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他可以给她更多,也可以索求更多。
他的目光落在照微指尖蔻丹上,朱色殷红,令他脑海中浮现她薄润的朱唇,银白的贝齿,她含嗔含怨给他看唇下疮口时生动的神情。
大逆不道,反更叫人难以自持。
见他垂目不言,照微当他是为难,嘴角牵了牵,说:“我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祁令瞻低声反问:“你觉得我是姚党吗?”
照微不答。
说是,怕他伤心,说不是,恐怕他自己也不信。
心中暗道:不就是不想与她同谋么,何必问这种问题来为难她。
“说回赵孝缇此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让兄长一心要抬举他?”
照微生硬地转了话题。
祁令瞻说:“此人极擅工事,去年紫宸殿失火,便是他主持修复的。他年轻时在黄河一带治河保漕,兴筑遥堤,他经手的河渠,至今再未生过水患。”
闻言,照微颇有些心动。
“可他毕竟是姚党的人,赈灾修堤的钱用在何处,他能做保证么?”
祁令瞻说:“两淮宣抚使韩知敬是赵孝缇的同年兼同乡,姚鹤守是他的座主,他本人又有本事,是此行的最佳选择,你只须给他下调令,至于如何教他不敢贪敛、尽心任事,我来作保。”
照微默然沉思,抬手又从盘中摘下一颗葡萄,也不吃,只轻轻盘在掌心里把玩。
祁令瞻默默盯着她的手。
而她在斟酌祁令瞻的提议,是否应该让薛序邻在明处作掩护,暗中将治河的重任托付给赵孝缇。
倘此事行得通,那既能平息水患,又能驳回御史台的无稽污蔑,还能给那些摇摆不定的姚党指一条明路,可谓一举三得。
可若此事行不通,那她可真是将把柄递到了姚党手里。
祁令瞻的保举信得过么?
思忖过后,照微说:“我要见一见赵孝缇。”
祁令瞻点头应下,“我来安排。”
此事既算是谈妥,不远处,锦春正抱着阿盏往回走,小姑娘手里抓了慢慢一把银杏果,还有许多被江逾白兜在怀中。
“表姐表姐,银杏树开花了,送给你!”
阿盏一上车,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把色彩斑斓的银杏叶,每一片都是她精心挑选,用衣服上拆下的细绳绑作一团,竟真像一朵重瓣的芍药。
照微捧在手里,笑吟吟地夸了她,又从车座底下翻出一个木匣,将她捡来的银杏果都收进盒子里,一个一个数清楚。
祁令瞻从旁看了一会儿,寻隙告辞下车,临走又低声叮嘱她,“虽然薛序邻在姚丞相那里已经是明牌,但你抬举他时也要收敛些,过犹不及。”
照微分神说道:“无妨,我还能保得住他。”
祁令瞻便不说话了,在车下一揖后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锦春上车时,发现照微正低头在车座锦垫上四下摩挲,遂道:“娘娘要什么,奴婢来找吧。”
“刚刚摘了颗葡萄,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小心别弄脏衣服。”
锦春也没找到,说:“也许是滚出马车去了。”
照微点头,“走吧,回宫。”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朱轮四望车迎着金灿灿的暖阳掉转回城,凉爽的秋风轻轻拂起车窗两侧的绫纱垂幔。
直待她们走远了,祁令瞻才转回视线,对车夫道:“回府。”
他缓缓摊开掌心,鸦色的手衣里藏着一颗紫黑色的葡萄,霜露尽消,晶莹剔透如一枚黑玉。
确实是酸的。
第55章
平彦受命入宫, 给照微送来一瓶药粉和一筐石榴。
“这是蒲公英、佩兰、丹参洗净晾晒后捣成的药粉,能治急火生疮。公子知道娘娘不会为这点小事烦请太医署和御药院,所以让我去民间铺子里调的, 就是您从前常买乌梅和李子干的那家药坊。”
平彦将那一指高的小瓷瓶交给锦春,又喜滋滋地将满筐石榴捧上,说道:“这些都是公子院中那棵石榴树结的果子, 今晨公子亲自摘的,都是些又大又甜的好果子,没有被鸟儿啄过。”
听说是他亲手摘, 照微从中拣起一个,用纤长的指甲破开石榴皮,卸下几颗石榴籽尝了尝。
甘甜沁凉, 新鲜得还能嗅到霜夜的冷气。
她问平彦:“府里还有剩的吗?”
