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扶住叶行舟:“你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
叶行舟抬起头, 眼神迷离。他似乎已经撑到极限, 从入魔到与顾玄晖对战,再到最后和季宁玉联合破了剑阵。
即便如此, 他还是偏头看了看身后的季宁玉。
季宁玉神识被顾玄晖的剑气所侵蚀,至今还昏蒙不醒,趴在他的肩头,安静而乖巧。
叶行舟缓缓贴上她的头发,轻轻一吻,将季宁玉递到江星衍的手上。接着,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
江星衍抱着季宁玉,眼睁睁看着叶行舟直挺挺倒下,惊得差点也要跟着一起跪下来。
他稳住身形:“叶行舟,叶行舟你怎么样?”
叶行舟摇了摇头,他本就强行提气,引体为魔,委实根基不稳,又被顾玄晖重创,撑到现在并不容易。
等确定季宁玉安全后,他才终于用尽力气。
“离、离开这里……”叶行舟扣住江星衍的手,“白、沅沅……还在,天心宗。”
江星衍霎时明白过来,在乾坤幻境里白沅沅将她自己是半人半猫妖的身份告诉了他,自然也说了她与叶行舟的事。原来方才被抓走的不是叶行舟,而是白沅沅。
顾玄晖刻下不知去了哪里,极有可能在回天心宗的路上。他既见到真正的叶行舟,必然意识到戒律堂带了个“赝品”回来,就怕白沅沅在天心宗要遭到不测。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顾玄晖后面会出什么招。
如今季宁玉和叶行舟都神识昏迷,白沅沅生死不知,能大概猜到真相的只有江星衍。
他单手抱着季宁玉,另只手撑起半倒在地上的叶行舟,咬牙切齿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俩……”
叶行舟这个臭小子,从他来了天心宗所有事情都天翻地覆。他不再是师尊最喜欢的弟子,不再是最有天赋的剑修,这小子抢走了他的未婚妻不说,还总让自己收拾烂摊子……
江星衍应该感到厌烦的。
可是当他看见叶行舟身形不稳却还是背着季宁玉一步一步走出来时。当他看见季宁玉即使迷迷糊糊,还紧紧抓着叶行舟的肩膀时。心中根本升不起半点怨气。
他想得是,还好还有叶行舟。
他从开始就输得一塌糊涂。
江星衍费了很大劲才将季宁玉和叶行舟两人抗上了自己的法器,一人喂了一颗丹药。
他先是送了传音符回了江家,自然也给了师尊洛九川一份。
洛九川虽是顾玄晖的师弟,但毕竟是天心宗的宗主,他与江家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怎么样,都需要他来稳住局面。至少,在他们赶回去的路上保下白沅沅。
事情进展到这里,江星衍大致也能猜到顾玄晖是怎么回事。
顾玄晖作为当世天才,又是唯一的渡劫期大能,可以说是近千年来最接近飞升的人。他这一生都没有输过。
然而修仙之路不可能没有半点坎坷。大抵是太想要飞升,反而生出了执念。
江星衍的父亲江归远因天赋不够出众,从少时便多服灵丹妙药以固本培元,同时广求各类神奇功法能让自己仙途长久。即便是虚无缥缈的传言——那能让普通人成圣的季家剑诀,江归远也想得到。
对于想要飞升的修士而言,哪怕只要有一线希望。
顾玄晖自到了渡劫之后,基本都在闭关,很少见人,恐怕是遇到了沉疴。他会想到重启上古阇魔阵,置换更多灵气以为自己争取飞升成功,并不奇怪。
修士修士,有人修“大道”,有人修“小我”,有人走正路,有人寻邪法,本就是各有各的路,也会各自承受属于自己的后果。
江星衍不敢直接回天心宗,叶行舟和季宁玉都还昏迷不醒,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未必能全力保下两人。
故而在天心宗附近的山上躲藏起来,打算先四处打听打听消息,等等江归远或洛九川的传信。
谁知道就在半夜时分,地面深处突而隆隆作响,震得山体碎石滑动,簌簌抖动。如同有不知名的巨兽从地底缓缓苏醒,在夜色的掩映下勾勒出危险的轮廓。
江星衍正在调息打坐,叶行舟和季宁玉并肩躺在他身旁。被遽然的震动惊醒,他猛然睁开眼向外看去。
天心宗所在山头之上蓦地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比太阳还要更猛烈。铺天盖地的汹涌剑气几乎削掉了半个山头,山体崩塌之际震碎了相连的山峰,引动他们所在的山头也随之震荡。
江星衍心头猛跳,天心宗是出了什么事?
