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者避太后之颜,与避唐皇之名相比,难易之别有如云泥,诸位不思躬身,反要委屈尊亲,岂是为人臣之道?”
“可是祁大人……”
“我话未说完,”祁令瞻面上的笑意转冷,目寒如霜地望过去,“上僚陈词,谁准你出言打断,这便是你君前所秉的规矩吗?”
赵御史讪讪闭嘴,便是连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了。
祁令瞻继续道:“太后圣颜,实应避讳,但不该是太后尊避,而是我等做臣子的该退避。依臣看,应该将太后面前的垂帘撤走,另搬几座小屏风来,使臣子们皆向屏而立,不冲撞尊颜,方为避讳之礼。”
一言毕,四堂静,无人敢驳斥,也无人敢应声。
这样干既能令太后成功撤帘,又不违背避讳的礼制,对姚党而言,比死十个赵御史都难受。
照微端坐上位屏风后,听着这话,想象堂下立着几十座屏风的场景,必然晦气得像碑石林立的坟场,不由得好笑出声。
不切实际,但胜在出气。
“祁爱卿所言有理,但织造司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合规制的屏风。”
她与祁令瞻一唱一和,悠悠说道:“这样吧,赵御史避讳的心最诚,先搬一座来给赵御史用着,之后若有人再想避尊讳,千万告诉孤,孤命人给他搬屏风来,成全他一片亲亲尊尊之心。”
祁令瞻躬身执礼:“皇太后殿下千秋圣明。”
于是照微面前的屏风撤了下去,赵御史站立处竖起来一人高的窄屏,可谓丢人现眼到了极致。
照微含笑吟吟,意气风发地俯视着众臣。
“现在,说回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的事吧。”
第29章
一旦被赋予政治意义, 绣屏就不止是绣屏。
隔着遮挡,太后只是暂涉朝堂的后宫妇人,撤去遮挡, 太后与天子比肩而坐,其越轨之心,谁能扼之?
赵御史如今正躲在窄屏风后抹泪, 可叹满朝文武,气势难比堂上妇人,言辞不敌堂下参知。当年先帝要续娶祁氏女为后时, 便有人担心戚畹强势,如今竟真叫这对兄妹挟制天子,把持国政, 长此以往, 东风压倒西风, 姚党还会有活路吗?
这唾面而来的下马威,令姚党们一时凄然。
“适才个个闹着要查办容郁青,为何当着孤的面便噤声不言?你们御史的骨头,都是纸糊的么?”
照微的目光轻转, 落在姚鹤守身上, 见他老神在在,问他道:“姚贤相,你座下的两位御史弹劾容郁青,此事你如何看?”
姚鹤守上前一揖, 态度从容,“娘娘此言偏差, 非是臣座下御史,是我大周御史。乌台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况两位宪官所言隐约有实据,按规矩,朝廷应当派人往地方详查。”
“看来姚丞相有人选了。”
姚鹤守先做谦让态,“应由太后与陛下先指派特使。”
照微的目光在堂下扫视一圈,只见满堂朱紫,大都是陌生面孔。
也有几个眼熟的,上个月祁令瞻曾引荐过,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刑部左侍郎姜恒等,但这些人实在稀有,照微不舍得让他们沾染此事,她望向祁令瞻,祁令瞻也轻轻摇头,与她想法相同。
因此照微说道:“此事牵涉孤的舅舅,按制孤应当避嫌,所以派去详查内情的人,还是由丞相举荐。”
姚鹤守当场举了五六人,照微从中挑挑拣拣,选中三人,其中有一人便是肃王伏罪之日在肃王府中记载全程的翰林录事薛序邻。
前殿视朝结束后,太后与皇上往紫宸殿中再坐。
视朝为当众禀事,再坐为单独奏对,李遂偷偷撑着脑袋打瞌睡,照微逐一接见了那三位特使,除了薛序邻,另外两位与她料想中相差无几。
而薛序邻,这位嘉始元年由姚鹤守亲点的状元郎,恭敬从容地跪伏殿中,字字滴水不漏。
照微手中翻着吏部的磨勘册,问他:“姚丞相点过四位状元,另外三位早已位列二府,成为他的得意门生,你是最年轻的一位,本该前途无限,为何在翰林院里坐了六年冷板凳?”
薛序邻温声若春风,回答道:“馆阁集我朝贤人贤书,是培才养士之地,臣忝居其间六载,虽清闲不涉政事,亦颇有所得。”
照微轻笑:“什么所得?春秋笔法、含沙射影的所得么?”
