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艳眼疾手快,一把将萧醴扯回来。
萧醴哀求:“我看一眼,让我进去,我就看一眼。”
太医听见了,在门的另一边说:“陛下快些离开吧,这是疫病,会传人的。”
傅蓉微只要清醒着,就没有一刻能停下脑子里的盘算,她睁着眼睛,听着院子外的闹声,说:“皇上这般年纪,是该考虑选个同龄的伴读了。”
迎春瞧着她两颧的潮红,心疼道:“主子闭上眼歇歇吧。”
傅蓉微瞧了她一眼,嘱咐道:“你也记得服药,该吃该睡,放宽心。”
她庆幸昨夜回来之后没见外人,没把疫散出去,她身边服侍的人只留了一个迎春,但她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总觉得还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息。
傅蓉微伸手挑开床帐,目光环视一圈,没见着别人,迎春在盯着药炉,傅蓉微嘶哑道:“还有谁在那,出来。”
一截绛红的裙角出现在屏风后,十八娘出来了。
傅蓉微眯眼瞧着她:“你怎么不走?”
十八娘面上罩着帕子,靠近了一些,在绣凳上坐了,说:“我自己决定留下的。”
傅蓉微虽然与她聊得来,却也没到生死相交的地步。傅蓉微道:“你何必呢?”
十八娘不答反问:“你当真不想让王爷知晓此事?”
傅蓉微说:“即便他知晓了,也不能撇下大军赶回家,只会徒增挂心,何必呢?”
十八娘道:“人生病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柔肠百结,你不难过吗?”
傅蓉微道:“我缺的不是一时的体贴顾恤,说实话,我也看不上这点温情,阿煦他最明白我心中所求,一千句空口关怀都不敌一封得胜的战报来的实在。”
十八娘哑口无言,静默了足有一盏茶,才叹了口气:“你可真是爱惨了这个天下……不过说的也对,你可是王妃,到了你这个位置,想要什么体贴没有,招一招手就有大把人上赶着殷勤,唯摄政王才是万里挑一不可多得的妙人。”
傅蓉微的精神越来越不济,这才只是个开始,她眼皮支撑不住,拢上被子又睡了过去。
太医用配了熏洗的方子,迎春用毛巾蘸湿了,替她擦遍浑身上下,以防身上的红疹更重。太医说此疫为温毒,须得都发出来才能解,要重用升散的药物,以至于傅蓉微的高热一直退不下来,冷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
一向眠浅的傅蓉微彻底坠入了混沌的梦里。
嘴上说着冷心冷情的话,好像自己长了一颗铁打的心,无坚不摧似的,可傅蓉微骗不了自己——她有点想他了。
傅蓉微任由自己陷入梦中,她以为会梦见日思夜想的人。
但很失望,梦中来见她的这个年轻人,她并不认识。
傅蓉微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肩上搭着黑氅,生得龙章凤姿,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气质,他扯出一个笑:“您看我像谁呢?”
傅蓉微莫名读懂了那笑中深藏的苦涩。
年轻人的眉眼清秀,傅蓉微确实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知是记忆中的哪个故人。
傅蓉微有几分奇怪地打量他。
那年轻人释然一笑:“罢了,这么长的岁月,记不清也是应该。”
他这一低眉一垂眼,傅蓉微瞧着,茅塞顿开,这一双清秀的眉眼,她看着像照镜子一样,既陌生又熟悉,傅蓉微怔了神:“你是——”
他道:“花神庙几十年如一日的香火供奉不是白费,朕日思夜想,不惜奉上精血,终于得偿所愿了。”
一个“朕”足以解答一切困惑。
可傅蓉微心里随即蒙上了一层更深疑问:“我怎么会见到你呢?阿蕤?”
