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翻脸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候,她的好事还没成呢!
傅蓉微嘶哑着开口:“……听闻母亲今日设宴招待骁勇将军的夫人,你是那位姜公子么?”
她没有把握能否凭口舌之能将人安抚住。
姜煦想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好糊弄的人。
姜煦走下几步,于边缘处停住,单膝跪在瓦上。
他这一跪,跪的是前世太后。
可是,傅蓉微并不晓得。
一簇素雅的蔷薇花簪在傅蓉微的发上,姜煦盯着它瞧了片刻,想,原来她少女时期便有了这样一副沉郁的样子。
姜煦道:“你病了,侯府都不肯给你找郎中?”
傅蓉微瞳孔一颤:“啊?”
姜煦想了想,又说:“你和府里回禀一声,我带你出去治病吧。”
傅蓉微霎时间方寸大乱,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傅蓉微无措地退后两步,却正好腾出面前三尺见方的空地,姜煦一跃而在,落在她面前,转身道:“走。”
走?
走哪去?
姜煦手里的酒坛空了一半,顺手搁在一侧的山石上,他左右瞧瞧,沾了脏污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清理。
傅蓉微一瞧他的表情,便知他随身没带帕子,也不知怎的,她自然而然拿出当年伺候皇帝时的细致,从自己袖中抽出一块绢帕,递了过去。
傅蓉微敢递,姜煦就敢接。
他用傅蓉微的帕子揉净了手上沾的酒液,帕子脏了,姜煦瞧着又犯了难,自己用脏了的物件,再还给人家不合适。
可傅蓉微已经朝他伸出手等着了。
傅蓉微敢接,姜煦就敢递。
于是,傅蓉微拿回帕子,极为熟练地将其反折,脏掉部分藏在里面,又塞回了袖中。
一场堪称兵荒马乱的邂逅,傅蓉微终于默默收拾好情绪,无奈地一笑……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鲜衣怒马少年人,当真蛊惑人的心神。
姜煦似乎是真心想带她出府看病。
傅蓉微摇头:“我出不去,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姜煦:“那今日晚些时候,我给你送一个来。”
傅蓉微开口欲拒。
姜煦一摇手:“反正你也打算卖了我换郎中,我都听见了。”
傅蓉微脸上泛起青红,到姜煦面前,端正福了个礼:“是小女子言行无状,冒犯了姜公子,向公子赔罪。”
姜煦说:“不必。”
他的目光望向亭内,好似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他越过傅蓉微,走进亭中,绕着那块作画的屏风转了一圈,念道——“千里江山图。”
傅蓉微方才作得正是千里江山,她选的是其中江水渔舟部分,最为蔚然开阔。
半成品,只晕染了一半。
她自谦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消遣之作。
姜煦抬手去触碰。
傅蓉微见他颇有兴趣,便任他在画前观赏,她走到一边,打算将笔墨收起,刚弯下身,余光就见亭外有一行人正匆匆往这边赶。
蓉珍冲在最前面。
傅蓉微瞧见她的同时。
蓉珍也早伸长了脖子,边跑边极其败坏呵道——“傅蓉微!”
名门淑媛的气度碎了一地。
傅蓉微手下仍旧慢条斯理做着自己的事。
蓉珍冲上来,捂着肋下小口小口地喘着,鬓边的簪子一副要散的样子,她瞧一眼傅蓉微,再瞧一眼姜煦,硬是压下眼里的妒火,咬牙切齿地笑道:“三妹妹,你躲这作甚呢,母亲正喊你去见客呢!”
傅蓉微道:“好,这就去。”
蓉珍再缓了两口气,对着姜煦爱答不理的背影,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也先在脸上捏了一个柔情蜜意的浅笑:“姜公子,方才是府中下人招待不周,竟不小心将您带岔了道,小女蓉珍给您赔个不是。”
傅蓉微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无奈叹气,蓉珍心也太急了些,相看亲事的人家,彼此最多问一句年岁,哪有迫不及待上赶着报上名讳的?
姜煦把眼睛从画上挪下来,莫名其妙地对她说:“又不是战前对敌,你不必报名姓。”
蓉珍听了这话,愣了片刻,脸上刷的窜起了红。
姜煦这话说的……无异于当面斥姑娘不懂礼数。
傅蓉微知道姜煦为人不至于如此刻薄,必是有因在前。
听刚才蓉珍说了句——府中下人带岔了道。
极为蹊跷。
哪位府中下人能干出这不着调的事儿,还没被发落出去?
怕是又内情。
蓉珍嗫嚅着,半天没说出第二句话,手上奋力一扯傅蓉微,拉着她走了。
几个小厮急忙拥上前,引着姜煦往另一处方向去。
走出了半个园子。
蓉珍才撒开,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在傅蓉微脸上:“贱人,敢在侯府里私会外男,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姨娘养出来的贱蹄子,早打量你心术不正,你、你随我见母亲去!”