说的是他那夜在肃王府记事时,隐约暗示肃王是受到胁迫而认罪。
薛序邻道:“臣眼前所见,即笔下所述,不曾曲笔媚权势。”
“你的同僚说你呆直,本宫却不这么认为,”照微说,“姚丞相势大,你先是避居翰林院六年,以博耿介不党的名声,如今再向其略施好处,有事半功倍之效,使其逢滴露如甘霖,信任你、重用你,你便能一跃而上,这是你的高明之处。”
“娘娘误解臣了。”
“你平身,到本宫面前来。”
薛序邻缓缓站起,躬身而前,又敛衣跪在照微案边。照微让他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半天,缓声问道:“薛录事一表人才,已经成家了吧?”
薛序邻说:“空近而立,事业未成,不敢误桃杏。”
照微含笑道:“本宫给你出个主意,姚家还有一个女儿,你娶了她,和姚丞相翁婿一家,他必能培养你做心腹。”
薛序邻闻言微愣,无奈道:“臣不愿唐突佳人,更不敢肖想国舅之妻。”
“真不愿?”
“实乃不敢。”
“那本宫为你另寻一位佳人如何?本宫有位远亲表妹,近来要入京探视,若能觅得良缘,也算本宫对长辈有所交代。”
“皇太后殿下,臣乃蒲柳之姿,实非良人,臣……”
“油盐不进啊。”
照微似笑非笑,垂目乜着跪在地上请罪的薛序邻,轻飘飘说道:“不买姚丞相的好,也不买本宫的好,你真想做个两不沾的直臣?真正的直臣,是不会像你这般做小伏低的,你心中有所求,眼中有欲望,本宫识得出来。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明白答话,是要登姚丞相的青云梯,还是要接本宫的橄榄枝?”
薛序邻为此沉默了片刻,最终却仍固执道:“臣驽钝,不敢承娘娘厚爱。”
“果然如此。”
照微嘴角勾起,眼中的笑却一片冰凉。
薛序邻躬身退出坤明宫,转过万壑镂空座屏时,大胆抬头看了一眼。
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皇太后,同僚皆传她行事张扬、任性恣睢。薛序邻对上那双含笑如刃的秋水目,却如望见一支盛放于寂寂寒风中的秋海棠,玄色的宫装、压鬓的钗环,未能损一二风姿,反衬其不能折、不可攀的洁质。
皇太后……竟是这样的女子。
薛序邻含笑垂目,离开了紫宸殿。
之后,照微与祁令瞻提到薛序邻。
对于此人,祁令瞻了解得比照微深,“他文章做得好,点为探花足以服人,姚丞相夺了五十岁的状元给他,有妻之以女、视之如子的意思,但他拒绝了,否则,如今位列参知的人便是他了。”
照微左手支颐,右手盘着几枚棋子,幽幽问道:“这么说,兄长的才学比不上他?”
祁令瞻自棋枰上抬目看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依本宫看么,”照微随意落子,“状元确实要比探花郎才高一筹。”
祁令瞻紧随其后落子:“你输了。”
这盘输得太快,照微蹙眉对着棋枰叹气,“这么小器,不能再让我几局?”
祁令瞻道:“为兄才疏学浅,让不起。”
照微只好唤锦春来收拾棋局,与祁令瞻同往福宁宫去看望李遂。
时值春正,天阴欲雨,风吹池面皱如鳞,柳絮沾湿滚落,远望花枝新绿、亭台水榭,皆浮着一层白茫茫的雾色。
见她时而掩袖轻咳,祁令瞻说:“你吩咐一声,宫人会将柳絮清扫干净。”
“今日扫,明日生,何必白费力气,连累她们挨骂。”
照微随手自枝头拈起一簇柳絮,轻吹一口气,见其飘往半空而去,含笑道:“何况这宫苑深深,难得有此自在不羁之物,供人寄托情思。”
祁令瞻看向她,“你有何情思可寄?”
照微说:“我没有,但总有人有。”
她心中想的是庭院深深的先帝妃嫔、幕帘无重数后的无聊宫娥,听在祁令瞻心里,却是另一重意思。
又听她突然提到:“阿遂这些日子身体好了许多,倒春寒时也未生病,我想着,可否让杜思逐长久地教他武功,既能强健体魄,也能做防身之用。”
祁令瞻问:“此事为何要问我?”
照微说:“杜思逐是你带回京的人,要他留在宫里,总要知会你一声。”
祁令瞻淡笑:“此事太后作主,我无不可。”
话是这么说,但照微总觉得他不是很高兴。
她好心劝他道:“你别怪我与你抢人,阿遂正是知是非的年纪,文治武功不可偏废,姚鹤守举荐的武学师傅,我怕教出先帝那般绵软的性子。”
“所以你偏觉得杜思逐合适?”