上一世,她养的儿子,单名一个蕤,是她亲自给选的。
她的阿蕤上前一步,贴近了傅蓉微的身体,弯下肩背靠在了她的肩上,喟叹道:“当然是没娘的孩子想娘了啊。”
傅蓉微浑身僵硬,竟没躲。
她抬起手想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他那样,可她的手碰上去,却感觉不到他身体的温度和柔软,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没有真实感。
傅蓉微想起来了,这是梦。
本就不真实。
傅蓉微抽身退开,道:“这是梦,都是假的,我要醒了。”
阿蕤袖手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傅蓉微感到心口刺痛。
可她还是强迫自己挣脱了这个梦。
凡是过往,都是虚妄,不值得留念。
傅蓉微睁开眼睛,剧烈的咳着,嗓子里有一股血的腥甜。
迎春端着药守在床前:“主子,该服药了。”
傅蓉微已经习惯了醒来就吃药,吃了药再睡的习性。
又一碗汤药灌进去。
迎春用手摸了摸她的颈侧:“好不容易退了点热,待会药劲发上来,又要烧了。”
傅蓉微见屋里点上了灯,便知晓时辰不早了,她缓了口气,问:“陈靖是怎么处置的?林燕梁他们有没有动静?”
姜宅里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
迎春:“我立刻叫人去打听。”
傅蓉微整个院子都封了起来,不许进也不许出,迎春站在里面敲了三下院门,裴碧便出现在另一侧,道:“王妃有何吩咐?”
迎春道:“主子想知道陈靖办到哪一步了?”
裴碧在外正为了此事奔走,他十分了解内情,捡着几句要紧的话,简单一说:“姜宅早已对外隔绝了一切消息,林燕梁和秦禹另有计策,他们拿了陈靖下狱,却并未说明染疫的人是王妃,陈靖自以为是皇上中招了,几乎得意忘形,当下正连夜审,请王妃安心。”
迎春记在心里,回屋一字不落的说给傅蓉微听。
傅蓉微靠在枕上,拥着棉被点了点头:“此二人办事确实令人安心。”
迎春劝她歇着。
傅蓉微昏沉了一整个白日,夜里倒是精神了,一时半会难以再入睡,她体谅迎春辛苦,不想扰得迎春无法休息,便安静的躺在榻上,趁着这短暂的清醒,从头理顺淑太妃的事。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傅蓉微记得很清楚,白天那会儿她还张牙舞爪的到处讨人嫌,硬要把萧醴拉到她的院子里去。傅蓉微没给她这个机会,不仅把皇上带走了,还抢白了她一顿。
晚上,淑太妃请她过去说话的时候就不对了,她换上了从馠都带出来的最后一件衣裳,说话虽然有些颠倒,但字字句句都在聊从前。
她说她像做了一场梦,忽然之间梦醒了。
她还说她想回馠都。
傅蓉微不是没察觉,她临走的时候,劝过一句,想不通就别想了。
可淑太妃没给自己留活路。
她对傅蓉微下手,不管事成还是事败,她都逃不了一死。
第122章
傅蓉微清醒了约半个多时辰, 药劲发上来,果然如迎春所说,她又烧起来了。
头痛欲裂, 就算傅蓉微不想睡,也由不得她了。
傅蓉微躺下来,又想到了梦里见着的阿蕤, 合上眼睛时,一行泪顺着脸颊滑下, 没入了鸳鸯枕里。
她总觉得自己跟这个孩子的缘分浅。
而且这个孩子的出生和长大, 掺杂了太多权力的纠葛。
母子之间连情分都是浅的。
当年还不到六岁的孩子, 傅蓉微狠一狠心, 说扔就扔下了。
可是, 傅蓉微从来不敢去想那些年的辛苦, 应付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夜夜睁眼熬着等天亮,看谁都觉得可疑, 把自己藏在房间里不敢见光,一连几个月也没人陪她说话,形容憔悴的不成样子,身段也失去了少女的婀娜。
傅蓉微刻意不去想,好像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些痛苦便都能漠视, 从而将她的孩子从那血脉连心的感情中剥离掉。
但孩子从来没有错。
是傅蓉微非要把他生来这个世上。
他读不懂傅蓉微眼里的复杂的情绪,他只有对母亲最纯粹的依恋和爱。
傅蓉微承认自己情怯, 不愿梦中见到阿蕤, 也不忍见他。那一举一动,哪里是什么虚幻的梦, 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傅蓉微带着半干的泪陷入了昏睡。
似乎是又如梦了。
傅蓉微身体滚烫,睡着了也不安稳,胸闷的喘不上气。就这么不知道熬了多久,忽然间,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了身体,先是抚过她的前额和脖颈,然后钻进了她的领口中,最后像水一样把她完全裹在了其中。
