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色将晚,那石影落在墙上,中间的烛光透过去,竟然宛如一位正起舞的月宫美人,双环髻,披帛飘逸。
卫衣也不禁拊掌叹道:“造化神奇,鬼斧神工。”
香烟雾影,烛火摇曳间那人影竟也仿佛活了,在墙上翩然而动,良久,卫衣说了一句:“这石头的确是罕见。”
既然已经亲眼验证过了,那便可以去献给陛下了,不过还是要先行回禀,经过陛下同意才能呈上。
果然,左淩轩闻之很高兴,命人在观霞水榭设宴,要与皇後娘娘共赏奇石。
卫衣一进入水榭就觉得不对劲,而留在这里的宁润道:“陛下去了庄采女的居所,据说是庄采女中毒了,命我在这里等着督主您过去。”
卫衣暗咬了咬後槽牙,暗生恼意,这赶得真他娘的不是时辰,这破石头算什麽祥瑞,他的麻烦一波又一折的。
卫衣一进入殿内,便有几道目光掠了过来,其中便有庄采女的堂妹,当今的皇後娘娘。
卢皇後却是第一次这麽近距离看见卫衣,她对这个名字很熟悉,在家中时便时常听见父亲和叔叔们喝骂此人,其中不乏鄙夷唾弃。
本以为是个老奸巨猾之辈,此刻看来,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宦官,不及而立之年,难过祖父等人如此忌惮於他。
卢皇後转头看向帘帐後,里面躺着的是庄采女,她的堂姐,现在她病了,病得很严重,无药可救。
左淩轩坐在上首,果然一转眼就看见他进来,招了招手唤他上前来,懒洋洋道:
“卫卿,想必事情的经过你都已经很清楚了,此事就交由你来查明了,给你七日时间,寡人要得到满意的答案。”
“是,臣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信任。”卫衣低眉敛目的应下,左淩轩甚是随意的点点头。
他心中甚是不快,本想着好生赏玩一番新得的玲珑石,这下又被庄采女这件事扰了兴致。
而卫衣这期间,也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看来这位皇後娘娘对他也很不善呀,他自然知道这敌意为何而来。
所谓满意的答案,有两种涵义,一种是真正的真相,另一种是能够掩饰太平的“真相”。
看这般情形,还有陛下的态度,想必是後者无疑了。
虽说要个假的,但查还是要查,甚至最後得出的答案,要比真正的真相还要合情合理。
这时,太医走了出来,道:“回禀陛下,庄采女已经醒过来了。”
闻言,皇後与陛下先後站了起来,走进去看中毒醒来的庄采女,卫衣也跟在後面,也好观察一下庄采女的样子。
“陛下,您可算来了。”庄采女重新见到了陛下,却是病态枯槁,面色惨白如鬼,左淩轩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看见陛下前来,激动地几乎撑臂起来,再抬起眼些,就看见一旁虎视眈眈的卢玉采,卫衣还有太医等人。
左淩轩本来还有几分旧情,此刻见她病容不复从前,在旁又有更加荣光胜锦的皇後娘娘映衬,那浅薄的怜惜也旦消无存。
“堂姐,你可算醒过来了,本宫与陛下不知多担心你。”不待庄采女出声,皇後娘娘径直扑上前来。
握着庄采女微微抬起的手,冰凉不已,一边不着痕迹的暗暗用力压住被子,令想要说话的庄采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庄采女张着嘴费力的喘息着,心下一片灰冷,又怒又恨,陛下近在眼前,她的公道就在这里。
此时皇後却倾上身来,挡住了身後等人的视线,红唇轻启,无声的动了动,锦被下的玉指紧紧掐住她的手腕。
她说:“你就死心吧。”
“你,你……”庄采女被压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闪而过的怒色,却被卢玉采借故为其敛发而遮了过去。
房间里闷热,她脸上渐渐浮起潮红之色,眼眸晦暗哀凉,不知是闷得还是气的,竟然呈现出几分活泼的生气来。
“姐姐你怎样了,可好些了?”
“我是不好了,不过看堂妹你,倒是好得很嗬……”庄采女心下恨恨,嗓音嘶哑森冷,死死的盯着她,令一旁的太医等人闻言瑟瑟。
“瞧,倒是我见堂姐醒来失态了,竟忘了陛下还在这里。”皇後微微一笑,泰然自若的低头道,语气里带着不多不少的关切之情,俯身恭敬退到陛下身後。
左淩轩本不想说什麽的,但如此被皇後推了出来,也不好什麽都不说,只干巴巴道:
“庄采女,你好生修养,寡人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决不轻饶害了你的人。”
公道,她的公道就在这里,可这公道不成公道,她永远也讨不回了。
“我,我……”庄采女心中又悲又愤,一时胸闷气短,急火攻心,竟“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复又昏迷了过去。
“陛下,臣妾看姐姐还没有恢复过来,也不是一时就能好的,陛下也劳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吧。”
“也好,那余下的事情就劳烦皇後你了,寡人也的确是累了。”左淩轩点点头,匆匆说了两句,什麽都顾不上交代,转头就走。
庄采女方才的那一口血,似乎溅到他的衣裳上,说不准还是有毒的,赶紧回去沐浴才是。
“卫督主还不离开吗?”卢玉采目光转向在殿中查探的的卫衣。
卫衣袖子自妆台轻轻扫过,拱手恭谨道:“是,臣告退。”
院子里呈现出一片枯败凄凉之色,冷风瑟瑟,卷起枯叶飞旋,卫衣打外面回来,走到她面前摊开手,帕子里露出一颗药丸,问她:“繁缕,你能查看出这配方是什麽吗?”