照微道:“我同他深谈过几次,在国之大事上,此人与我不谋而合。”
真是好一个不谋而合,祁令瞻笑也不是,叹也不是。
又听她道:“姜赟又上折子告老,太傅之位即将空阙,我本有意于薛序邻,可惜昨日一见,觉得此人终要落姚党之俗,虽有学富五车,亦不敢用。”
祁令瞻说:“此人不显山不露水,你若拿不准,就先晾着他。”
“可他不日将往两淮调查舅舅,我怕他会生事,倒不如……”
照微目光幽暗,抬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祁令瞻拧眉训她道:“你是太后,不是匪寇,怎能一言不合就下黑手?”
“你说我下黑手?”照微惊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赵御史——”
余下的话音被一把捂窒,照微不敢乱挣,怕挣伤他的手,忙递眼神示意他松开。
祁令瞻冷睨着她,问她还知道什么。
照微摇了摇头,鬓边流苏蹭过他手背,祁令瞻缓缓松开,略一整袖口,低声说道:“赵御史是自己跌折的,你金口玉言,说话要三思,不要听风就是雨。”
“好好好,兄长教训的是,”照微抬指抹掉嘴边被蹭花的口脂,不以为然道,“以后只听兄长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行了吧?”
祁令瞻心道:她若是肯听话,比赵御史自己跌折腿都稀奇。
二月下旬,以薛序邻为首的三位特使出发前往两淮,调查御史弹劾的容郁青篡改圣旨、借外戚之名敛财一事。
除薛序邻外,另外两位私下都收了姚鹤守的厚赠,如今正畅谈两淮风物,准备趁公干闲暇时外出寻风弄月。薛序邻则独坐马车一侧,手中执卷不休,待问起,便温然笑道:“晚辈愚钝,一向不敢与妇人搭话。”
“怪矣!天下竟有不识美色的男子!”那两人又惊异又好笑,问他:“难道薛同僚见了自己的妻妾,也低头绕着走?”
薛序邻耳垂微红:“晚辈尚未成家。”
一人闻言发笑:“原来是个雏,啊哈哈,未消受过美人恩!无妨无妨,待到了两淮,咱们去最有名的秦楼粉巷逛一圈,听说那里的美人是两淮一绝,保管治好你这不敢亲近妇人的怪病!”
另一人道:“只怕治过了头,以后要贴着妇人走!”
两人离了永京,愈发得意忘形,说起话来也渐失分寸。
薛序邻不与他们搭讪,默默低头翻书,只在他们反复提及“两淮第一美人”时,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另一位女子的面容。
这是大逆不道,欺君犯上。
可他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想见见传闻中冠绝两淮的美人,比之宫里那位秋海棠如何。
第30章
两淮地区鱼米富庶, 供给天下,钱塘一带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繁盛迷人。
三位钦差甫到馆驿, 就被等候已久的马员外请去了花楼吃酒。
马员外名马后禄,与永京吕氏布粮是姻亲,而吕家的女儿是姚丞相的爱妾, 这样三攀五攀,马后禄也常以丞相亲眷在外自居。
席间金杯玉盏相接,歌舞美人如云, 张李两位特使怀中美人劝酒,应接不暇,独有薛序邻不饮酒也不狎妓, 安静地端坐桌边, 气质温和又冷漠拒人。
马后禄以为他对自己的招待不满, 薛序邻谦和笑道:“非是晚辈扫兴,晚辈虽未婚配,却已有心上人,今日之事若被她知晓, 恐要同我吵闹不休。”
马后禄不屑一顾地嚷嚷道:“未成婚就吃醋, 这是不守妇道,薛钦差一表人才,正是风流时候,谁家姑娘能……”
“相府二姑娘。”
马后禄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与另外两位特使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岔了。
“姚二娘子……不是已经许给祁参知了吗?”
薛序邻脸上露出苦笑, 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说道:“六礼未过,一切尚有变数。晚辈此次来两淮,是膺丞相之命,也是为了争夺美人,所以马员外不必担心我的立场,我比你更见不得容家好过。”
马后禄恍然道:“原是如此,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哈哈!”
忙挥手叫撺掇薛序邻的几位姑娘退下,让人沏酒楼里最好的茶来。
薛序邻态度随和:“无须好茶,只烦请呈一套笔墨纸砚给我即可。”
席间重又热闹起来,马后禄一边饮酒狎妓,一边埋怨容郁青的行径,薛序邻静静听着,要紧处提笔记在纸上。
“咱们都是相爷派来主持公道的自己人,不瞒诸位,正是鄙人向朝廷检举的容郁青……薛大人,这话可不能记。”
薛序邻抬目一笑,“员外放心,我知道轻重。”
马后禄点点头,继续道:“那容郁青为了吃独食,在叶县、坳南两地弄了几座织室作坊,以朝廷的名义将两地贱民的应税布匹减为等量的棉花,煽动这些贱民有地的不再卖地,没有地的也不再赁田。眼下正是稻米插秧的时节,没有人干活,且不说我们地主没有饭吃,将来也没有粮食向朝廷交税,他这样做,分明是挑衅朝廷,蔑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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