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熹太后与当年的襄仪皇后不同,她是个果决狠辣的人,并未理会皇上的哀求,要将他发落到冷宫去做洒扫太监。武炎帝私自留下了他,他的身份和难得展露的固执终于令明熹太后有所忌惮,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这一回。
这一回的事,并未叫王化吉长记性,他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要将讨武炎帝的欢心,放在比遵皇太后懿旨更重要的地位上。
太后跟前已经有了江逾白和张知,是个挤不进去的热灶,而武炎帝这个冷灶跟前如今只有他。
热灶冷灶,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武炎帝一天天长大,最多再有十年,就能亲政夺权,到那时,谁的风头能越过他去?
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讨武炎帝的欢心,同时保住自己的地位。
巍峨宫城就在眼前,朱墙碧瓦,森严屹立,连春光也要敛起欢容,以中正朗照之态,洒落在这座宫城里。
王化吉是没有资格乘轿舆入宫的,他在东华门前下轿,将跟轿的心腹喊过来。
悄悄叮嘱道:“你以我的名义,去杜将军府上拜访一趟,见了小杜将军,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时间地点由他决定。”
心腹小太监领命即去,王化吉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将身体躬成谦卑的姿态,捧着他要呈现给武炎帝的木匣子,抬脚走进了东华门。
杜挥塵,杜思逐……
将相不能都捏在明熹太后手里,既然早晚要为武炎帝所用,那他现在替陛下争取过来,也能叫杜家父子少走一些弯路。
可惜那位新相,是至死不渝的太后党羽,在亲外甥与继妹之间,他必然会选择后者。
这一点,从他当年往永平侯府宣读立后圣旨时便已窥清了。
“风猷昭貌,照临四方,道法乾坤,德佑王化……”王化吉喃喃念起当年祁令瞻为她亲拟的封后诏旨,摇头叹息道:“这是大奸若忠,是要谋大逆啊……”
第82章
杜思逐是天子的武学师傅, 王化吉是天子跟前第一太监,两人平时常打照面,所以王化吉的私邀, 杜思逐没有拒绝。
王化吉的私宅中铺排了一桌的美酒好菜,更有笙歌曼舞、淑女如云。
杜思逐是在军中过惯苦日子的人,很看不上王化吉这副做派, 望着眼前这一幕骄奢淫逸的排场,他心里后悔来这一趟,推脱说要归值不便饮酒, 菜也只拣了几颗花生米吃。
他对王化吉说:“我与王公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有什么话就直言吧,行不行的, 也不差这一顿饭。”
王化吉笑眯眯说道:“咱家不是为了自己来劳烦指挥使的, 咱家是为了皇上。”
“为了皇上?”
王化吉说:“皇上今年六岁了, 照规矩,天子九岁成人、十二岁理政,最晚再有六年,皇太后就要还政, 而指挥使正当壮年, 想来也不甘心仕途只剩六年吧?”
杜思逐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咱家是想劝指挥使谨慎择主。皇太后虽看重你,但你始终越不过祁丞相去,那二位相互扶持……”
王化吉朝永平侯府的方向一指,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丞相待陛下严苛, 咱们陛下心里,待这位舅舅也未见得多么亲厚。天家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来年等皇上亲政时,丞相手里的权力就得交出来,可是交给谁,眼下尚无定论,端看指挥使想不想做本朝出将入相的第一人了。”
杜思逐闻言冷笑了一声,“有北金人罩着,丞相可不是根谁都能啃的萝卜。”
王化吉说:“咱家不信指挥使看不清楚,大周与北金早晚有一战,待平康盟约被毁弃,丞相的位子也该松一松了,届时只看谁有本事接过手来。”
他的话将杜思逐心中的顾虑尽数圆解,几乎容不得他不答应。
杜思逐虽看不惯祁令瞻,但叫他与太监合谋、学他最看不上的文官做派在朝中搅风弄云,他更不乐意干。
他没有接王化吉敬到眼前的酒,反将酒杯扣在桌上,说:“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你今日所言,我全当没听见。什么丞相不丞相的,本指挥使还瞧不上,但劝你也把心收一收,太后与皇上母子恩深,容不得你在其中挑拨。”
王化吉脸上的笑渐渐僵住,手中端的酒杯也气得发抖。
杜思逐向他道了声“告辞”,起身甩袖而去,留王化吉与一众舞乐歌姬在身后静默相觑。许久后,他突然抓起手边的酒壶摔在地上,狠狠骂了一句“蠢货”。
杜思逐本想将此事告诉照微,却被他爹杜挥塵拦了下来。
杜挥塵说他不懂事:“武将不掺和朝政,这是对的,但你不该同那王化吉撕破脸。那厮原是先帝身边的人,混到现在,已经活成了人精,你平白得罪他做什么?”
