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以后注意。”朱厚熜半点架子没有,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建议,然后指了指后面,“仙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对方如此礼贤下士,冼如星反倒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地躬了躬身,“寒舍简陋,您多担待,请。”
自打在社稷坛除了风头,冼如星便不似露住一个屋了,而是随意找了间宽敞点的厢房搬了进去,她现在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如此倒也方便些。
朱厚熜走了进去,兴致勃勃地在雪洞般空旷的房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对着主人道:“前些日子给你的东西怎么不用呢?”
冼如星摇头,谨慎道:“无功不受禄,出家之人讲究清静无为,贫道邋遢惯了,蒙殿下厚爱,实在享受不起。”
虽然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但却完美符合少年心中世外高人的形象,于是只微微一笑,也不恼,直接道:“想必依照仙姑的聪慧,也明白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
言罢直接深深行了一礼,“吾父王平生乐善好施,无半点恶事,如今生命垂危,还请仙姑施以援手,小子愿倾尽一切,只求治好父王,望仙姑垂怜!”
她就知道……
冼如星深深地叹了口气,斟酌了下言语,对着少年轻声道:“殿下,按理说贫道寄居于王府,兴王爷有恩于我,哪怕是您不说,只要能帮忙贫道也一定会出手,但是,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我不过是个修道之人,无法违逆天意,殿下还是另寻他法吧。”
冼如星身上有不少因为疫\情囤积的药物,但她之所以这样讲,全因为在穿越之后,她翻找了自己书架上当年买来为了充门面的简略《明史》,清楚地记得史书中记载兴王就是今年七月走的,如今已经是三月份了,估计就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为了不受牵连,能避开还是避开。
朱厚熜听出她话里未尽之意,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连站都站不稳,目光放空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爹爹,爹爹他……”
虽然对方聪慧早熟,但无论怎样也是个半大孩子,见其失魂落魄,冼如星联想到自己在现代的父母,也不禁鼻头一酸,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去扶朱厚熜,犹豫道:“我其实……”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人“砰”的一下踹开,清风道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见到冼如星与个半大小子“勾肩搭背”,表情立刻微妙起来。
接着好像自觉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怪笑道:“好哇,我说你这浪蹄子怎么大白天关着门,原来是真有见不得人的丑事。”
冼如星:“……”
看着一团稚气的少年,冼如星成功被清风雷得外焦里嫩,接着神色古怪地指了指朱厚熜,“额,你不认识他?”
事实上,兴王在祭祀之时曾经带着独子来过一次社稷坛,但那时候清风观还没站稳脚跟,清风道人带着徒弟们只能站在最后,自然是不认识府中贵人。
听她这么讲,以为是观里刚收的弟子,清风也没在意,而是指着冼如星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丢。
冼如星摸了摸鼻子,她也没想到对方忍耐度这么低,自己才刚出手,直接“自爆”了,看了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朱厚熜,突然开口道:“贫道可以去见一见王爷,但您要做好准备,可能性很低。”
朱厚熜眼前一亮,连忙保证道:“仙姑放心,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兴王府的恩人。”
清风道人见两人自顾自说话不理他,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直接威胁要去王爷世子那儿告冼如星欺师灭祖,大家都别想好。
听到此处,朱厚熜冷笑一声,寻了把椅子翘腿坐下,对着清风开口道:“好啊,你告吧。”
第6章
存心殿,此处是亲王休息的场所,之前说过藩王府其实就是紫禁城的缩小版,皇帝养心,亲王存心,意思都是相近的。
内侍黄锦急匆匆走进殿内,对着伺候兴王的大太监张枫行了一礼:“张爷爷,世子马上就要领人过来了,屋内可都准备好了?”
“早就好了,你就放心吧。”张松一改往日的冷淡,态度十分温和。事实上,自打兴王病重后,他便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谋划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跟着原本兴王的大太监,以后若想要过的好,那么免不得要巴结下一任主子,于是世子身边的得力人自然也成了拉拢对象。
黄锦知他心中所想,但面上却没有展露出半分,依旧是之前那副谦卑的样子。他们下人,尤其是太监的命都掌握在主子手中,世子纯孝,若让他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那么怕是不会顾及往日情分。
正思量着,那边,朱厚熜就带着冼如星从远处走来。
黄锦给张枫使了个眼色,示意这就是那位仙姑。
怎么年纪这般小?张枫暗中眉头微皱,觉得有些不靠谱,但也没说什么,对着世子爷行了一礼后,便领人进到存心殿。
才刚一推门,一股浓厚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朱厚熜快步上前,透过厚厚的床帐,与旁边侍女小声道:“父王可是醒了?”
还未等侍女回话,床幔后便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可是聪儿来了?”
