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款款起身。
月宫四周的古树上一排排洁白灯笼和彩幡,在夜风里摇曳生姿。在南越人的眼里,这是为死去的亲人指明回家的路,俗称“引魂灯”。
八月底开战以来,战场上牺牲的战士数以十万计。亲人为他们点亮“引魂灯”,但死去的人如何能回来?
而战争只进行到一半。
她回过头,段煜在她身后不远处,深邃的目光晦暗不明。
她缓步走至他身旁,低声劝道,“国君,南方五郡也是你的子民,你可命郡守主动投降,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请你斟酌。”
身后的灯笼衬托,她如月中仙子,风姿体态无一不美到极致。
明明是亲近的距离,柔和的语气,可她的话分明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
“哈哈哈哈!”他突然迸发出大笑。
瑶华从未见他这般笑过,笑得眼睛眯成缝。
“皇后,长公主,你真的……我都不知怎么形容你了!你的夫君入侵我的国,屠杀我的臣民,你还好意思要我主动投降?你知道这叫甚么吗,得寸进尺?还是恬不知耻?”
瑶华淡淡地笑,“随便你怎么想,愿不愿是你的事。无论你下不下诏,玄甲军都会挥师南下。”
段煜眯着眼,击掌感叹,“说你们霸道也好,无耻也罢,不过是仗着梁国国力强盛。当年大周朝当年是何等的威风霸气,只延续三四百年便气运衰退,分崩离析。如今你们仗着天阙之力狼狈为奸,或者说是伉俪情深,哈哈哈!但过不了多少年,照样有人推翻你们的统治,亡你们的国!你的子孙后代也许没有我们幸运,会被屠戮殆尽呢!”
瑶华听他奚落完才冷言道,“我不看将来,只看当下!梁帝征下南越之时,你必要俯首称臣!”
段煜登时狂怒,眼底的凌厉残暴再也掩饰不住,双目盯着瑶华如蝇嗜血。
瑶华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缓缓转开目光轻声提醒,“国君,信使到了呢。”
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讫
段煜一把抢过信,撕开。
信上只有一个字。
“允。”
瑶华掩嘴一笑,“梁帝向来言简意赅。”
她从袖中甩出一枚血红玉牌,递给段煜,“这是你父皇给我的信物,你我钱货两讫。”
段煜低眉垂目,不接。
旁边的风池月倒胆大,伸手接过,还朝瑶华扬了下嘴角。
“国君,咱们就此别过。”
瑶华说完同容廷相视一笑,耽搁一夜,终于可以走了。
段煜却咬着牙关,依然踯躅不答。
半明半灭的灯火中,万千清辉将他们的容颜照得清晰。她神色轻松,为离开而欢欣。
而他那隐藏得深的,忽暗忽明的爱恨情欲将随她的离去而湮灭。
“国君,后会有期。”
瑶华不耐烦了,不满地皱了皱眉。她能看出段煜很不高兴,但萧衍已同意他的要求,他又凭甚么不高兴?
她轻咳两声,段煜终于抬眸,阴冷的眼神定在她脸上,轻吐两字,“不送。”
瑶华扯了扯嘴角,同容廷转身就走。
“皇后!”
瑶华闻声停步。
风池月双手捧着一只锦盒追过来,笑盈盈道,“这是我为您准备的见面礼,请一并带回去吧。”
瑶华接过,微笑道,“多谢。”
她又深望月神一眼,朝她笑了笑,然后同容廷上了马。
离月宫越来越远,走到一无人角落,瑶华突然下马。
她将锦盒放在地上,身子离得远远的,用一根手指挑开。
锦盒里射出一道绿色寒光。
“瑶华,你……哈哈哈!”
容廷乐不可支,迅速下马,瞟了眼锦盒。
“没甚么特别的,一颗夜明珠而已。”
他取出拳头大的夜明珠,在月光下,夜明珠的亮光并不明显。他又仔细检查一遍锦盒,并无可疑之处,便“啪嗒”合上。
瑶华赧然道,“我也是怕了。”
两人上马,容廷却走得慢。
他斟酌着说,“之前我跟你没说完,瑶华,萧衍虽是同意了段煜的要求,但大军就在城外,他如何跟将领们解释,想想我都头痛。我建议你避一避,回帝京也好,去天阙接胤儿也好,你自己定。”
瑶华想了想,答应了,“好,萧衍同意我就走。”
容廷犹豫片刻道,“瑶华,还有一件事,北冥的慕妃娘娘……我听到一个极隐秘的消息,说她可能还活着。”
瑶华立刻问,“你从何处听来?到底怎么说的?”
