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在泛白的天光下,看见城外道中央,一马一人停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候了良久。
队伍最前头的人嘀咕道:“好像是姜少将军。”
天色仍旧是暗,看不清楚。
连平日里眼疾手快的小厮都不能确定来人是谁,傅蓉微站在更后面,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姜煦无疑。
他见了队伍,下了马,牵着他那匹通身雪白的玉狮子,让开了路。
他并没有上前搭话的打算。
傅蓉微便以为他只是巧合路过,浅浅的点头致意。
可当队伍走过去的时候。
傅蓉微回头,见姜煦牵着马,跟在最末尾,慢慢的送着。
傅蓉微心里没滋没味的。
对于姜煦的这份情谊,她好像已经还不清了。
并不仅仅是这一世,还有上一世她所未知的那些波澜。
在明真寺小住的那几日,耳朵里被佛家的因果之说,念叨的要出茧子。
因果或许真的有迹可循。
总之,她不会无缘无故梦见那样的场面。
傅蓉微一个身怀机缘的人,她相信,昨夜的梦,是姜煦徘徊不去的灵魂追到了今世,来给她交代来。
欠了人家的,是要还的。
傅蓉微心里埋了一笔没还清的帐,忽然觉得此生前方又有了路,清晰的指明了方向。
第24章
姜煦送了半程路, 等到了下葬的地方,傅蓉微再回头张望便不见他人影了。
在侯府管事的主持下,安置好了花吟婉的棺椁, 管家备了一辆车接她回城,言语间态度极为恭谨客气。
周管事掌着前院,他的态度, 等同于侯爷的意思。
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三姑娘要发达了。
平阳侯没有儿子, 指望都在女儿身上, 假若傅蓉微真能进宫当娘娘, 于傅家而言, 便也不比儿子差了。
傅蓉微送了趟殡, 从早忙到晚, 回府时, 天已擦黑。
傅蓉微从前堂丫鬟的手中接了一盏杏色的灯笼,独自往后院里走去。路过高踞在假山石间的梅花亭, 云兰苑的轮廓显在月光下,寂寞又安静。
那位在门前廊下挂一盏灯,温一碗奶羹,无论多晚都等着她的姨娘死了。
从这世上彻彻底底的消失,再也不能见了。
傅蓉微脚下沉重,停在门前, 端详着这两扇十几年失于修葺的旧门,木头边缘都起了一层细软的毛刺, 门槛在这多雨的江南里, 裂开了缝隙,爬满了青苔。
门忽然向两侧推开, 走出一个人。
钟嬷嬷佝偻着背,提着灯,出门正撞上傅蓉微不言不语立在外面,顿时惊了一下,抚着胸口,上前拉她:“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不进门?我就琢磨着时辰快回来了,正想去府门口等一等呢,折腾一天累了吧,下晌侯爷送了些金丝燕窝,我用牛乳炖了,快吃上补一补,你可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屋里新鲜牛乳的甜香味道一点没变,和从前一样。
灵位、纸花和长明灯等物件都收起来了。
满院子的玉兰花都还缀在枝头上,唯独秃了她窗前的那一株。
傅蓉微双手捧着牛乳炖的燕窝,滋味没尝出来,身子确实是暖了。她一眼瞥见床榻上摆了四只厚重华丽的螺钿漆盒,问道:“那是什么?”
钟嬷嬷道:“是今日珠贝阁送来的衣裳。”
那是傅蓉微离家之前,在珠贝阁量身订的四季衣裳,她和花吟婉每人各十二套。
傅蓉微:“……这衣裳送的还真是时候。”
钟嬷嬷道:“姑娘,侯爷下晌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说几日后是阳瑛郡主的牡丹宴会,叫姑娘准备准备,到时跟着夫人一块赴宴,拜会一下长辈们。”
傅蓉微皱眉:“我还哪有心思去赴宴,更何况,以我的身份,该为姨娘服孝才是,左一个宴右一个宴,没完没了,再说我带着一身孝,出门也招人嫌,到时候打的是侯府的脸面,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钟嬷嬷面色有些微妙,似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咽回去了。
傅蓉微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好开口问:“嬷嬷,府中发生何事了?”
钟嬷嬷这才吞吞吐吐回答:“侯爷他今日给大姑娘送了孝服,命她为花姨娘一年齐衰。”
傅蓉微出乎意料:“是父亲的意思?”
钟嬷嬷道:“是,侯爷说,按照礼法,姑娘你与姨娘再怎么亲厚,也都隔着一层呢,蓉珠才是从姨娘肚子生出来的,她再怎么不愿承认,也改变不了什么,明儿个起,大姑娘便要移居云兰苑,给姨娘服丧了。”
听了最后一句,傅蓉微不愿意了:“我还要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下?”
