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沉吟片刻,说:“我去与杜思逐谈谈。”
天子的课筵安排在没有朝会的时候。
卯时为武课,辰时、巳时为经史讲论,过晌练习书画怡情,剩下的时间或自行休息玩耍,或与太后一同接见大臣。
隔日祁令瞻卯时中便入宫,负手站在福宁宫东配殿庑廊下,看杜思逐与李遂一起做五禽戏。
李遂不愿费力气,每每只在杜思逐眼皮子底下撑样式,他一转身就塌了姿态。一套五禽戏做完,杜思逐身上微微出汗,李遂却只醒了醒神,仍是困恹恹的样子。
杜思逐不与他为难,接着便陪他蹴鞠和投壶,这两样倒是令李遂很感兴趣,缠着杜思逐玩到了卯时末。
到了讲经论的时辰,祁令瞻并不着急,对李遂道:“陛下请先沐浴更衣,今日的课筵推迟半个时辰。”
李遂走后,祁令瞻拦下了要往东华门去换防的杜思逐。
杜思逐朝他一揖,想是又被太后敲打过,态度比之西郊猎场端肃了许多,“请问大人有何指教?”
祁令瞻望着李遂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你从前在军营里,有插羽破天骄的本事,如今宿卫永京,伴帝王取乐,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杜思逐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敢,太后娘娘赏识,这是臣的荣幸。”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想法,太后娘娘与先帝不同,她愿意给你们武将体面,所以你们愿意拥戴她,这是人之常情。”
祁令瞻无视他的客套,话音一转道:“但娘娘宅心仁厚,是为了盘兵秣马,将来能与北金有一战之力,夺回燕云十六城,一雪平康之盟的耻辱,不是为了做你们仗势欺人的凭借。”
此话杜思逐不乐意听,声音微微提高,“参知大人这脏水泼得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何时借了娘娘的势,又欺负谁了?”
“工部正忙着修补钱塘的河堤,你开口就要十条战船,三司一年结余不过八百万,你要占去五百万。”
杜思逐冷笑道:“这是朝廷欠我们的,凭什么你们文官就能在永京夜夜笙歌,我们武将就要吃风咽沙?我们在外卖命,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轻视,凭什么?”
“你们武将,我们文官,分得倒是清楚。”
祁令瞻声音微冷地质问道:“那你又将太后置于何地,是应该向你们赔罪的文官阵营,还是应当为了你们的私欲,与满朝文臣辛苦相抗的武官阵营?”
杜思逐闻言怔然许久,辩解道:“我向朝廷要这些,也是娘娘准允的,并不全是为了私欲。”
“有六分为自己人谋利,三分为国家谋安,只有一分考虑到太后娘娘。你可知她应下此事,在朝上要担多大的压力?”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面上现出几分嘲讽的神色,压低了声音,“亏你敢称与她青梅竹马,敢标榜对她忠心不贰,倘若你对她的心只是充满这番利用,未免也太上不得台面……太贱了些。”
仿佛被人当面甩了一记耳光,杜思逐气得当场跳脚,一把抓住祁令瞻的袍领,咬牙道:“你凭什么这样轻贱我对她的心意?”