繁缕垫着帕子接了过来,审视了一下,这药丸乌黑,只有食指的指甲大小,外面裹了薄薄的一层蜡皮,闻上去也没什麽味道,不过就是寻常的药丸罢了。
“这是大人从哪里得来的?”
想了想,与她说了也无妨,这药丸是在庄采女的妆台上找到的,那瓶子上写着玉露丸。
此物乃是宫中妃嫔滋补容颜的养颜圣品,乃是太医院研制而出,以温酒服用上佳。
她闻了闻,和其他普通药丸唯一不同的就是闻上去有些花香,不过想一下也很正常,谁会喜欢那苦涩的东西,必然是要又香又甜才好。
繁缕将东西清洗干净,杯子也让小平子拿了丢弃掉,这些东西的毒性,并不是那麽容易清洗掉的。
“怎麽样,是有毒吗?”
繁缕摇了摇头,答道; “从目前来看与那太医院的方子一样,只不过这其中有些东西分量多了,不会致命,少了又不起作用。”
“不能看出准确分量的配方吗?”卫衣看着她捣弄着手里的家夥。
“并不能很清楚,这可能要医术更加高超的太医才能看出来了。”她摇了摇头,用烛火烧净银釺子,又低言道:
“我们虽是医者,但是这拿药害人,却远不如宫里无师自通的嬷嬷。”
卫衣一时默然,只看着繁缕手下娴熟,专心致志,眼眸发亮,手下调弄着小小的药丸。
“那你就先把大致的配方写出来一份。”卫衣本就是私下拿到这东西,顺便让繁缕看一看。
“这味药是什麽用?”
“补气血的,有毒但是无害。”
卫衣发出一声轻笑,不解道:“有毒怎会无害,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当然是含有毒性的,但这毒性只是微量,只要把控得当,并不足以致命,少了不起作用,多了又会致命,需要拿捏得很好才能制出这养颜圣品。”
“大人知道鹤顶红吗?”
“知道,乃是毒物,又名貔霜。”卫衣回答的很干脆。
繁缕看了他一眼,道:“督主只知此乃毒物,却不知这药剂的多少,其实和毒性如何有很大关联。
譬如这貔霜,如若只是微量,可令人常年面色红润,颜光盛锦,而且可以用於医治哮喘,《千金方》中也曾记载,可用於治疗疟疾,牙痛等病症。
或许这药丸中的剂量只要微调,本无害处,但只要加以旁物辅佐,便会产生毒性,或者,这药的毒性微小至不计,但长年累月的服用,也会致命。”
卫衣看着她,因为这医理,温婉的女子眸光炙热又熠熠生辉,前所未有的璀璨与美丽,他一直知道,他的繁缕是如此的聪慧,也会很强大。
倘若与他联手必然是一大助益,即便她是不情愿的,只要他说了,繁缕会很听他的话,他知道,但他不会。
“让小平子进来收拾一下,这些东西都不能用了。”
卫衣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包括其中皇後娘娘的举止,还有自己的揣测,问繁缕有什麽想法。
他既然脱离不了这旋涡,只能让繁缕慢慢的渗透直至习惯。
“大人是怀疑皇後娘娘做的手脚吗”
卫衣默认,而且肯定不是表面上那麽简单。
“倘若如此,我不是很明白,既然同出一族,又何必自相残杀,不是应当一致对外吗?”繁缕蹙了蹙眉,托腮很是不解。
庄采女固然不讨人喜欢,但若说眼中钉,肉中刺,对卢皇後而言,也应当是诞下皇长子的桐妃娘娘,首当其冲吧。
“所以这就是为什麽你只是医女,而她们是主子了。”卫衣一只手拿着配方看,泯然微笑着道。
他不太通医理,但这上面有些药材的名字,却是再熟悉不过,共有的特点就是能害人。
繁缕闻言轻抿了抿唇角,没有反驳,倘若要她做这些违背天性的事情,那她宁愿做一个宫女。
“大人的意思,是皇後娘娘有什麽阴谋才会做下这事?”