平彦摇头, “树上还有几个小绿果, 估计长不成了,剩下的都被鸟雀啄过,公子说那些就留在树上,也是一景。”
照微让锦春从竹筐中拣出一半, 对平彦说:“这些仍旧带回去, 让兄长自己留着吃,也不枉他辛苦这一年。”
平彦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说:“公子他一向不吃这个。”
照微握着石榴的手微顿,想起了因由。
祁令瞻常年戴着手衣, 虽然每日更洗,但一向讨厌碰这些会沾染汁液的食物, 尤其是石榴、葡萄。
旁人经手剥的他嫌弃,倒是照微偶尔起兴为他剥好, 他会赏脸尝两口。
思及此,照微说:“你回去传话,让他明天下值后不要走,本宫摆个石榴宴,只有本宫、陛下,还有阿盏。”
平彦离宫复命,结果半天后又二进宫来,苦哈哈说道:“公子说,他重孝在身,不能宴饮,就不来扫娘娘的兴致了。”
照微蹙眉哼了一声,“他这是在骂本宫不孝?”
“公子倒没有这个意思,”平彦替祁令瞻辩白道,“他只管苛待自己,不管束旁人,过两天是他生辰,也不打算宴饮,说是只让厨房做一碗素面。”
照微一时不说话了,心中暗道好险,平彦若不提,她恐要将此事忘干净。
如今永平侯府只有他自己,若只有一碗素面,这个生辰过得也太可怜。
于是祁令瞻生辰那天傍晚,照微低调回了趟永平侯府。
祁令瞻正坐在檐下翻一卷经书,纱葛宫灯金光煌煌,将繁复的灯纹映在他侧脸和素袍上。
他抬头瞧见照微时,眼里并没有惊讶,只浅浅浮现一层懒散的笑意。
照微走近问道:“还没吃饭吧?我吩咐了平彦要等我一起。”
祁令瞻看着她空荡荡的双手,问她:“我的生辰礼物呢?”
“你既赴不得宴,生辰礼物也收不得。”照微双手一扬,“没有。”
祁令瞻心里清楚,必然是因为时间仓促未来得及准备。
这不是她第一回 忘记他生辰了,她一向不重视这些,经常连自己的生辰也忘,这回若不是他让平彦去提醒,只怕她又给忘了。
祁令瞻合上经书,淡淡道:“罢了,我平白请你吃一顿饭。”
遂命家仆传膳,就摆在院中竹亭里。
竹亭各面卷起竹帘,初秋凉爽的晚风穿亭而过,草木花影在石壁灯下团团摇动,闻得人语声近,丛中草蛩静默一瞬,复又鼓噪自鸣。
照微走进一瞧,“素面,素炒茭白,煸豆角,白菜炖豆腐……还真是全素啊?”
祁令瞻将一双竹筷递给她,说:“能守规矩的时候还是要守规矩,何况你嘴里生了个疮,也吃不得重口的东西。”
照微说:“我倒无妨,是怕你天天这样吃,又看些玄不可言的经书,万一想出世了可怎么办?”
祁令瞻嘴角微微一牵,“只是为了清心。”
照微吃了半碗面,实在是觉得滋味寡淡,叫平彦将她带来的石榴、葡萄等果子洗净后端上来,净过手开始剥石榴。
她是吃惯了的巧手,三五下便卸下小半碗,待将一整个石榴剥完,碗里已堆成冒尖的小山高。
她取来一个瓷勺,拨一半留给自己,剩下的连同碗中瓷勺一起推到祁令瞻面前,说:“你养的这石榴只是瞧着好看,我昨儿尝了一个,险些被酸掉牙,你自己也尝尝。”
祁令瞻垂目望着白瓷碗中石榴粒,眼尾轻轻上扬。
他舀起半勺细细品尝,尚未咽下,见照微面前的碗已空,又伸手去拿另一个石榴。
看来疮真是好了,说石榴酸,也没见她疼得龇牙咧嘴。
但他仍尽心提醒道:“天冷了,这些性寒的东西,一次不要吃太多。”
“这倒也是,果子该佐些热酒才好。”
照微转头朝亭外望月的平彦招手,“有菊花泡的黄酒吗?热一壶来。”
待她将手中的石榴剥好,烫好的黄酒也端上了桌。
这是容汀兰去年存下的,本来是预备今年中秋团圆宴上喝,可惜人事如尘露,谁也没想到今年的中秋会在丧仪中度过。
照微先满饮一杯,黄酒的辛辣暖热里裹着醇正的菊花清香,穿肠入腹,又涌向四肢百骸,慢慢热了鼻尖和眼眶。
祁令瞻的指腹落在她微红的眼角,轻声叹息道:“怎么了这是,谁又写折子说你的不是了?”