“爹爹!”朱厚熜一改往日的沉稳,连忙应下,“是我,儿子带着之前说的仙姑来见你来了。”
掀开床幔,冼如星终于看见了这位王府的主人长什么样。
兴王朱祐杬,算上年纪应该才四十岁出头,不过看上去却十分苍老,满头的白发。他非常的瘦,几乎已经到了皮包骨的程度,可是唯有肚子高高隆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浅黄色。看了冼如星一眼,还没说话,便拼命咳嗽起来。侍女将丝帕递与兴王,其用它捂住嘴,没一会儿血就透过丝帕洇了出来。
冼如星心中一沉,对着朱厚熜满怀希望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但得到确切答案后,少年依旧觉得希天旋地转,强忍着悲痛,还是对冼如星道了声谢,“仙姑,你放心,这次过来我并没有通知母妃,只有我们二人知道。”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冼如星却也听明白了,对方是在跟自己保证之前说过的话,就算她治不好自己父亲的病也不会为难她。
二人的交流兴王看在眼里,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知晓,当儿子兴高采烈的与他说发现了一位修行者之时,兴王也不过是秉着陪孩子胡闹的心思,并没有太过在意。但是见冼如星未提出什么建议,而是坦白自己无力回天之时,还是提起一份兴致,温和的冲其笑了笑,“吾儿之前多有得罪,还望仙姑勿要见怪。”
冼如星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假如对方跋扈无礼,以皇权压人,她可能随便想个办法糊弄过去,可是如今这对父子都彬彬有礼没有半点怠慢,她反而有些过意不去。
事实上,对于兴王的病,冼如星一搭眼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猜测。
肝区疼痛.腹水.黄疸.消化道出血……这明显就是肝癌晚期的征兆。对于肝癌,就算放到现代社会也没办法解决,更何况,对方一看就已经病入膏肓,也难怪夏日的时候就过世了。
犹豫了许久,冼如星缓缓道:“王爷,贫道虽然没办法治好你的病,但也许可以帮您稍微缓解一下疼痛之苦,您要试试吗?”
兴王微愣,旋即一边咳嗽一边点头。事实上,肝癌患者到了晚期,腹部乃至四肢都是非常非常疼的,对此施针汤药能做的有限,不过冼如星则不同,她身上囤了许多去痛片。
早在答应了朱厚熜来给兴王看病之时,冼如星便提前去往家里拿了几板常备的药,如今见兴王点头,便随手掰了半片递过去。
看这眼前的白色药片,兴王也没迟疑,病痛折磨得他连思考都懒得思考,就算现在死亡,也许还是一种解脱。
现代所制的西药,对于从未服用过的古人来说,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兴王服用后没一会儿便感觉疼痛减少了许多,伸了伸手,甚至能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溜达两圈。
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有些相信了儿子说的话,对待冼如星的态度立刻有了些许转变,原本只是为了哄孩子的温和改为恭敬中带着钦佩。他打量了一下冼如星,突然开口问道:“仙姑,你与本王说句实话,我这病还能再撑多久?”
冼如星沉默片刻,“三个多月吧。”
不远处的朱厚熜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倒是兴王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三个月啊,也不算短了,有您这神药,我也算能过一段消停日子。”
冼如星摇头,“这药也不是万能的,每日最多只能服用三次,否则服用的越多,效力会越弱。”
兴王微愣,旋即苦笑,“这也行吧。”讲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命张枫将王妃等人带过来。
张枫全程在一旁观看,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听到王爷命令不敢迟疑连忙去请王妃。
没一会儿,一大帮女眷便赶了过来。
说是一大帮也不尽然,事实上,兴王并不纵欲,府内只有一位正妻与一位侧室。
妻子蒋氏,武将之女出身,生的剑眉俊目,身形高挑,虽说喜欢舞文弄墨的丈夫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是二人感情依旧很好。现在府里一共一子二女,皆是蒋氏所出。她之前已经在张枫那里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但亲眼见到能够下地的丈夫依旧十分激动,以至于不顾王府礼仪径直走上去,牢牢握住兴王的手。
兴王自打两个月前便经常昏迷,能够这样清醒的与妻子说话已经是非常少了,同样心情十分激动,两人温存了一会儿,他方才将自己的情况与妻子道明。
听到丈夫只有三个来月的寿命,兴王妃悲痛不已,求助性的看向冼如星,颤巍巍开口道:“仙姑,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冼如星内心轻叹,缓缓摇了摇头。
蒋氏啜泣出声,好半天方才在丈夫的安抚下停止,她心性坚韧,知道如今的相聚已是不易,还是恭敬地谢过冼如星,然后将子女们都叫了过来,一家人团聚于此。
兴王最小的女儿寿姐儿今年只有七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看着有些陌生的父亲,咬着手指,好奇问道:“父王,你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大呀?”