“不错,本座怀疑这之後还会有什麽算计。”卫衣坐在软塌上,揽着繁缕低言道。
繁缕在他怀里侧了侧身,大胆猜测道:“会不会只是皇後娘娘与庄采女在家中时的过节,才导致如此。”
其实根本没有什麽阴谋诡计,皇後娘娘也不是那麽心有城府的人。
卫衣断然否决道:“不可能,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就凭那一日他们所目睹的争执,这位卢皇後就不是个心思浅薄的人,况且在卫衣看来,这位皇後娘娘的一举一动都有卢国公府的意思。
卫衣不是善男信女,以至於在揣摩人心的时候,想法也较为阴暗。
繁缕提出的这个想法,对他来说有些可笑,但细细一想,亦不是没有可能。
“不管有没有,是不是,我既然接手而这件事,它就必须有一个本座才满意的真相。”卫衣垂下眼皮,秀致又好看,嗓音沉沉。
繁缕懂得了督主的意思,他其实是怀着某种目的,所谓真相,不过是看对谁有益了。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为何看起来很简单,又是非分明的事情,到了大人眼中,就如此复杂?”
“因为事实上就是,真相原本就没你看到得那麽简单。”卫衣神情很淡漠,手指摩挲过她的脸颊,细长的眉眼,微垂的眼中透出一种莫测的情绪。
“大人,你这样就有些吓人了。”繁缕讪讪一笑,卫衣的指腹温热,从她的脸颊一直到耳後,顺着颈项下来。
他很温柔的说:“你不用怕,这里是西厂,有我在就没人敢动你。”
就是怕你呀!
庄采女中毒事件,在宫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最後由卫衣查实,乃是有人勾结曾被庄采女欺辱的宫人,谋害於她,故意在药和熏香中做了手脚,还了庄采女的公道。
繁缕听到此事结果後,问过卫衣,说:“督主是拿了无辜之人填的真相?”
“非也,处死的两个宫人的确参与了此事,只不过他们的幕後主使我没有说出来。”卫衣安抚道。
卫衣对她倒是越发上心了,繁缕自言受宠若惊,这可与前些日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要一有空闲了,卫衣就留在她身边。
哪怕两个人都不说话,坐在一间屋子里,自己做自己的事情都行。
明晃晃的日头落下来,繁缕捧着书恹恹的低垂着头,鬓边有发丝落下挡住了眼睛,卫衣看出她其实已经睡着了。
繁缕对他倒是敬着又粘着,很舒服的一种相处方式,卫衣鲜少在外面提起她,没有必要,他们这样的身份只会给繁缕带来更多的麻烦。
繁缕打算给他裁一身棉衣,这冬天卫衣也经常要出宫去,她做得厚实一些,还有靴子,卫衣一向喜欢穿的利落些,骑马什麽的都不妨事。
卫衣正在换衣裳,背对着她,但单单只看见强健的脊背,就能够令人遐想了,更何况繁缕还是头一次看见。
“哎哎哎,呀,我的天!”繁缕惊呼了两声,才抬手捂住了眼睛。
卫衣从不在她面前露出身体,她也晓得是什麽意思,谁会想到他在这里换衣服。
这一回,卫衣反而被她这举动搞得哭笑不得,出来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这举动,与掩耳盗铃有何异。”
繁缕笑吟吟地放下手,脸上丝毫没有羞涩之意,卫衣上身袒露在面前,脊背上那很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其中最近的就是卫衣被毒箭射中的那一次。
“哎呀,这伤疤淡了许多。”繁缕摸了摸那遗留的伤痕,说:“还好当时救了督主,这伤口可太危险了。”
繁缕无比庆幸当初的举措,若不然她如今都不知道已经在哪里了。
“不过,当初督主为何会被人会刺杀?”
卫衣徐徐解释道:“因为我当初在外人面前,故意撕破了他们伪善的面皮,所以他们恼火了,便要杀我灭口。”
“那想必是很失颜面的事情了,所以才会恼羞成怒。”繁缕听了笑道。
第53章 狼狗
张影进宫的次数逐渐增多, 卫衣知道, 他已经顺利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但同样的, 陛下对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林怀, 也异常信赖并重。
这个林怀尚且不足为虑, 卫衣并不将他放在眼中, 沉浮多年, 他看得出此人如何。
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跟着同样心性浮躁的陛下,怎堪一击。
林怀渐渐的, 在陛下的影响下,还有多日以来的眼见为实,从当初因为繁缕而对卫衣产生浅薄恶意, 转变成了单纯的因为对方人格而浓厚的敌意。
但他更懂得什麽叫喜怒不形於色, 面上反而没了当初的莽撞,而是虚与委蛇。
他来到陛下身边的时机很好, 正是能够博取陛下信任的时候。
至於殷斯的身份, 他也听陛下说过了, 对张影之名, 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那时候卫衣初初坐上这西厂督主的位置, 根基未稳, 而张影所携的锦衣卫叱诧风云,精悍潇洒,即便是於京城卫相比也不落於下, 风头无二, 那是锦衣卫曾拥有的辉煌。
就是他,也想过要进锦衣卫的,只不过後来听从家母之言,为求安稳,才入了御林军。
锦衣卫与西厂厮杀的很厉害,他有些奇怪,卫衣为何要举荐自己的对手。
这其中不同寻常,但奈何他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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