杜思逐说:“此人已生贰心,待在皇上身边只会误君误国。”
“他既没有挑拨陛下崇文抑武、向北金低头,也没有唆使陛下亲佞远贤,尚算不得误君误国。如今陛下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你把他举发了,最后是谁得利,你好好想想。”
杜思逐微怔,“祁令瞻。”
杜挥塵先点头,又叹气,说:“这位新相曾是姚鹤守的学生,手段也与他如出一辙。有北金人的支持,他才能稳坐相位,比起王化吉,他才是那个不愿与北金撕破脸、在朝中不断打压武将的人。”
杜思逐细细琢磨这话,“父亲的意思是,叫他们宫里的人自己去闹,咱们只干看着?可是太后娘娘也牵涉其中,她——”
“她一边提拔武将,一边又与那断了亲的继兄交好,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她的心机之深,暂用不着你替她考量。”
“她不是那样的人。”杜思逐起身为她辩白,“她毕竟是徐叔的女儿,她不会忘记徐叔的仇恨。”
“为父也没有说她忘本,你激动什么?坐下!”
杜挥塵斥了他一句,想起夫人同他隐晦提过的某种流言,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着他说道:“顾好你自己的身份,有些事就不该你置喙,倘闹出什么丑闻来,叫人说我杜家的功名得之不正,你爹和你列祖列宗都丢不起这个人!”
杜思逐不解道:“我又怎么了?”
“你……”杜挥塵也不好意思明说,憋了半天,道:“你娘给你相看了几家姑娘,过两天你也去见一见,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成家了。”
杜思逐脑海中轰然一声,又站起身来,比方才更大声地反对,气得杜挥塵脱下鞋底子抽他。杜思逐被抽了一身鞋印子,仍是不躲也不认,杜挥塵叫长随去取鞭子,长随忙将夫人和老夫人请来,好说歹说,才算按下了杜思逐这一身牛脾气。
只是在母亲和祖母的怀柔劝说下,杜思逐也不得不应下相看姑娘一事。
他心里堵得发慌,第二日撞见照微与祁令瞻在后苑中言笑晏晏,照微将咬了一口的杏仁酥喂给祁令瞻,又将掌中的碎屑抛进湖里喂鱼。
鱼群争先涌向她,团簇着她,推开层层水浪要游到她身边,但她只与祁令瞻并肩而立。在僻静的亭中,祁令瞻虚虚揽着她的腰,冷眼端量着湖里的鱼群,提醒她小心不要溅湿了裙角。
杜思逐看他们像一对登对的璧人,而他则是鱼塘中一条可笑的鱼。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照微讲,关于王化吉,关于祁令瞻,甚至关于他虽未言之于口、却盼着她能心领神会的温柔情意。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喉中哽塞,仿佛自吞黄莲。
他想起许多蛛丝马迹。譬如花朝节时她对祁令瞻使的小性子,譬如查封相府时她特意叮嘱不要与祁令瞻为难,譬如加封丞相的仪典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身前的金鱼袋,那句柔情蜜意的“真好看”。
……
散落的碎片渐渐能拼成一面镜子,照鉴他明明早有觉察,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的真相——
祁令瞻对照微抱有绮念,照微同样也属意于她的兄长。
自己想争取她的芳心,殊不知这场战争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不,也许在许多年以前,从容姨带着照微改嫁永平侯府时,他就已经输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怎么能比得过?
杜思逐在树后默然站了许久,直到心中渐渐灰冷,转身沿着庑廊离开了后苑。
他没有看见,祁令瞻懒抬双眼,朝他离开的背影投去冷淡的一瞥,而后不露痕迹地扳着照微的肩膀,往背对他离开的方向转了转,确保她不会看见他、叫住他。
“哥哥,你说这是否可行?”