蓉珍身后跟着的仆从们胆战心惊。
傅蓉微在她抬手起势的那一刻,敏锐的侧过脸卸去了大半力道。
饶是如此,仍感到一阵麻痛。
傅蓉微揉了揉嘴角,好整以暇道:“现在么,好啊。”
蓉珍身边亏得还有个聪明人,是张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姓陈,她上前劝道:“姑娘,好姑娘,千万冷静,此刻姜夫人还在正厅呢……家丑不可外扬,万万不可让人家瞧了笑话去。不如咱们先把人关进柴房,等今天宴席散了,再等候夫人发落。”
傅蓉微冷哼。
一个奴才,都能擅自做主将姑娘关柴房里。
可见,阖府的人没有一个拿她们云兰苑当人待的。
柴房又冷又潮,傅蓉微曾经没少在里面过夜。
从前那是年纪小手段嫩,斗不过张氏,没得法子。
如今,她可再也不想进去呆了。
傅蓉微:“你们家的笑话,现在才想起来遮盖,恐怕晚了吧。”
蓉珍怒瞪她:“你什么意思?”
傅蓉微不答反问:“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问问你们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呀?”
蓉珍瞧了她半天,眼神慌乱地去求助陈嬷嬷:“嬷嬷,我们……”
陈嬷嬷安抚着蓉珍,冷脸对傅蓉微道:“请三姑娘把话说的明白些。”
傅蓉微:“我且问你们,出府的大门在东北,我作画的亭子在西南,姜公子一介外男,缘何会斜穿了整个侯府后花园,通畅无阻地到我西南梅花亭啊?”傅蓉微反客为主,绕着蓉珍踱了半圈:“带路的人是你们安排的吧?你们把人带哪儿去了?你们猜姜夫人事后会不会知晓此事?”
假如姜煦对他娘说了这件事,姜夫人必能明白其中算计。
彼此都是女人,谁不知道谁啊?
傅蓉微继续道:“今日即使是到了母亲面前,我也有的话说。姜公子无非是走迷了路,向我打听方向而已。事实便是如此,私会外男这个帽子我可不敢领。毕竟,将姜公子引进园子里的人不是我啊。二姐姐,你明不明白?”
第7章
张氏到底敢不敢办她?
当然敢!
主母有什么不敢的?
傅蓉微心里清楚,一旦此事捅到了张氏面前,即使她巧言令色,也免不了一顿苦头。
最好的计策就是彻底瞒下来,叫张氏的耳报神把嘴巴闭上。
陈嬷嬷是张氏身边的老人了,忠心不用多说,她年纪大又油头,不比小姑娘单纯好骗,此刻,她一双老眼盯着傅蓉微:“三姑娘果然有些小聪明,牙尖嘴利,但您可能失算了,引路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夫人示下的。”
傅蓉微暗自笑了。
若是这点小事都能失算。
她傅蓉微的坟头草都能跑马了。
傅蓉微一副苦恼的样子:“陈嬷嬷你怎听不明白呢!是不是夫人示下重要么?”
陈嬷嬷昂首:“当然,我们是得了夫人的令才这么干的,此事夫人全部知情……”
傅蓉微点点头:“嗯——到时候姜夫人若问起此事,总要有一个人挨板子的,难不成夫人会当着姜家的面,将此事认在自己身上,赏自己二十板子?”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
陈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是了,说到底,这事是她们办出了差错,才纵得姜公子满园子乱窜。
侯夫人怎可能有错呢?
当然是手底下的奴才事不力了!
傅蓉微将自己被拽乱了的衣衫重新整好,隐隐见目的答道了,又温吞道:“二姐姐自己端量吧,傅家姑娘的名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若是还认定我私会外男,便与母亲说。我就在云兰苑里,哪也跑不了。”
说罢,扔下她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自己回云兰苑了。
傅蓉微脸上的掌印越肿越红,十分明显地印在脸上。
一回到云兰苑,花吟婉见了这情景,忙牵着她的手问怎么了,是不是张氏又找她的麻烦了?
傅蓉微摇头说不是,道只是姐妹间闹别扭。
花吟婉才放下心,让钟嬷嬷去拿鸡蛋给傅蓉微滚滚脸,疑惑道:“怎么姐妹们能闹到打脸的地步,发生什么了?”
傅蓉微想到了好玩的事儿,笑了笑:“她们抢男人呢!”
花吟婉:“姜家那位公子?”
傅蓉微点头。
花吟婉警觉道:“那她们打你做什么?你也想抢?”