傅蓉微惊醒了,意识尚且迷蒙,但因病嗅觉一度失灵的鼻子,短暂了通明了一瞬,他闻到了一股独属于风的清冽气息。
她做梦都忘不了这种感觉和气息。
傅蓉微眯着眼,呢喃了一句:“是你啊。”
他低沉的应了一声“嗯”。
傅蓉微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彻底惊醒了。
这不是梦。
姜煦真真切切的躺在她的枕边,脱去了外袍紧穿一件单薄的里衣,安抚着她身上几乎要烧起来的温度,他的手臂将她的整个身子都箍紧了,掌心贴在她的后心上。
傅蓉微想挣脱,却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喘息着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被抱得太近了,下巴正好卡在他的锁骨窝里,甚至没办法抬头看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降下:“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傅蓉微:“你疯了。”
“我很清醒,听说你想要捷报。”姜煦贴着她说:“折子还在后头呢,没我跑的快,我亲口你念给你听——二月廿二,镇北军少帅姜煦率游骑九千,于雅布日山设伏,大挫北狄,山丹王子弃甲而走,我军逐至弱水畔……”
傅蓉微反应略慢了些,问:“赢了?”
姜煦道:“是啊,又赢了一战,山丹王子渡河而逃,暂且歇战。”
将所有的战报累积在一起,可以看出姜煦正一点一点蚕食北狄的精锐部落。
傅蓉微听到了令人欢喜的捷报,心里百味陈杂,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姜煦道:“十八娘是我带回来的人,她得听我的,你出了事她必须要先传信让我知道。”
其实这话让人听了心里不很舒服,好像身边安插了别人的心腹,时时刻刻盯着你的动向。尤其以傅蓉微的身份和精力,对此格外敏感多疑。
姜煦也少见今日这般强势。
他说:“至于回不回家,也该让我自己决定,你无需替我考虑得如此细致……”
傅蓉微身上扛的东西太多了,她能做到事事周全,自己却得不到一丝喘息。
姜煦说了一半,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停顿了一下,问:“你想我吗?”
傅蓉微没办法违心,她说:“想。”
说完,她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竭力把头瞥向一侧:“别靠着我,当心把病过给你。”
姜煦环住她的头,说:“沧州的疫毒早有药可医了,别害怕,服了药,很快就好了。”
傅蓉微枕在他的怀中,渐渐感觉不到最开始的凉意,姜煦的身体都被她给捂暖了。傅蓉微推了推他的胸膛:“难受……太紧了,喘不过气。”
姜煦终于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傅蓉微挣扎着坐起来,掀开帐幔,让床头的烛火照进来,终于看清了姜煦的脸。
刻在心底里的模样不会变,傅蓉微层无数次抚摸过他的脸,用手指描摹他的轮廓,感受他皮肤的纹理。
傅蓉微托住他的下巴,往旁边一转,他鬓侧有一道伤痕,斜着贯到了颈侧,鲜红刺目。傅蓉微指尖轻轻碰触,是一种略显粗糙的手感,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姜煦道:“如非必要,我也不愿顶着这样的脸来见你,丑到你了?”
傅蓉微说:“好看,你这张脸,怎么都好看。”
姜煦道:“等你好了,给我画张画吧,万一哪天我的脸被人划烂了,你至少手里能留个念想。”
傅蓉微想斥他胡说八道,可话到嘴边,也只是叹了口气。
姜煦拉过被子裹着她放回榻上,帐幔落了下来,光也挡在了外面,姜煦道:“点一炉安神香。”
迎春一声不吭,却一直候在外间,她脚步轻轻的进来,将安神香摆在妆台上。
姜煦隔着被子轻拍着她的身体:“睡吧。”
翌日清晨,落下了一场春雨,窗外的芭蕉叶被洗成了新绿。
傅蓉微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头脑是清明的,不似前两日那么晕了。
100/151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