“于公,我是你的上司,于私,我是她的兄长。”
祁令瞻垂目一瞥,“松手。”
“兄长?天底下有你这般兄长么?这不过是你肆意亲近她的壳子,是你遮掩心中私欲的遮羞布罢了。”
杜思逐冷笑了一声,“若非十六年前永平侯强娶容姨,娘娘根本不会认识你,是我看着她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的,她此生喊的第一声哥哥,是我。”
祁令瞻整理袍领的手微顿,这句话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
他目光如薄刃般刮过杜思逐的脸,轻声道:“哪又如何,她如今在我祁家的家谱上,她的衰荣只与永平侯府息息相关,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杜思逐说:“我不在乎这个,如今我与娘娘一条心,皆意在提携武将,预备将来与北金一战。倒是参知大人,处处与娘娘作对,亲近姚党,打压武将,若非只有这一页族谱牵连着,你在娘娘心中,与寻常姚党又有何分别。”
他想起旧事,忽又冷然一笑,说道:“永平侯联手匪寇绑架容舅爷,若非他死在山里,如今容姨早已和离,您与娘娘这份纸面上的兄妹,本应做不了多久。”
“我永平侯府的家事,就更与你无关了。”
祁令瞻不想再与他多言,最后提醒他道:“太后是天下的太后,不单是你们武将的金钟罩,奉劝你少借她的威风与中书门下树敌。”
杜思逐说:“我听娘娘的,总好过与没骨头的文臣沆瀣一气,背叛她的理想。”
已经过了东华门换值的时辰,杜思逐不再与他耽搁,说了声告辞,阔步往外走去。门外,紫宸殿侍奉课筵的侍者也正等着催祁令瞻前往讲经论。
祁令瞻心中暗道:油盐不进的东西。
九月底,荆湖路驻军团练使杜挥塵入京述职,在都亭驿下榻。
鸿胪寺知道他受太后重视,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听说他好吃牛肉,顿顿给他上水煮牛肉,并以川盐相佐。
杜挥塵心中十分受用,准备入宫时好好谢恩,谁料第二天就出了岔子。
这都亭驿是永京最大的馆驿,与鸿胪寺隔街相望,不仅要接待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各路钦差,也要招待各国来使。
不巧的是,杜挥塵前脚入京,北金的使者后脚也到了。
更不巧的是,此次来使中多了一位贵客,乃是北金可汗的第五子完颜准,他与他的随身幕僚皆需要空房间。
鸿胪寺被这一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思来想去,只好请杜挥塵将上房腾出来,再让北金的随侍们挤出一间空房给杜挥塵住。
杜挥塵当然不愿意。
他说与北金人同住馆驿已是留面子,决计不肯将房间让出。
此事事关两国邦交,鸿胪寺不敢自行拿主意,急忙往中书省请神仙来压阵,祁令瞻乘马车而来,刚踏进馆驿厅堂,隔着两间碧纱橱,听见了杜挥塵的嚷嚷声。
“我大周堂堂团练使,凭什么与北金奴才住同一种房间?你们割了燕云十六城还不够,连这馆驿一间上房都要奴颜婢膝地捧给北金人么?我大周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有侍者低声相劝,他却声调更高:“上面?哪个上面?再高能高得过皇太后殿下么,我不信殿下会做这种灭自己志气的安排!”
祁令瞻闻言垂目一笑。
鸿胪寺的属官跟在他身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参知大人,您看这可该怎么办?”
祁令瞻说:“先带我去见完颜准。”
第64章
北金天弥可汗第五子完颜准, 是北金有名的汉化派,据说他的生母是平康之盟后大周进献给北金皇室的汉女。
杜挥塵在都亭驿厅堂中吵嚷不休时,完颜准正在二楼茶室中品尝地道的永京擂茶, 对此啧啧赞叹,并未因杜挥塵的叫嚣而影响心情。
待见了祁令瞻,亦是礼节周到地学汉人作揖, “传闻中的祁公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尊使客气。”祁令瞻还礼,“都亭驿的茶汤滋味有限, 我府上有今年的新茶,更有懂茶的行家,屋舍开阔, 尊使若不嫌弃, 不如移居到我府上。”
完颜准笑道:“不知祁公子是公请, 还是私请?”
“是私人之请。”
“好,我喜欢祁公子这样痛快的人。”
完颜准抚掌,叫侍从收拾东西,跟随祁令瞻前往永平侯府居住, 将那间上房留给了杜挥塵。
第二天紫宸殿的课筵结束后, 阿盏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待到其他学子都走光,拽住了他腰上的银鱼袋,神神秘秘对他说:“太后娘娘让我给先生带个话, 叫你今日得了空,悄悄去见她一趟。”
祁令瞻垂目问她:“什么事?”
阿盏摇头说不知道, 转身便跑了,祁令瞻缓步迈出去, 见沈怀书正在月洞门处等她,阿盏跑跳着到他身边,两人一同离开了。
福宁宫西配殿里,照微正在磨一把袖刃,这是杜思逐送给她的,她仍嫌有些笨重,打算将刀身再磨窄一寸。
听说祁令瞻请见,照微扔下袖刃起身,眉心微敛,“传他进来。”
西配殿中炉香袅袅,是江逾白揣摩着她的喜好研制的,她的衣襟袖间沾满了这种香气,至少已在此等了他小半个时辰。
她甫一见面便质问他道:“你为何要邀请完颜准住到侯府去?”
祁令瞻回答道:“总不能任他与杜挥塵在都亭驿中起冲突。”
“他们起冲突,那是他们私人的事,可永平侯府是本宫的母家,你这样做,将本宫的立场置于何地,叫本宫如何同杜家父子交待?”
