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哼哼两声,吹起胡子,“谁让你偷懒?瑶华成天看书练功,你呢?”
瑶华为众人斟满酒,笑道,“师尊,五师兄的武功这么高了你还不满意呀?你不是总劝我说,练功辛苦,别总练功吗?师兄研习医术,练功反而耽误他的时间。”
师尊又叹气,“唉!罢了罢了……”
容廷小声嘀咕,“你老人家喜欢武功,瑶华也喜欢武功,你俩是绝世高手,我又不想当高手……”
瑶华推一推他的胳膊,笑吟吟道,“师兄,你不必练了,赶快给我找个师嫂倒是真的。”
师尊哼一声,摆手道,“别提这个,一提我更生气!”
酒酣尽兴,瑶华方慢慢回灵犀殿。殿内仍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老仆折了红梅枝插在矮案上的大白瓷瓶中,她凑过去嗅了嗅,顺势倚在贵妃榻上,闭上双目。
夜已深,万籁俱寂,她却无法入眠,遂起身从百宝箱里取出一柄洁白无瑕的玉如意。离开睿王府时,她神思恍惚,萧衍却将玉如意带上了天阙,放到灵犀殿中。瑶华将其掷于百宝箱中,几年来未曾打开。
手轻轻摩挲着玉如意,抬眼望去,书册,字画,古琴,茶具……萧衍下山后,她将他的物品收起来送回神仙殿,可灵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气息,目之所及,皆是他们的过往。读书写字,弹琴弄箫,烹茶观雪,静坐冥想……闭上双眼,似乎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门开了,萧衍含笑缓缓走近,在她的身旁坐下,温柔地唤“瑶华”……
除却萧衍回梁国的日子,每一日,瑶华都和他在一起。十三岁时,她生了一场重病,昏昏沉沉间,每次睁眼,都能看到他在床边。师尊替她诊治后,是萧衍喂她服药,替她拭汗,日夜不离的照顾她,她痊愈后,他也瘦了一圈。
他每次从梁国回来,都给她带回许多山下的小玩意。瑶华不理会,说不喜欢小孩子玩的东西。萧衍温和地说,瑶华,你其实也是个孩子呢,你不喜欢没关系,只是别的孩子玩的,我也想让你见一见。
师兄丧生后,她患了失眠之症,好不容易入睡,又梦魇惊醒。她不曾说起,但容廷瞧出来,给她熬了安神助眠的汤药,她并不服用,熬了一夜又一夜。她故意让自己受苦,以弥补内心的悔恨和痛苦。
某个初冬的深夜,她躺在榻上似睡非睡,门口传来萧衍低沉的声音。他说,瑶华,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恨自己,也怨我。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恨自己了,就恨我吧,是我引了他们来,他们因我的缘故杀了师兄,他们是我身后的人。
她飞身推开门,睁大双眼问,你是说真的?
萧衍点头道,是,我还不晓得他们是谁,但我一定会查出来的,查出来之前,你就恨我好了。你也应该恨我,如果我没有叫你下山,师兄不会死。
瑶华怔怔地望着他,萧衍仍是温柔地笑,低声说,瑶华,我要回梁国了,你不要忘了我。
当时她回答了吗?怎么完全记不得了?推开门,走到当年她站立的位置上,猛地想起来,她回答了!
当时她冷冷地说,你快走吧,我看不到你,心里还好过些。
原来她是这样说的,怪不得萧衍的眼里闪烁着晶亮。相伴四年,他第一次流露出脆弱,她却未曾在意。他匆匆将她推进殿内说,夜里凉,你快进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眼泪。
萧衍最晚拜入门下,要学的东西很多,可一半的时间是在陪她。他对她充满耐心,其实他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而已。记得的全是和他在一起的画面,却从未真正探询过他的内心深处,去了解他的所想所求。他边修习边陪她,还要谋求帝位,任重道远,却从未向她表露半分。
他总是来灵犀殿陪她,而她极少去神仙殿。多少个深夜,她睡不着,推开窗后,看到神仙殿依然亮着灯火。他们安睡的时候,他在做些甚么?是否会觉得孤单?