“嗯?”祁令瞻回神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我只说一遍,你自己猜去吧。”
“你让我猜,”祁令瞻低眉含笑,“是说叫我值宿宫里的事么?”
“想得美!”
“去年我不在永京的时候,听说薛序邻常常值宿宫中,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怎么轮到我,却变成想得美了?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
照微一听这话头都大了,看他含笑晏晏的样子更是后脊生凉,忙将话题转走:“好了好了别念了,我同你说轻骑队选人的事呢,武将家里身手好、年龄合适、愿意出头的姑娘拢共也没多少,我想叫江逾白去各处尼姑庵里选人。”
“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自己想的,怎么样?”照微得意地望着他。
“尼姑庵里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女孩儿,每日也同和尚一般练习拳脚强身健体,只要她们底子好,骑术和箭术都能慢慢教。”
祁令瞻目光柔和地点点头,说:“是个好主意,只是江逾白虽然记性好,于女子骑射一道上却是外行,叫杜飞霜带几个武将世家的姑娘亲自去各地挑选吧,江逾白可以随行做监军。”
“果然还是哥哥的安排更缜密些,”照微双眼弯弯,“明天我和杜思逐说一声。”
祁令瞻道:“些许小事,何必劳你躬亲,我去说就好。”
“你去说?你俩最近一见面就起冲突,我怕杜家反而不肯放人。”
祁令瞻含笑垂视她:“你是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么?”
“好好好,你去说你去说。”照微烦得很,忙摆手打发了他。
事实上祁令瞻也懒得去招惹杜思逐,他直接找人给杜飞霜带了封信,杜飞霜收到信后,只悄悄给杜夫人留了张条,连夜从墙头翻出家门,与已经整装待发的江逾白和其他姑娘一起,连夜出城往各地尼姑庵疾驰而去。
杜飞霜私逃家门这件事短暂地转移了集中在杜思逐身上的火力。杜挥塵在家中暴跳如雷,骂杜飞霜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女,杜夫人整日忧心忡忡,一时也顾不得给杜思逐相看姑娘了。
杜思逐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他并不打算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自欺欺人,他决定主动做些什么,将照微从祁令瞻那里争取过来。
祁令瞻一个向北金折腰的丞相,本就不配与杀伐果决的明熹太后站在一起,否则只会叫她的名声受他连累。
这是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她好。
翌日恰逢休沐,照微换了身浅桃红洒金百褶裙,头发绾成灵蛇髻,在额心贴了珍珠花钿,又细细描了眉、抹了口脂,打扮得明艳生辉,要出宫去永平侯府,看祁令瞻给她养的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
她心情好,在徇安道遇上杜思逐时,还挑帘与他寒暄了几句。
杜思逐怔怔望着她这副恍若神妃仙子的模样,问道:“娘娘这是要出宫?”
照微点头,“出去散散心。”
他上前一步说道:“我随娘娘身侧,护卫娘娘安全。”
照微笑了笑,“不必,本宫傍晚便回,你自去忙吧。”
说完便放下珠帘,催马车启行。车轮轱辘轱辘从杜思逐面前碾过,唯余一阵袅袅香风,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抓住了满手空荡荡的怅惘。
她这样焦急、这样高兴,是出宫去见谁呢?
杜思逐心头浮现一个主意,被忌妒的幽火烹烧着,逐渐胀满了他的内心。
他忽然将腰间巡值的令牌摘下,与佩剑一同抛给身后副官,沉声说:“你带人继续巡查,我有事出宫一趟。”
他回值房换了身轻便衣服,驭马朝容宅的方向跑去,路上顺手在糖糕铺子里买了一包桂花糖。
容宅就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去的次数多,已经被当成了常客,司阍直接将他请进了门。他拎紧了手里的桂花糖,一见容汀兰便说道:“容姨,听说娘娘带盏姑娘出宫来玩,我给阿盏买了包桂花糖,过来看看她。”
容汀兰闻言疑惑地站起身,“没有啊,今日没见着她俩的影子。”
“是么。”杜思逐往正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我瞧那马车是娘娘的,也许是去了侯府吧?”
第83章
阿盏与照微都喜欢吃容汀兰做的糖榧饼, 今天早晨刚好新做了一些,容汀兰装在食盒里,叫杜思逐帮忙提着, 一起去对门的永平侯府寻她们。
侍卫见了她,仍恭敬地喊夫人,放她与杜思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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