照微揉了揉眼睛,闷闷道:“今天是你生辰,不说朝堂事。”
“嗯,好。”
照微给他也满上一杯,说:“今天是你生辰,你也喝。”
祁令瞻顺着她的心意端起杯盏,但他怕酒后失态,只浅浅抿了一口。
“我有些想娘亲了。”照微说:“我想起小时候,咱们一家人曾在这个亭子里吃羊肉锅,又想到现在……我心里有些难受。”
祁令瞻听罢,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抚她说:“没关系,今年下雪时你回府,还有我陪你吃。”
“城北宰羊的屠户还在么?他的手艺好,片出来的羊肉劲道。”
“还在,听说手艺传给了他儿子。”
照微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她本就不是酒中仙,因胸中五情交织,喝得又急,碗里的石榴只吃了几口,便晕乎乎地支颐歪在石桌上,看着祁令瞻。
祁令瞻取来氅衣披在她身上,怕石桌的寒气凉着她,又在桌面铺了一层。
他做这些事时,自始至终没有看照微一眼,因为知道她此时正盯着他,双目朦胧,似雾似云,比寻常对视更令人心悸而生邪念。
“哥哥。”
见他不应,照微伸手扯他袖子,声音微有不满:“哥哥!”
祁令瞻终于应了她,“我在这儿,怎么了?”
“我今天回家吃饭,是不是很给你面子?我知道,你故意叫平彦去传话……嘿嘿。”
祁令瞻为她整理衣襟的手一顿,讪讪落了回来,正襟危坐道:“我没有。”
照微却自说自话:“如今永平侯府只剩下咱们俩,你念着我这个妹妹,我也念着你这个哥哥……舅舅和父亲的事,让他们恩怨去吧,你骗我的事,我原谅你了。”
闻言,祁令瞻抬眼看向她,“当真?”
“只要你以后别再骗我,瞒我……就当真。”
照微含糊不清地趴在桌上说道。
宽大的氅衣罩着她,使她浑身都感到温暖、柔和,与胸腔中暖热的醉意交织,令她昏昏欲睡。
但她强撑着不肯闭眼,一直在等祁令瞻应声。
结果半天也未等到。
照微有些生气,“祁子望,你哑巴了?”
见她伸手要碰面前的酒杯,祁令瞻先一步挪走倒扣,温声与她说道:“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着想,有些事不告诉你,是出于我的私心,但我始终不会害你。照微,此话我从前与你说过。”
照微蹙眉,“什么……什么意思?”
“罢了,”祁令瞻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轻叹如落絮,“醉了便睡吧。”
他的袖间和掌心残留着供奉牌位的纸烛香,仿佛化身于袅袅香火中的精怪神仙,于人醉后梦阑时悄悄靠近。
照微靠进他怀里,浑浑噩噩地做了个梦。
梦的具象已记不清晰,隐约只见他青丝披散,薄衣如飞鹑,与她一同醉卧花间,满地茉莉香浓,那滋味停留在唇齿间,久久不能散去,她贪恋地追寻、纠缠,而他难得这样好性子,任她施为。
照微睁眼时,天光已大亮,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格栅窗,与游尘飞雾同浮在青纱帐外。
这是祁令瞻的卧房。
照微身陷在柔软的衾被中,发觉他已将帐中香从玫瑰露换成了茉莉,而她正紧紧攥着他昨夜披在她身的氅衣,衣角还有她沉于那不可多言的梦中时啃出来的口水印。
脑海中轰然炸开,照微突然掀被而起,逃荒似的跳下床去。
她只觉得昨夜的酒尚未消散,还在她体内烧灼,烧得她如今头昏脑涨,两腿颤颤——
该死的,她不会是在祁令瞻的床上做了春梦吧?
外间等候的婢女听见她起床的动静,将水盆、帕子和干净的换洗衣服送进来,知道她一向不用人服侍,又躬身鱼列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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