泪水慢慢流下,如果没有萧衍,天阙的岁月会是甚么样子?她依然会长大,可长大后的她,还会是今日的她吗?
长夜将尽,瑶华离开灵犀殿,站在神仙殿的门口百感交集。推开门,殿内整洁有序,一样样看过去,坐在萧衍常坐的椅上,握起他执过的笔,翻开他看过的书,默默感受他的过往。这一夜,她才懂得了他。
从神仙殿出来,叶临风正在院中观赏梅花,看到她便迎上前。
她带着他穿过坎坷崎岖的山路,来到仙人台。仙人台上接青空、下是悬崖。往下看,云雾缭绕如梦似幻,看久了顿觉缥缈虚无,有“欲乘风归去”之感。
叶临风伫立台上,思虑万千,“你便在此练功么?”
瑶华倚在山石旁,肤光胜雪,衣袂飞扬。这磅礴山景、浩渺云雾,只是她的陪衬罢了,原来世上真的有世外仙姝。
叶临风已痴了,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仙姿,他虽为天潢贵胄,也只觉自己渺小平庸,只盼能永远伴她左右。
瑶华眺望远方群山,悠悠开口,“我十岁那年,萧衍投入天阙门下,成为我的六师兄,从那时开始,我每日都和他一起。我们在此练功,数年如一日。从十岁到十四岁,是他陪着我长大,而我也陪着他长大……临风,你明白吗?在天阙,萧衍不仅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玩伴,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朋友……”
“瑶华,你想要说甚么?”叶临风轻声问,他已猜到瑶华将要说什么,他害怕她说出来。她的神情如此专注,是提到萧衍时才会流露的表情,他早该看明白了。
“萧衍代替了所有人。他来之前,我是苍白的,他来之后,我方觉得自己有了色彩。我那时还不明白,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快乐,后来,他说要请梁帝赐婚……我才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只是师兄妹之情……”
瑶华回眸看向叶临风,他的脸色惨白,但看她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柔情。
“若不是出现了黑衣人,我应该会一直陪着他。萧衍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孤寂……这苍茫大山,他来,我便安心喜乐,他走,便是荒凉无边。和他分开后,我原以为我会在此孤寂一生,没料到,你来了……”
叶临风的心沉重又窒闷,他想要让她不要再说,她的话浇熄了他的希望,使他伤心又绝望。但瑶华认真的神情令他开不了口,这是她内心最隐秘的情感,也许连萧衍都不知道。十七年了,她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他不忍心打断她。
“你接我下山,我又遇见了萧衍。临风,你可知我每天都在煎熬?一面是大齐,一面是萧衍,我……我都要坚持不住了。他受了我一剑,我知道他是顾念我们之间的情义,才同意我的请求。那时,如果他不在了,我……我已决定追随他……”她的声音颤抖,眼中蓄满了泪,唇边却浮现一丝轻浅的笑容,“还好都过去了。在镇沅,他说他会向父皇求娶,立我为后……”
“你说甚么?”叶临风惊呼,上前两步又堪堪停住。
瑶华仰起头深深吸口气,忍住了泪水,“我已答应。我知道,此事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父皇……我会说服父皇。临风,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让我想到萧衍,我是你的堂姐,你对我不应该有这样的眼神。我带你来天阙,你便会明白,我为何会答应他,那个人为何是萧衍。”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叶临风无声苦笑,坦然接受她的目光,“我明白。在镇沅,你俩在一起时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你们……你们很是相配。他认识你在先,但我心里也有一个期盼……如果是我很早便来到天阙,而他从未来过,瑶华,你……你会不会……会不会对我……”