容廷盯着她的反应,见她如此,心里的猜测便坐实了。
“影卫说有个美妇人曾在大都被人觑到真容,说美得世间罕见。我仔细问了问,那个岁数容貌的女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慕妃已经自绝了,师兄。”
容廷皱起眉,语气变得严厉,“你跟我可以不说实话,但萧衍呢?慕妃能假死,难道夜冥就不行?我没记错的话,你给我看过假死药的。天阙没有假死药,但你的父皇有,只要夜卫深入探查,绝对能查出来!我劝你将此事跟萧衍坦白吧,如今北冥已经并入梁国疆域,剩个夜冥活不活,他也不会在意了!”
瑶华咬咬唇转开目光, 侧脸的轮廓分明,微微上扬的下巴显露出倔强。
容廷叹口气,深知她的固执,仍继续劝道,“咱们以为萧衍没有起疑心,但你是知道他的,他心细又严谨,你怎知他没记在心里,没有派人盯紧慕妃的行踪?我觉得他已经知道了,知道是你放走夜冥,放走慕妃。他没有问,可能是在等你主动告诉他。”
瑶华猛然转头,急声问,“是,我放走了他!师兄,慕妃和我的母后一样可怜,我实在不忍心杀了她的儿子,况且夜冥……他和我一样……萧衍会同意的,他知道这里头的缘由……”
容廷缓缓摇头,并不赞成她的做法,“你说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但你不说,他心里的刺越扎越深……最后伤了他,也伤了你。”
瑶华无言以对。从一开始她就应该说的,可是萧衍忘了她时,她否认放走夜冥,隔了这么久,还怎么开口呢?
她自觉做得天衣无缝,一年前夜冥突然来接慕妃,她便安排慕妃假死,让她同夜冥离开。
但萧衍其实没有信呢?
如果他在等她的坦白……
她不敢继续想,赌气般的呛声,“我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他!”
容廷笑起来,“你别嫌我烦。瑶华,萧衍可不像我一样心胸宽广,你自己惦量吧。”
瑶华气鼓鼓哼了哼,纵马驰出。
容廷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追了过去。
九月中的南越闷热潮湿,一路向北,日间仍艳阳高照,但早晚凉爽。
瑶华原打算先到齐国接胤儿,再回帝京。走到半路她又改变主意,径直回了帝京。
月华宫里的蔷薇花归于颓败,宫墙角的两株金桂又飘出浓香。
瑶华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手托着腮,盯着飘落在桌面上的桂花。
处理完宫务的闲暇时间,她总是在想胤儿,想他在做甚么,想他有没有长大些,有没有哭闹,有没有想父皇母后。
她等着萧衍回来,一同去接胤儿。
萧衍说攻下桂郡和汉阳郡就会回来,可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
他下令放弃南藩,此事在军中掀起轩然大波。
如果攻下南藩、俘获皇族,南越的军心将被瓦解。可他下令撤军,绕远道去攻南部城池,众将领只觉匪夷所思,除却文钦,所有人都反对。
登基至今,他的君威首次受到质疑,但他始终没有松口。
僵持一日,众将领实在拗不过,在文钦的暗示下无奈领了旨意。
瑶华一直在天心阁等待,直到天黑,南池亲自过来,向她详细描绘了君臣争执的场面。
她只待了一日就离开了。
如今半月已过,仍未等到萧衍回来。虽然他每两日就有信来,但她仍悬着心,怕他会受伤,怕战事不顺,怕突生变故。
天边,一轮新月如弯弯娥眉。
瑶华倚在窗下,垂眸沉思。
桌子上,一只小小的黄花梨百宝嵌文房盒,盒子上了锁。
终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迈进宫门,疾步走近,她伸出削葱般的玉指按住盒子。
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印玺
萧衍快步迈进来仪殿。
“你在等我么?”
他含笑到窗前坐下。
瑶华的面容在灯光下如白玉无暇,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瑶华抓住他的手 ,莞尔道,“你今日未来信,我就猜你要回来了。”
“就你机灵。”
瑶华捏了捏萧衍修长的手指,他的指腹变得粗糙了些,她轻轻摩挲着。“战事如何?”
“只剩中庆和盛郡,我交给三师兄和文钦了。”
“五师兄和师嫂呢?”
萧衍扬起眉,眼里闪过戏虐的笑,“他们还要去镇沅…..你怎么不问问我赶路辛不辛苦?”
从汉阳郡到帝京,星夜疾驰也需五日,确实辛苦。
“我知道你赶路辛苦,所以巴巴的等着你,不然就去练功啦。”
萧衍哭笑不得,“你的武功已经这般高,再练下去,岂不是真的要变成仙人了?”
瑶华笑着笑着忽然想起慕天璇,她不会武功,又遭受非人折磨,但年近四十仍年轻貌美,岁月真是优待她。
“你等我一下。”
瑶华站起身,萧衍也随之起来,笑道,“我要去沐浴更衣,一会儿再说吧。”
瑶华眸光流转,笑吟吟应了,“那你快点,我有事和你说。”
文墨剪了一大束黄色月季,特选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搭配绿油油的斑竹细枝,用越窑莲瓣尊插好,摆到桌上。又抱来一瓶娇艳欲滴的百合花,朝瑶华笑道,“娘娘,您看这花开得多美,咱们今晚就不燃香了吧?”