祁令瞻缓声道:“娘娘的立场应当不偏不倚,既是对朝中的文臣武将,也包括对金使。”
照微说:“本宫并不打算继续纵容他们,故意要给那完颜准一个下马威,是告诉他本宫与仁帝和先帝不同,并非怀柔之人,他们此次来大周,若想提增岁币的事,本宫是不可能同意的。”
“太急了。”
“怎么说?”
“那完颜准是北金的亲汉一派,倘连他出使大周都徒劳无功,那在北金看来,咱们的态度与宣战无异。”
照微默然一瞬,冷哼道:“本宫是不可能捧着他们的,北金若真想开战,态度不过是托辞,何况……”
“何况,与北金一战,正中你下怀。”
祁令瞻猜到了她的意图,好言劝她道:“朝廷的情况你心里有数,兵不强,钱不够,三年之内决不能贸然起战事,北金派完颜准来,想必也是维持修好的意思。”
照微蹙眉道:“那完颜准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今日说这话,与仁帝、先帝何异?三年之内不能开战,倘三年后仍觉准备不足、胜算不够,继续拖下去,我大周何时才能一雪平康之耻?”
祁令瞻说:“至少要等到朝廷文武一心,将相和睦。”
“可是朝廷一味怀柔,武将看不到被起用的希望,一直为文臣所压制,朝中将永远是主和派的一言堂。这些人当然不希望与北金开战,他们只想在偏安一隅,高枕无忧,更不愿见武将恃功而起。”
“朝中确实有这种人,”祁令瞻承认,“但你近来不是在抬举武将么?”
照微轻轻摇头,“远远不够。提高武将的待遇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有用武之地,能为朝廷立功,否则平白将拨给文臣的钱夺给他们,只会加剧两派之间的冲突。”
祁令瞻闻言轻笑,说:“你比杜思逐看得明白。”
“外除金人之患,也是为了内革弊政,倘没有存亡之危,朝堂上林立的派系间永不会停止互相攻讦。与其内耗而亡,不如起而一搏。”
照微走到他身边,此间没有别人,她衣上的幽香如浮动在月影里的薄雾,随着她踱动的步子、鬓边的流苏,缠绕在他鼻尖,时浅时深。
她伸手握住他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此事你一定要助我。”
祁令瞻没有去回握那只手,他想起杜思逐骂他的话,说他自恃长兄的身份,只是为了掩盖那见不得人的欲念。
若论不敬,他才是真正的亵渎。
“哥哥?”
祁令瞻回神,温声问她:“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听他这样问,照微眼中生出些许光亮,抓着他袖子的手转而攀上他的胳膊。
她说:“也不会教你为难,只要你时刻与我保持相同的立场,无论是对姚党,还是对北金人。你毕竟是我哥哥,在别人眼里,你的态度也能反映我的态度,我总不能一边提携武将,一边向金人示好,闹得两边不得人心。”
祁令瞻问:“你的意思是,叫完颜准从永平侯府搬出去?”
照微点头,“还有杜思逐往三司和户部要钱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祁令瞻闻言露出一点苦笑,说:“你这不是在叫我帮忙,而是叫我别添乱。”
“哥哥……”
“照微,你的心太大了。”
祁令瞻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默默退后两步,对她说道:“倘时机成熟,万事俱备,我不是不能作壁上观,放你大展身手,但你如今的想法太冒险,仅凭一腔意气便想将朝廷内外一起收拾,恕我不能苟同。”
“那你想怎么做?”
“暂与北金修好,静待时机,若有必要,支持完颜准夺位。”
照微不赞同:“那完颜准想驱虎吞狼,也不是善茬,将来必然会过河拆桥,与他周旋能有什么好下场?”
祁令瞻说:“今年年底,我会以大周使者的身份,随完颜准前往北金。”
“绝不可能!你疯了吗?”
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跑到北金去?倘金人趁机提出增加岁币等无理要求,你应了,便与讨好金人的姚党无异,你不应,万一他们将你扣下,你要我怎么办?”
祁令瞻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昨夜邀完颜准到永平侯府后,祁令瞻将姚鹤守以铜钱铁币为贿、私通藏羌等外族的证据拿给完颜准看。完颜准看完后了然笑道:“看来姚丞相是想另择良枝了。”
“良禽择木而栖,反之亦然,好木何尝不能择鹊。”祁令瞻开门见山对完颜准说道:“只要阁下助我取代姚丞相在平康盟约中的地位,我可以助阁下回国夺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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