,求助地看向了文嘉和。
文嘉和与她说:“他们说的是西狄话,我还没学会。”
好吧。善善只好眼巴巴看向那个狼头。
很快,男人与随从说了一句什么,随从惊讶地看了善善一眼,这才退下。他转过头来,对石头道:“你可知道,在我们那儿,拓跋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姓氏?”
石头摇头。
文嘉和小声地说:“有这个姓氏的,多半都是你们部族的贵族。”
善善张大了嘴巴。
她捡来的乞丐哥哥,竟然还是个贵族!
“没错。”男人颔首,“我叫做拓跋峰,是西狄的九王子。”
善善惊喜:“那……那石头哥哥,其实是小王子吗?”
石头小声说:“不会的。”
拓跋峰也并未应下。
他们初到京城,忽然冒出一个小孩儿说自己是遗落在外的小王子,不是随便来一个胡人,说自己姓拓跋,他们就会承认他的身份。方才随从们议论纷纷,却还有另一重原因。
西狄的王已至暮年,正在寻找合适的继承人,所有的王子都为了那个位置斗的不可开交。拓跋峰也不例外。此次他带人进京缴纳岁贡,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得到皇帝的支持。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姓拓跋的孩子,很难叫人不多想。
如果不是因为善善的身份,他甚至不会花时间去听几个小孩儿的胡言乱语――小姑娘兴致勃勃,见到了人就来寻,哪里想过西狄的王子哪是她想见就能见。若不是身边跟着的随从及时亮出她的身份,早已经被人拦在门外。
拓跋峰招了招手,随从又端上来两壶茶水,倒出来后是如牛乳一样的颜色,闻起来却有茶水的清香。
善善仰脸嗅了嗅,好奇:“这是什么?”
“是我们那儿的茶。”拓跋峰说:“公主殿下,请?”
善善好奇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咸的?”
咸味的茶初尝起来有些古怪,多喝几口却别有一番滋味。善善不挑食,什么都爱吃,这会儿见了新东西,也跃跃欲试。
而拓跋峰也看向石头:“虽然不清楚你的出身来历,但看你的长相,肯定是我们西狄人。我们西狄人善骑马射箭,你会不会?”
善善立刻抬起头,骄傲地给他介绍:“石头哥哥也会骑马,也会射箭,他可厉害了,是我们学堂里最厉害的学生!”
“没有。”石头小声反驳:“有许多人比我厉害。”
“哦?”
拓跋峰来了兴趣,他叫人拿来弓箭:“你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这有何不敢?
石头抬起眼看他,灰眸明亮,斗志熊熊。
……
本来说好了去戏园子里看戏,等从官驿里出来时,天边已经彩霞密布,至于戏园子里的孙悟空,早就散场下台了。
善善连连与文嘉和道歉,文嘉和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虽然我今天没看成戏,可我看到了拓跋珩与西狄王子的比试,比看戏还要精彩。善善,我还要谢谢你呢。”
“是呀!”善善高兴地说:“石头哥哥可厉害了!”
石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每一个西狄人都在马背上长大,他虽然生在云城,可身上流着西狄人的血,天生对骑射一点就通,更有一身力气相助。他也并非是毫无经验,学堂里也有骑射课,虽然做学问不在行,可他每一次都能在骑射课上拿到头名,连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学生,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当他拉开沉重的弓弦,在比试中将西狄王子的随从打败时,那个西狄九王子都因之而震惊。只不过,很可惜,最后他还是输给了九王子。
但这只是因为九王子比他年长许多,经验比他更丰富,假以时日,以他的天赋,必然会超过所有人。
石头赢了比试,善善比谁都高兴,回宫的路上,她的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等回到宫中后,更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娘亲,手舞足蹈地与娘亲讲述了今日下午比试的事。
还有她今日吃到的新东西。
不但说了,还叫御膳房再复刻出来,想请娘亲也尝一尝。只不过,让御膳房煮茶时,她灵机一动,请御厨们多放些糖。善善还是更喜欢吃甜的东西呀!