蒋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兴王连忙将其拉住,笑眯眯地揉了揉自己因为腹水而肿的老高的腹部,“为什么呀,传言苏东坡肚子里装的满是不合时宜,那你父王这肚子里,则全都是天伦之乐。”
朱厚熜此时再也忍不住,直接跪倒在兴王身边,含泪道:“儿子这三个月哪儿都不去,牢牢守着父王,您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让儿子去做!”
“胡闹!”自打清醒兴王第一次皱了眉头,表情严肃的对朱厚熜道:“你不趁着为父还能讲话,赶紧学着怎么处理王府内务,难道要等我死了被底下人欺负吗?我皇家后代,真龙血脉岂可做那小儿女之态!”
“可是……”朱厚熜有些犹豫,但被父亲强行打断,“没有什么可是,为父已经听说了许知州在最近一段时间来府上拜访了几次,似乎是要商议怎么处理流民一事,此事可大可小断,不能拖,我刚才已经打好招呼,你现在就去问好,以后白天着手府上大事小情,晚上再向我秉告,有什么不懂的通通记下来,到时候为父再教你。”
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拍了拍对方稚嫩的肩膀,“日后我不在,你母亲她们都要靠你了。”
朱厚熜心头一震,望着父亲期待又鼓励的目光,狠狠点了下头。
去痛片的应该还有一段作用时间,兴王想借着这个当口好好休息下,毕竟因为病痛的折磨,他已经许久都没睡个好觉了。妻妾儿女们不愿打扰,遂依依不舍的离去。
冼如星跟在朱厚熜后面些心神不宁,她原本只是打算给药,结果却听到了兴王一家人的私密话,虽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但是总觉得这样下来参与的有些太深了。自己顶着仙姑的名义,其实却是个江湖骗子,冼如星知道多说多错,而且假如跟皇权纠缠的太深,到后悔那天怕是已经被脱不开了。
想到这里,她便打定决心将药给兴王后,自己就回清风观里缩着,然而等到回神,才发已经稀里糊涂的与朱厚熜一起走到了承运殿门外,眼看就要出府。连忙开口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啊!去见安陆知州啊,刚才父王跟我说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朱厚熜面露讶色。
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下手,“对了,冼道长是要回清风观,不过既然都走到这儿了,道长就跟我一同前去吧。”
冼如星:“……”
只能说不愧是传说中的嘉靖帝吗?小小年纪就演技一流。
其实对付这种事儿冼如星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去拒绝,但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无他,自打穿越,除了今日严格上来说她甚至没离开过社稷坛。作为一个本身性格有些外向的人,整日被憋在小小的四方天地中,还要应付清风道人那个老变\态,冼如星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推脱了这次,以后真想出去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所以即使知道对方给自己下套,冼如星最后依旧是与小屁孩一起坐上了马车。
安陆其实并不大,以前还是府,但是在开朝初年就被降为州,湖广地区虽然人口稠密,但比起江南京城繁华度就差得远了。
最开始在路上,冼如星还有兴趣掀开帘布望一望,不过时间久了,也就无聊的坐回车里。
毕竟这可是古代,哪怕是城镇,道路也只是黄土。路过的百姓虽然不至于衣着蓝缕,但也都有些面黄肌瘦,身上穿着灰扑扑的深色衣服,神情上或多或少地透露出几分麻木,而且大部分都是男人所见到的女性非常非常少。不过几个照面下来,冼如星便觉得兴趣缺缺。
难怪常听人说,大户人家的丫鬟也比寻常百姓的小姐过的好些。王府内虽然有时候也免不了挨饿,但是相较于平民乡户,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安陆本地的知州姓许,是一个梳着山羊胡的干瘦中年男人,原本按照礼仪许知州应该亲自去兴王府去拜会。但是,这位许大人平日里最是胆小,哪怕如今朝廷已经不怎么管当地官员与藩王私交的事情,他依旧不敢登门,只能借着巡视城墙的名义,将兴王府的人请出来。
虽然远离王府,但是兴王重病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新闻,所以在见到年仅十二岁的朱厚熜之时,许知州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只不过多看了两眼在其身后的俏道姑冼如星。
朱厚熜对这个耗子胆儿的知州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作为本地藩王,难免要与其打交道,于是略微点了点头,免去了对方的礼。几人站上城墙,望着远处聚集成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少年眉心微皱,“人都在这了吗?”
“差不多,”许知州点头,“远处靠着水边儿,还有几百个,不过大多是些妇孺。”
如果说城内的普通百姓仅仅是有些瘦弱,那么这些流民就只能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有些个甚至衣不蔽体。就那样或蹲或躺在地上,瞪着眼睛,不细看跟尸体没有任何分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蚊虫四处飞舞。
许知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恨声道:“之前这帮人都跑到城门口了,也就亏了下官老早就听到消息,防范的及时,提前扎护栏将他们赶跑,否则这两三万流民想要处理还真不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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