傅蓉微听了这话一愣,笑得眉眼弯弯:“我抢她作甚呢,别担心我,姨娘,我晓得自己的身份,不敢去有非分之想。”
花吟婉心里怪不是滋味:“别胡说八道,你也是正经平阳侯的女儿,庶出又怎样,门户在呢,只是你将来啊,一定要当正妻,千万别妾奔,别像了姨娘我……”
傅蓉微一边揉着脸,一边抽手轻拍姨娘的背。
钟嬷嬷去端了些清凉的药膏回来,见这样一幕,笑道:“咱们姑娘真是长大了,人内敛了,也懂得为姨娘分忧了。”
傅蓉微扯唇笑了笑。
万事没有绝对,她今日只是暂时把那老太婆给唬住了,若是她当真一腔忠心为主,将事情回禀给张氏,傅蓉微晚上还得遭殃,睡柴房恐都是轻的,戒板一定会落在她身上。
傅蓉微在院子里做了半日的绣工,直到晚上掌灯十分,也未听雅音堂里传来动静,心里绷着的弦才松快了些。
侯府里这情势,真是逼着人不得不往上爬啊。
钟嬷嬷伺候着她沐浴,拧干了头发,捧了个汤婆子给她暖手。
傅蓉微闻到了被褥刚晒过的气息,云兰苑里总能将她的起居打理的妥妥帖贴。
花吟婉睡前披着衣裳又来瞧了瞧她的脸,见消得差不多了,才放心给她掖了掖被角。
傅蓉微裹在柔软的衾被里,等到夜深万籁俱静,才浅眠了过去,一会睡着,一会醒着,似乎一个接一个的梦在缠着她,不肯放过她。她梦到了好多人,上一世死的凄凉的花姨娘,郁郁而终的钟嬷嬷,记不清面容的亲爹……临驾崩前强撑着口气向她交代政务的皇帝,还有漫天的箭雨,血雨……鼻子眼里都灌满了难闻的腥味。
好似听到了雨点急促敲打着窗棂。
竟然敲出了战鼓的节奏。
一直敲一直敲。
傅蓉微终于被敲醒了,恍惚间在想,今日明明是个晴天啊,老天爷这雨怎么说来就来。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
月正升至她的小窗前,透过明纸,洒了一地的光辉。
雨点敲敲敲,敲敲敲。
傅蓉微盯着那地上的浅淡银辉,足足呆了半盏茶的时间,才猛地反应过来。
今日就是个大晴夜!
哪来的雨点?
什么玩意在敲敲敲?
傅蓉微披上长衫,踩着鞋子,走到窗前伸手一推。
姜煦坐在她窗外的玉兰书树上,一条腿支起来踩在树桠上,手肘撑着膝盖。
傅蓉微怕惊着花吟婉,压低了声音道:“你怎来了?你敲了多久?”
姜煦:“我说了,晚些时候来找你,给你送个郎中。”
他歪了歪头,探下来瞧她,是看见了她脸颊上的红肿。
傅蓉微向里侧了下身。
将半张脸藏在阴影中。
傅蓉微本没把他那句话往心上放,毕竟这是她的家务事,姜煦办起来不容易。
不成想,他真的去做了。
傅蓉微:“郎中?在哪呢?”
姜煦道:“明日,他就会到你们府上长住,你爹收了他当府医,姓赵,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我与他交代过了,请他多关照你。不过,他不能常住的,约莫只暂住一个月,你的病若是需常年调理,回头得想其他办法。”
傅蓉微觉得自己应该给他磕个头。
她抬起双手,贴在前额上,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
姜煦早侧开了身子,眼望着天,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傅蓉微:“姜少将军于我有大恩,日后必报。”
姜煦转过脸望着她,说:“不用,郎中你既已有了,就别把你大姐姐嫁给我了。”
傅蓉微低头笑了笑,原来,他是怕着这桩事呢。
姜煦深夜潜进侯府里只为交代这么一句话,向傅蓉微拱手告辞后,身形飘飘然登上了屋顶,他夜里刻意换上了黑袍,很快与浓夜融为一体。
傅蓉微合上窗,用手戳了戳自己的嘴角,她今天笑的太多了。
对着花吟婉和钟嬷嬷,是为了不让她们心里牵挂。
对着张氏母女,是不想过早的撕破脸,再恶心也维持着虚假的亲近。
在姜煦面前,她笑了两回。
不是笑给他看的,是笑给自己知道的。
傅蓉微躺回枕上,潜眠了二三个时辰,天蒙蒙亮时,花吟婉又催着她去雅音堂请安,傅蓉微任由她给自己套上衣裳,到花园子里转悠去了。
主动给张氏请安是不可能的。
张氏见了她也觉得晦气。
傅蓉微在梅花亭里呆了会,将昨日完成一半的绢画,继续又描了几笔,本打算等临近晌午时分,到府医那儿打听一二,她琢磨着,那位姓赵的郎中,最迟半日也该到了。
顺便等一等蓉珠。
蓉珠昨日与她的约定,无论能不能办成,都该给个交代。
傅蓉微一边作画一边等,青绿色的千里江山图,轮廓大致勾勒完成。
到了时辰,蓉珠果真来了。
而且身后跟了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先生。
蓉微有那么一瞬间对她刮目相看。
傅蓉微站在亭前,等蓉珠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上来,此番她的底气足,站在傅蓉微面前,腰杆都挺直了。
蓉珠道:“三妹妹,你要的郎中我给你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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