瑶华温柔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会,可是没有如果,来的是萧衍。”
叶临风笑了,笑容转瞬即逝,他握住瑶华的手,慢慢回到天阙。分开时,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瑶华,我会帮你说服陛下,你和梁帝一定会成亲。”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联姻
回到丰京已是七日后。
紫薇宫中,瑶华看书写字、练功冥想,每日传授阳泽武功,有兴致时与银楼过过招,甚是悠闲惬意。
他们出去的这段日子,京城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要数户部尚书的倒台。
淑妃娘娘的亲兄长、户部尚书韩熙瓒因贪污军饷,被下属户部侍郎何年告发,何年出示了确凿证据,韩尚书假公济私、大肆敛财。
正德帝震怒,不顾淑妃娘娘痛哭哀求,将韩熙瓒免职下狱。
经大理寺审讯后,韩熙瓒认罪,被抄没全部家产,全家流放北部苦寒之地。
瑶华在深宫也闻听此事,对银楼淡淡道,请何侍郎耐心等待,日后定有他高升之日。
正德二十年十月二十日,发生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梁国元熙帝派礼部侍郎钱允明出使大齐,至丰京紫薇城向正德帝递交国书。言华阳长公主静容婉柔、风华幽静,愿求娶为后,并归还宣邑、临湘、渔阳三座城池以表诚意,从此梁国将与齐国永结秦晋之好,望正德帝许之。
正德帝举着国书目瞪口呆,紧急召见群臣商议此事。
百官顿时炸开了锅,以李丞相为首的反对派和王太傅为首的赞成派争得不可开交。
李丞相坚决反对,他慷慨陈词,瑶华贵为嫡长公主,怎能和敌国皇帝联姻?齐国从未有嫡公主远嫁别国的先例,只怕天下人会认为陛下是为了三座城池使公主和亲,有损大齐的尊严与声誉。
户部侍郎何年道公主重伤梁帝令玄甲军退兵,只怕梁帝是狼子野心,使计将公主骗至梁国,以便对她折辱报复。
明德皇后的老父、瑶华的外祖父、大学士陈敦儒久不理事,也在朝堂上老泪纵横,道公主乃明德皇后唯一的女儿,怎能远嫁敌国?只怕公主远嫁,皇后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正德帝听了此话长叹一声,垂首不语。
更有人建议大齐可与南越联姻,南越已向齐国示好,璟王极有可能登位,联姻后必会善待公主,两国结盟共抗梁国,梁国不足为惧。
也有大臣质疑,皇帝娶别国公主也有先例,但断不可能以后位相许,以保证皇室的血统纯正,梁帝此举看似有诚意,必暗藏阴谋,绝不能信。
另一方,以太傅王桢为首的赞成派据理力争。
王桢道梁帝以后位求娶,足以见他对公主的尊重与诚意。两国联姻能保大齐平安,待日后公主诞下嫡子便是陛下的亲外孙,血缘亲情割舍不断,梁国必与大齐更加交好。
工部尚书指出梁国对大齐虎视眈眈,此时主动示好已是两国言和的大好时机,且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收回三城。若陛下拒绝,激怒梁帝,只怕玄甲军会再次出兵。
出人意料的是卫王叶临风也赞同联姻,他道公主绝代芳华,梁帝倾慕她也是情理之中,且公主敏慧,嫁到梁国必会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创天朝佳话。
正德帝在龙椅上坐观大臣争执不休、唇枪舌战,他以手支额,心烦气躁。吵至傍晚也未能争出个结果,便道退朝,明日再议。他也不召瑶华,径直摆驾紫薇宫。
瑶华正在教阳泽轻功,听闻皇帝来了忙起身相迎。
正德帝愁眉紧锁,命所有人退下。他长叹一口气,坐下后瞧着她,神色沉郁,久久未开口。
瑶华尚不知萧衍的国书已送来,见他神色凝重,料到必是发生了大事,忙奉上清茶道,“父皇为何事如此烦忧?”