叫善善没想到的是,经过她灵机一动改良后的奶茶带着甜甜的乳香,味道更上一层,比咸奶茶更得她的喜欢,让她爱不释手,因为味道好,连温宜青都多喝了一盏。
听说他们找到了与石头有同样眼睛的人,还见到了西狄王子,温宜青放下杯盏,温声问:“石头,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善善从茶碗里抬起头:“娘?”
石头也呆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温宜青柔声说:“你若是想知道你爹是谁,那我便派人去帮你查。”
“可以吗?”石头忐忑地说:“可以查出来我爹是谁吗?”
温宜青笑着点头:“当然。”
当初,温宜青带着石头上京城,只因为他救过善善,可怜他在到处流浪,并未在意过他的出身来历。满云城的人都知道,他爹是个路过云城的胡商。后来,石头待得久了,就成了这个家中的一份子,出门在外,他都是温家的人。
先前是不好查,可天底下有谁的情报网能比皇帝还厉害?只要有心,很快就能查出石头的身世来历。
石头双眸微亮,惊喜地说:“我……我想要知道!”
“太好啦。”善善乐陶陶地说:“嘉和说了,姓拓跋的都是他们的贵族,说不定石头哥哥真的是个小王子!”
石头脸颊有点红:“……我不是。”
他拿起茶壶,给善善倒了一杯香甜可口的奶茶。善善果然立刻被转移注意力,捧起茶碗咕咚咕咚,她的双脚在桌下开心地荡来荡去,鞋面上绣着的小金鱼也像主人一样摇头摆尾。
……
夜半时分,善善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是个睡相很好的小孩子,长大以后就不再尿床,也很少起夜,除非睡前喝多了西域来的好喝奶茶。
善善凭着本能去推睡在旁边的娘亲,小手胡乱地挥了挥,却挥了个空。
娘?
她娘呢?
善善努力撑起睡眼朦胧的眼。
床榻边,守夜的宫女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
善善茫然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她认得,这是栖凤宫的偏殿,她之前来玩过,但也这并非是入夜后她睡觉的寝殿。明明,闭上眼睛前,她还没有躺在这里,本该睡在她身旁的爹娘也不见了踪影。
善善:?
善善:“……”
泪水渐渐盈满眼眶。
“呜……呜哇――”
正殿里,熟睡之中的帝后二人猛然被一道响亮的哭声惊醒。
第109章
善善泪涌不止,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不要我了!”
帝后二人焦头烂额,温宜青温声哄道:“娘怎么会不要善善,娘最疼善善了。”
“可是, 你们趁我睡觉,偷偷将我抱走了……”善善抹着眼泪,可她的眼泪就像是流不尽似的,怎么也抹不完:“你们偷偷抱走我,还不告诉我……”
善善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是个粘人的小姑娘, 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和娘亲待在一起, 就是睡着了, 也要待在娘亲的怀里。可哪里想到, 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呢!
她的爹娘半夜偷偷将她抱走, 明明不肯与她一起睡,还要在她醒来前偷偷把她抱回来。要不是她忽然醒过来,也不会发现这件事,更不知道这样的恶行持续了多久。
会不会、会不会,以前也是这样的?
善善的委屈像沸水涌个不停,她的眼泪也像流水哗哗流个不停,恨不得哭出天崩地裂的架势。
从前, 她哭的时候, 只要娘亲温柔的哄一哄,就能收住汹涌的眼泪。可这一回, 就算娘亲说的再温柔,再好听,善善的眼泪也停不下来了。
她哭的好大声, 连太后也被惊动,半夜过来安慰自己的小孙女。
听闻前因后果, 太后抱着哭的直打嗝的小姑娘,哄人之余,不由得无奈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帝后二人。尤其是皇帝,平日里素有威严,大臣们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此刻他却在自己的小女儿面前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太后抱着人回了自己的寝宫,带着小姑娘歇了下来。天还没亮,还来得及再睡一觉。
善善却没半点睡意,她被抱到太后寝宫,仍旧委屈的眼圈红红。太后柔声安慰道:“咱们不理他们,以后善善每日都来找皇祖母,皇祖母陪你一块儿睡,好不好?”