钟嬷嬷摇头:“萱桂阁刚小葺了一番,正等着姑娘您住进去呢。”
傅蓉微:“父亲的意思?”
钟嬷嬷说是。
傅蓉微心口憋闷:“可这是我住了十五年的院子……”
钟嬷嬷苦口劝说:“三姑娘,宣桂阁可是个好院子,又大又敞亮,图纸还是侯爷当年亲自画的,亭台布局精巧,最适合当女儿家的闺阁,姑娘去吧,姨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替姑娘开心的。”
傅蓉微含混的念叨:“姨娘她不会为此开心的,我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开心,她未完成的心愿我会继续做下去……”
钟嬷嬷一个字儿也没听清,问了一遍,傅蓉微却把嘴巴闭紧了,不肯再说。钟嬷嬷心疼自己看大的孩子,见傅蓉微精神疲惫恍惚,饭后便烧水伺候她洗漱,早早歇下了。
月色皎皎,傅蓉微睡过去,依然没有梦到想见的人。
翌日清晨醒来时,傅蓉微盯着床帐,心里空落落的。
傅蓉微起身漱了口,院子前面传来人声热闹。
出门一看,是蓉珠身披孝衣,带着奴仆,搬了几口箱子,堆在了院中。
“蓉珠。”傅蓉微袖手站在廊下叫她,“你一直自诩孝顺,就在此地尽孝吧,可别再糊涂办傻事了。”
蓉珠一抬手,眼里俱是恨意。
傅蓉微知道她在恨什么。
蓉珠今年已十七,张氏本就不肯在她的亲事上费心思,如今她又赶上孝期,待到明年出了孝,以她的年纪,在馠都便不太好议亲了。
侯府管家一早上门,帮着傅蓉微将她的东西搬去了宣桂阁。
宣桂阁位居花园的东首,紧靠着正堂。
门前来往的人也多了。
傅蓉微没有丫鬟伺候,随身只带着钟嬷嬷。
侯府管家与傅蓉微商议,说要给她选几个丫头。
平阳侯注意不到这些小事,管家是个细心人,侯府小姐没丫头伺候传出去让人笑话,等将来傅蓉微进宫,身边也少不得带个自己人照应。
傅蓉微不大愿意用府里安排的人,后院到底是张氏的天下,能送到她跟前的人十之有九路数不正。
可钟嬷嬷实在年纪大了。
傅蓉微权衡再三,不忍钟嬷嬷劳累,才松口允了两个人进门。
管家便着手选人去了。
钟嬷嬷出门在四周转了转,认明白了往各处去的路,回来时带了个消息,她对傅蓉微道:“正堂里,二姑娘闹起来了。”
傅蓉微正在院子里整理一箱子的书画,闻言问道:“又闹什么呢?”
蓉珍闹脾气可不是稀奇事儿,一天三顿那比吃饭都寻常。
钟嬷嬷说:“是为了这宣桂阁。”
傅蓉微停下了动作。
钟嬷嬷继续道:“宣桂阁当年侯爷建起来,就是留给嫡女的闺阁。两年前,侯爷都打算将二姑娘挪进来了,但因夫人舍不得,想将女儿在身边多留两年,故而又拖延。如今,这宣桂阁落进了姑娘你手里,二姑娘心里不好受呢。”
无能之人最擅迁怒。
张氏气得头疼。
傅蓉微去请安都被拦在了外面。
于是,在正堂外,傅蓉微与蓉珍碰上了面。
蓉珍是听说了她来,特意赶来堵她的,双鬓都急得跑乱了,她提着下裳,站在山石曲径上,指着傅蓉微叫唤:“站住……你给我站住。”
傅蓉微当真听话的站住了,笑眯眯揣着手,看她扶着丫鬟,踉跄走下陡峭的山石,气都没喘匀,就质问道:“你难道不知宣桂阁本是父亲留给我的?为何要与我抢?”
傅蓉微道:“你难道不知那百蝶戏春图是我栖桐君的心血,为何偷去据为己有?”
蓉珍忽然理亏。
傅蓉微道:“听说那画正挂在浮翠流丹供人鉴赏呢,等回头我得空了,也找个合适的地儿,去大大方方晒一晒我的画儿,到时候啊,人们一见我栖桐君的私印,定然纳闷,咱平阳侯怎么会有两个栖桐君呢?到底谁是真谁是假?二妹妹,你知书达理,你说,到时候我该如何作答?”
……
蓉珍哑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直到傅蓉微施施然离开正堂,蓉珍也没能重新挺起腰板。
正堂里伺候的下人们也都看见了,傅蓉微三言两语,不闹不怒,就将张牙舞爪的二姑娘撂在了院里。
此事在午后传进了张氏的耳朵里。
张氏更气了,揪着蓉珍的耳朵骂:“你个短见无识的东西,什么人值得你那样去讨好,脸皮都顾不上要了,把柄落到那贱蹄子手里,能轻饶了你!?”