就在此刻,原本一直躺着昏迷不醒的季宁玉突而直直坐起。她眼睛尚未睁开,却已经站起身,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山洞外。
江星衍扯住她的衣袖:“季宁玉!你要去哪里?”
待他碰到季宁玉的五指时才发现她双手冰冷,身形僵硬。季宁玉睁开眼睛,眼里只剩寂灭与无边的黑暗。
她没有理会江星衍的呼喊,狠狠甩开对方的牵扯,继续向前走去。
她之前陷入昏迷之际,神识迷糊不清。三世的记忆和叶行舟的过往不断交叉错落,使她昏昏沉沉,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在何时。
直到,脑海中骤然传来顾玄晖的声音,森然而淡漠。
“季宁玉。”
顾玄晖留在她神识中的那抹剑气犹如闪电劈开混沌,让她猛然惊醒,与顾玄晖的一缕淡淡神识紧密相连。
他就在天心宗最高最冰冷的山峰,隔着远远的距离冷漠而傲然地俯视着季宁玉,犹如天神观看蝼蚁,无论她躲到哪里,都避无可避。
“我不是非你不可。”顾玄晖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天心宗山巅凄厉的呼号与奔逃。
“你若是不愿意以你的鲲鹏之心做那个祭阵之人。那么,就由整个天心宗代你祭阵。”
天心宗是如今第一大仙门,这里有着天赋最优秀的弟子,有着最厉害的剑修,有着最好的资源。长老们能在这场浩劫之中活下来,而那几百弟子则要成为牺牲品,维护所谓“修仙界”的安稳。
他们或许血脉不够,修为也不够,但毕竟都已踏上仙途,数量够多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勉强用以强启上古阇魔阵。
剩下的事根本不需要顾玄晖管,在阵法启动后他就要全力冲击飞升,成败在此一举。
“季宁玉,你敢和我赌么?”
牺牲一人就能成全的事情,却因为这一人的不情愿而导致他人的牺牲,季宁玉敢和顾玄晖赌这场局么?赌他们是会恨谁?又会将矛头指向谁?
季宁玉万万没有想到顾玄晖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他竟然想用整个天心宗的弟子为自己陪葬,还试图让自己成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是啊,你季宁玉不屈服,就意味着要有人来代替自己做这件事。
“无耻。”季宁玉强撑着识海的不适,踉踉跄跄地走到山洞外,望着不远处的天心宗。
那里不断有剑光乃至其他法器的光芒闪过,又很快熄灭。满山的惊呼和哀嚎,却又被无边的黑夜掩盖。
“明明只要你一个人就能成的事情,现下却有那么多人为之丧命。季宁玉,你想不想看看现在的天心宗?”
眼前视线骤然转变,季宁玉仿佛透过顾玄晖的眼看到另一番景象。
她忍不住痛骂道:“混蛋!”
靠近宗主大殿的九曲回廊已经被毁了一半,满池子的灵气所化成的五色锦鲤翻着肚皮浑身灰败的漂浮在水面上。大殿里不知为何燃起了大火,映着背后的天空都是红通通的血色。
好多人在奔跑,他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人没有穿鞋子,有的人衣衫只系了一半。年轻的面孔上充满着惶然无措,完全不明白只不过一夕之间,天心宗为何会变成这样。
直至见到顾玄晖站在火光里,有天心宗的弟子像遇到救星般,激动道:“道衡仙君!道衡仙君,发生了何事?宗主去哪里了?是不是有邪修在此……”
顾玄晖没有理会众人的询问,只是缓缓道:“叛徒,季宁玉。”
“她既犯下错,只能由你们来偿还。若是要恨,便恨她罢。”
很多弟子脸上不明所以:“道衡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季宁玉浑身剧烈颤抖。
背负骂名这件事说到底,她并不陌生。即便是叶行舟,在上一世为了阻止顾玄晖加之为她报仇,也是单挑顾玄晖后背负一生骂名,悄然陨落在雪夜。
她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在乎别人怎么想又怎么看。可不管怎么样,她都没有料到,曾经纤尘不染的师尊顾玄晖,竟是如此卑鄙小人。
抬手就要覆灭天心宗,难道就没有人能阻止他吗?!