善善难过地抹眼睛。可是……可是她舍不得娘亲呀!
就算爹爹和娘亲会趁她睡着以后偷偷把她抱走,善善还是喜欢娘亲,以后还想要每天躺在爹爹和娘亲的怀里。她实在太难过啦,如果有别的小朋友欺负她,善善不会再与欺负自己的人玩,可娘亲又不是别的人,还有她刚刚找回来的爹爹……
善善扑到皇祖母的怀里哇哇大哭,太后连忙抱着她哄:“善善不哭不哭,等明日,皇祖母便罚他们二人,给你出气,好不好?”
“不要,不要。”善善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说:“皇祖母不要罚他们。”
太后愣了一下,继而爱怜地把小姑娘搂进怀里:“好,好,皇祖母都听善善的。”
可不罚归不罚,善善的气可没那么容易消。
第二日一早。温宜青数着时辰来太后寝宫寻她,反而扑了个空。今日善善竟没有赖床,早早起来陪皇祖母用过早膳,已经气鼓鼓地挎上书袋上学堂去了。
傍晚,她从学堂放学归家,也没再去栖凤宫,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宫殿。尽管她有独属于自己的宫殿,可从搬进皇宫的第一天起,善善日夜宿在栖凤宫,久而久之,她也将栖凤宫当成了自己的寝殿。这一回,善善下定决心,她要搬回来了!
温宜青亲手下厨,做了赔礼道歉的点心,哪知等了一日,等到天黑也没见到小姑娘回来,一问,才知晓这回事。她顿时哑然,片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去找小女儿道歉。
善善正趴在桌子上做功课,当宫人传报皇后娘娘驾到时,她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毛笔站起身要跑出去,只是才刚站起来,她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又趴了回去。
石头看她:“你不去吗?”
善善哼哼。
不用她出去,温宜青已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进来。闻到熟悉的香味,善善坐在椅子上不安的动了动屁股。
“善善,我给你做了点心。”
温宜青将盘子放到桌上,果然看见小姑娘的目光黏在了点心上。她什么都爱吃,可最喜欢的还是娘亲亲手做的东西,只是娘亲很忙,没法天天做。
“今日你在学堂里上了一天的课,一回来就做功课,如此辛苦,是不是早就饿了?”温宜青软声说:“这是你最爱吃的,我一大早起来,做了大半天,特地为你做的。”
善善轻轻地哼了一声,没动。
“你是不是还在生娘的气?”
温宜青挨着她坐下,小姑娘动了动,却没离开。她低着头不愿意搭理人,耳朵却竖的高高的。
“善善醒来时,没看见娘在身边,是不是吓坏了?以为我不要你了?”温宜青说:“我今日反省了一天,知道我做错了事,大错特错。”
善善犹豫地看着她:“真的吗?”
“当然了。”温宜青把小姑娘抱到怀里,温柔地哄着:“娘亲最喜欢善善,喜欢的不得了,怎么会舍得不要善善?只是……”
善善急忙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善善如今有了自己的宫殿,有了自己的屋子,善善越长越大,就不合适再与娘亲一起睡。娘虽然清楚,却也舍不得善善,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只想拖着拖着,才拖出了大错。”温宜青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今日反省了一天,我最大的错,便是没将我的心里话告诉你,才伤了你的心。”
善善恍然大悟。
是啊!
宫里最喜欢讲规矩的嬷嬷们也常说,善善做了小公主,她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像小宝宝一样缠着娘亲睡。嘉和只比她大两岁,可从懂事起,就一直是一个人睡,不像善善那么粘人。只是,嬷嬷们爱说,善善却不爱听,每当嬷嬷们开始念叨,她都会捂着耳朵躲到一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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