蓉珍捂着脸哭了一宿。
正堂里闹得真是难看。
也是真的好笑。
管家办事利索,很快将选好的丫鬟送进了宣桂阁。
傅蓉微放手让钟嬷嬷安置。
钟嬷嬷暂且分了些活儿给她们,然后进屋找傅蓉微拿主意:“两个丫头年岁都不大,刘管事说是前些日子刚买回来调教好的,身世清白干净,瞧模样也像老实人,一个叫彩珠,一个叫彩月,问姑娘是否给她们换个名。”
傅蓉微无所谓这些,说不用。
身世到底是不是清白干净,眼睛是看不出来的。
傅蓉微将自己以往闲时作的画仔细都收进了箱子里。
钟嬷嬷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封烫金的请帖,递到傅蓉微的手上。
傅蓉微结过来一看,是阳瑛郡主亲笔拟的帖子。
钟嬷嬷道:“刘管事送进来的,说阳瑛郡主专门嘱咐,三姑娘的帖子要单独送。阳瑛郡主说,请三姑娘务必亲笔给个回复。”
傅蓉微算是明白了,牡丹宴上是有人要见她。
由不得她说不去。
傅蓉微提笔拟了回帖,交给前院的刘管事,他答应明日一早派人送到阳瑛郡主的府上。
牡丹宴就在后两天。
浮翠流丹深夜了都还灯火通明。
兖王萧磐正伏于案前,执刀刻着一方青田石印章,他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上沾满了碎屑,却丝毫不在乎,凑在灯下,一板一眼的在印章边缘雕上梧桐花纹。
门一开一合。
他的属下在外奔波了一天,手里提着刀,站在一侧,说:“王爷,探查清楚了。”
兖王萧磐动作一顿:“说。”
属下道:“那副百蝶戏春图用的玉版宣,在城西的一家墨宝斋里有售卖,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纸了,属下去墨宝斋里打听了一番,傅家有位姑娘惯常每个月都会去买一刀纸,间或填补些颜料或画笔,但都是挑廉价的买,似乎手里拮据。”
萧磐不抬头,平淡道:“堂堂平阳侯家的小姐,置办些纸笔颜料能用几个钱,何至于拮据到此?”
属下道:“那墨宝斋掌柜的说了,去购置这些玩意儿的姑娘,打扮并非富贵,倒是素净的像个清苦人家,可她又确实姓傅,因为有几回,那姑娘不便出门,托人传信叫掌柜的上门送纸,地方正是平阳侯府。”
萧磐终于停下了动作,目光沉沉的思量:“莫非她处境有苦衷?”
属下摇头:“王爷先别忙下定论,那墨宝斋掌柜所言有异。”
萧磐:“说说看。”
属下继续说:“那掌柜的说,他每回上侯府送至,账房先生结给他钱时,并不是将账记在嫡出的二姑娘身上,而是后院一位姨娘养的庶出三姑娘。”
萧磐放下刻章,脸上冷淡的表情也有些维持不住:“庶出?三姑娘?”
属下道:“掌柜的是这么说的。”
萧磐沉思了半天,没说话。
他的属下斟酌着又提起一事,道:“王爷,另有一事,与您当下所忧有关,请容属下通禀……前些日子,您命属下到张大师那里求一块上号的青田石,但属下去迟了一步,最好的那块封门青已被别人订下了,属下见那张大师亲自动手,在那枚封门青上刻了栖桐君的章。”
萧磐猛一抬头,当下追问:“是谁?”
属下说:“是姜煦。”他顿了一下,又道:“属下对此事留了心,今夜才终于打听到,那枚栖桐君的印章,已被姜少将军赠予了傅家三姑娘,傅蓉微。”
萧磐:“是她……”
属下道:“张大师一印难求,能让他亲自动手,除了丰厚的银钱,另需熟人的情面,据悉,姜少将军是去求了岳麓书院洞主朱先生的面子。”
萧磐放下刀再也拿不起来了,因为他心不静,则手不稳。
完成了一半的印章收进了盒子里。
萧磐玩味的念着:“此事还真是……有意思了哈!”
第25章
翌日一大早, 墨宝斋的伙计上门送了一刀纸。
正看书的傅蓉微听了外面传的话,疑惑道:“可我并没有买纸。”
她已经很久没动笔作画了,成日里烦郁着, 没那个心力。
钟嬷嬷亲自将纸拿了回来,说:“墨宝斋的伙计让我一字不落的给姑娘带话,说这不是平日您用的玉版宣, 而是露皇宣,匀薄, 托墨, 用来写意最合适不过了。”
傅蓉微一听这纸就上了心:“露皇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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