季宁玉和顾玄晖僵持之际,叶行舟腰侧的传音符急速发烫闪烁。江星衍察觉到光芒,连忙抽出传音符,那厢传来白沅沅慌张的呼喊。
“叶大哥、叶大哥……”
白沅沅化为叶行舟的模样被带回天心宗后,叶行舟为了怕她出事,塞给了她一张传音符,嘱咐她有事定要告诉自己。
江星衍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喜道:“沅沅,是我。”
白沅沅微怔,很快回道:“江师兄?叶大哥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语气微顿,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叶大哥说过,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发现他遭遇不测,也不要慌,一定要冷静。
“江师兄,”白沅沅的声音微微颤抖,“宗主陨落了……”
轰隆隆,山峦崩摧发出嗡鸣巨响,也轰然在江星衍脑中炸响。
“你、你说什么?!”他木着身体,许久才找到渐渐清醒。
白沅沅的语速越来越快,她似乎在不断奔跑:“我方才变成小猫偷跑出去,撞见顾玄晖在大殿中斩杀了洛宗主……现在应该还没有人知道洛宗主已经陨落,天心宗危在旦夕,好多人都在跑,山在坠落,地面也在往下陷落,江师兄……哎呀!”
一阵惊呼后,传音符逐渐熄灭,寂静中连半点声音也捕捉不到。
江星衍心底只剩冰凉:“沅沅?”
没有人回答他。
还留在天心宗门内的白沅沅生死未卜。
江星衍紧紧攥着传音符,红了眼睛。他以为传信给师尊就会万无一失,可万万没有想到,顾玄晖翻起脸来连昔日师兄弟情分也不顾。
在他眼里,是不是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能算是人?连师尊也不是!
难言的情绪在胸中不断激荡,如若说在阿渡的幻境里他只是个旁观者,甚至不太能理解季如烨玉石俱焚的结局。而如今,他是这场绵延了千年阴谋的亲历者。他们每个人,都处在如此罪恶之下,要么是牺牲品,要么是既得利益者。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阵法存在?为什么?!
江星衍霍然抬头,正与季宁玉看过来的目光相撞。
“季宁玉……”
季宁玉的双眼也泛着红意,她没有对江星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叶行舟,毅然转身走向山崖。
“季宁玉!你要去哪里?!”江星衍还没有理清头绪,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
季宁玉越走越快,她走到高高的悬崖之上,迎着天心宗山头不断迸发出的亮光与闪烁着莹白之色的雪,站定不动。
“顾玄晖说,只要我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天心宗就没事。”
江星衍追在她的身后,听到这句话后蓦地停住脚步。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季宁玉微微测过脸,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眼睛红通通的望着对方:“只要我去做……就可以了,对吧?”
天心宗从内外到外门,几百个弟子的生命,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甚至不知道阇魔阵是什么。
顾玄晖带着她看见天心宗的惨景。
昔日的演武场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弟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血从身下不断溢出,又被脚下的土地吞噬。独属于阇魔阵的黑色线条时不时闪过踪迹,又藏入深深的地下。
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女抱着剑,在烈火中寻找自己的伙伴。她一声声叫着,逆着人潮向燃烧的大殿奔去。
她还看见了……
死不瞑目的洛九川。
他倒在宗主大殿中央,手中紧紧握着长剑,却终究没能守护住自己倾尽所有的宗门。
“只要我死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季宁玉眼底有着晶莹之色,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早死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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