正德帝接过茶喝了一口,“你先坐下。”
瑶华隐约也猜到了,坐在椅上,手指绞住了裙摆。
“今日,梁帝派使臣递交国书。他在国书中说要娶你为后,还允诺会归还三城,从此与大齐永结秦晋之好。朝臣们争执了半天,唉!朕……朕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瑶华并未露出惊异之色,垂下了头,沉默不语。
她柔顺乖巧,正德帝于心不忍了,叹道,“瑶华,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朕答应了你的母后要让你一世安稳,也说过不会使你远嫁。罢了罢了!此事不再议了,明日朕就回绝梁帝之请。”
瑶华抬眼看他,清澈的眼睛未显露一丝情绪,“父皇要如何拒绝?”
“断然拒绝恐会令他不满,拿此事做文章,对大齐不利。但若你已有了婚约,他便不占理了。”
瑶华了悟,微微一笑,“父皇可有了合适人选?”
正德帝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见瑶华询问,忙说了出来,“朝中的年轻才俊便属临风最好,可你们是叶氏同宗。但天朝大陆皇族同宗也有成亲的先例,当年齐煊帝就是娶了堂妹晋城郡主为淑妃,别国皇族也有先例。朕属意临风,你们又亲近,要是能拒了梁帝,臣民议论就议论吧,你若愿意,朕立刻为你们赐婚,昭告天下。”
瑶华淡淡地笑着,看起来她并不抵触,正德帝不禁松口气。
瑶华沉默片刻,款款起身,后退几步向正德帝拜下去,郑重道,“父皇,儿臣愿嫁梁帝。”
正德帝呆住了,急忙道,“什么?瑶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父皇,请听儿臣细说。一来他以后位相许,天子无戏言,此事若成,我身为大齐公主又是梁国皇后,将登上女子至尊之位。二来联姻可暂保大齐平安,儿臣身为父皇的长女,理应为父皇分忧,为国效力。三是儿臣嫁去梁国,若梁国有了异动,也可及时将讯息传给父皇,让父皇早做准备。再来此次是梁国主动与大齐交好,日后若梁帝变卦再攻大齐,便是他毁约在先,到那时天下皆知梁帝言而无信,他再想征天下可就失了民心了。还有一点,梁帝尚未册立后宫,儿臣嫁去若能诞下嫡子,必竭尽所能使他登上储君之位,下一任帝王身上流着一半叶氏皇族的血,对咱们大有裨益。请父皇三思,联姻对大齐有利无害,儿臣请父皇同意梁帝所请。”
她深明大义,一心只为大齐考虑,正德帝听着更加不忍了,上前想要扶她起身,“你自出生便去了天阙,朕从未照拂过你……若使你远嫁敌国,朕怎对得住你?更对不住柔嘉……罢罢,此事作罢!”
“儿臣无怨无悔,若能保大齐平安,想来母后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请父皇应允!”瑶华再次深深拜下去,伏地不起。
正德帝看着她的身影犹豫着,过了半晌,终是上前扶她起来,“瑶华,你真是父皇的好女儿!先依你所言,今夜你好好想清楚,若改变主意了,明日一早去告诉父皇。”
瑶华答应着,送他出了殿门。
终是等到了这一日!
她取出独幽,端坐于案前慢慢拨动琴弦,心里愈发沉静,静待明日佳音。
第二日早朝,正德帝颁下诏书,以宣邑、临湘、渔阳三城为华阳长公主的封邑。天朝大陆数千年来以城池实封的公主,瑶华是第一位,其势超越亲王,荣宠至极。正德帝同时宣布同意元熙帝之请,与梁国联姻,道此事已决不必再议。
李丞相当即反对,道公主回宫不过数月时间就要和亲敌国,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正德帝严厉斥责李丞相,道谁再议此事便是藐视天子,立即下狱治罪,百官只好闭口不言。
过了不久,梁帝求娶公主的事传遍大齐。民间议论纷纷,公主远嫁敌国,纵以城池为封邑,纠其实质也是和亲。此去梁国前路漫漫,不知以后公主的命运会如何,许多人为她担忧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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