瑶华睨她一眼,“随你。”
文墨凑近两步,两眼滴溜溜的,捏着细嗓子说,“娘娘,公主殿下可盼着您和陛下再生个小皇子或小公主呢。”
萧玉妍头胎生了个儿子,总念叨还要生个女儿,瑶华答应她,待她生了女儿就封为县主。只是凌云军务繁忙,一年到头在外头,这两年一直没有好消息。
两人如今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和姐妹般格外亲近,两个孩子也总一起玩耍。只是萧玉妍不知道,瑶华不会再有孕了。
瑶华笑着摆摆手。
文墨捧着花瓶美滋滋走了,临近内殿差点被裙摆绊倒,打了个趔趄才站稳,幸好花瓶没掉。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回头见瑶华正瞅着她笑,忙迈着碎步进去了。
瑶华的心头忽然闪过芷淇和芷澜的笑脸,如今无人能害到她,可她们再也回不来了。
“想什么呢?”萧衍一身清新的气息,摸摸她的头,坐到她旁边,和她双膝相抵。
“没什么。”瑶华收回黯然的目光,嘴角漾出一丝浅笑。
萧衍笑问,“你急着同我说什么事?”
瑶华左手托腮,偏头望着他。“先说不开心的吧,我猜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慕天璇其实没死成。我命影卫照顾她,怎会允许她自尽呢?她其实是走了。”
“噢?”萧衍扬眉微笑,“她的死是经过太医验证的,你又如何瞒天过海?”
瑶华抿了抿唇,左腿撞了下他的膝头,嗔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萧衍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嘴里却否认,“我不知道。瑶华,我没有怀疑你,慕妃的死活我又不在意。”
瑶华急了,按住他的腿倾身过去,“你明明就知道!你一点也不吃惊!”
萧衍笑着扶住她的肩头,“好!好!你说我知道,我不敢不知道!但你还没说到点上呢。”
瑶华双眸微沉,转头盯着黄色月季花。“当日在九霄宫,我杀夜冥之前给他吃了颗药,剑挨着他的心脏穿过去,活不活得成全看他的造化。但他竟活下来了,过了很久才来接慕妃,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母妃……我就让他们走了,他们去了哪里我没有理会。”
她回过头,萧衍的表情十分平静,静静望着她。
她有些忐忑,身子靠向椅背催促说,“你别总盯着我呀!”
萧衍才罢了。
“从你驳斥溯光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不正常。瑶华,这件事我没有证据,不是我不想去查证,而是我相信你。即便你放了他们又怎样呢?我的天下容得下一对母子,也容得下你的一点慈悲心肠。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生气,但过了这几年……瑶华,我给你自由,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这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最大意义。”
“谢谢你。”瑶华默然片刻,容廷说得对,告诉萧衍是对的。她心里轻松了,又笑起来,“现在说第二件事,你打算给段煜什么封号?”
“刚说完夜冥,怎么又说到他了?”
“快说,是给他亲王之位还是一方节度使?”
“我要使南越人敬服,给他高位更好。就封他为亲王,封号么……南安王,你觉得如何?”
瑶华点头,扶住桌上的文房匣,手一翻露出枚钥匙,不疾不徐开了锁。
她扬起嘴角,将匣子推向萧衍,“你拟了诏书,以此为印。”
萧衍望她一眼,随即打开匣盖。
不出他所料,盒中卧着一枚玉玺。
他拿出玉玺,上面小篆刻有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眼里的惊诧一闪而逝,沉默了一下才问,“你从地墟里拿到传国玉玺?”
“是,我跟你说过天阙和地墟的来历,传国玉玺在苏向真手里并不意外。”
萧衍扶额苦笑,“瑶华,你放走夜冥我不吃惊,你手里有传国玉玺我也不吃惊,你知道我惊异的是什么吗?”
“我不是有意瞒你,它本来就是你的。只是你失去了记忆,我就没给你,后来有了胤儿……”
“你打算给胤儿是吗?”
萧衍打断瑶华的话,将玉玺放回匣内。
瑶华欢喜的神情凝住了,眼帘渐渐低下去,又扭过头,沉默不语。
“瑶华,很多年前师尊就告诉咱们,天子之印在地下,你觉得我会猜不到它在地墟吗?我说过我不需要它。没有这个印,我还是我!但你呢?如果不是因为段煜的要求令你觉得歉疚,我估计你会一直藏着它。瑶华,我不需要你把印给我,但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待,知道么?”
瑶华轻声辩驳,“我并不是因为歉疚才给你,也没打算瞒着你。萧衍,印是你的,或早或晚我总是要给你的。”
“嗯,瑶华,你今日能告诉我,我很高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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