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说入冬后,前线严阵以待,姜长缨早一个月就驻进了居庸关。
家宴只他们三个人,姜夫人亲自下厨,关照两个孩子的口味,弄了一桌子清淡雅致的小菜。
姜夫人摸了摸傅蓉微的头发,道:“似乎是瘦了……馠都那些事儿处理起来劳心劳力,一路上的颠簸也算是辛苦,好容易回家了,不管别的,先好好休养一阵。”
傅蓉微乖巧的笑了笑,应了是。
她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讨好长辈。姜夫人真心疼爱她,她的每一个眼神动作,都能熨帖到姜夫人的心里去。
姜煦几口扒完了一碗饭,搁下碗筷,道:“明日我也回玉关了。”
姜夫人:“不多呆几日?”
姜煦说不了。
姜夫人最了解自己儿子的德行,眼下竟然连新媳妇都留不住人了,不免有些愁。
傅蓉微对此没什么不舍,一路上的温存和陪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会继续等今年的第一场雪落,等柿子红红火火的坠满枝头。
姜煦带了他的狗和鹰走。
傅蓉微闲暇时便继续调/教迎春和桔梗,四书都已经读了个遍,桔梗还好,迎春已经受不了这份读书的苦了,整天蔫头耷脑的,一听见读书两个字,便贴着墙根猫腰走。
见她真的被折腾昏头了,傅蓉微才慈悲放过了她们。
馠都的信也到了,倒是比傅蓉微料想的要更早些。
兖王萧磐被发至封地了,非皇上宣召不得回都。
南越大皇子问斩。
七皇子胥柒出狱,皇上守诺派亲兵送他回故国。
阳瑛郡主自尽了,吞金而死。
还有一事,林霜艳浅浅的带过了一笔,但看在傅蓉微眼里,是件极为重要的事。
——太后病重。
在太后病重的时候,萧磐被发往封地。
不必细想就知道其中暗藏的汹涌。
皇上与萧磐之间可能连脸面都维持不住了。
傅蓉微将林霜艳的来信收进了匣子,几天几夜睡梦中都在琢磨事儿。
几天后,紧接着又一封信送来了。
蓉珠告诉她,良妃小产,孩子没了。
傅蓉微身边找不到可商量的人,想法都憋在心里,终于在柿子熟透时,姜煦回了趟家。傅蓉微被突如起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望着那个人发愣,笔顿在半空中,墨滴下来,毁了一张刚写成的字。
姜煦解了甲胄,搭在架子上,说:“今年冬太平,到现在,连一丝的血光都没见着。”
傅蓉微搁下笔,废掉的字攥成一团,扔在桌子上,让迎春和桔梗进来收走。
她拨开帘子走进内室,道:“听着像是好事。”
姜煦摇了摇头,看了傅蓉微一眼,那目光沉沉,藏了丝忧虑:“山丹王子死里逃生回去了。”
第101章
北狄今年冬天反常的安稳消停, 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内部起了争端,顾不上给大梁边境添堵了。
姜煦想打穿北狄的心显而易见, 傅蓉微都能看出来,皇上一定也会懂。
但皇上不允。
“如果……”姜煦掩住后半句话,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傅蓉微道:“皇上是个固执的人, 他决意的事情,轻易劝不得。”
姜煦道:“我明白。”
傅蓉微能感受他心里压抑的焦躁和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 也许皇上有别的考量呢?”她说。
姜煦望着她:“你说说看。”
“朝中其实没多少可用的兵了, 除了你们家的镇北军。”
且从当年萧磐从兖州起兵, 一路势如破竹冲进馠都, 就可见一斑。
傅蓉微不知萧磐是从哪拉起的兵马, 为何能强悍到那种地步。但不管萧磐有多强悍, 堂堂朝廷败于叛军之下, 就是废物、耻辱。
“盛世太平,军权就要收归朝廷, 镇北军十万兵马是朝廷仅剩的底气,皇上把镇北军放在远离朝局的边境,边境有虎狼环伺,危机一日不除,便无人敢轻易动这条防线。皇上心底始终想着保全镇北军的雄威。”傅蓉微说:“……大梁朝积重难返,皇上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无能为力了。”
这种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皇上十岁那年就登基了,但是稚子年幼, 世家掌权, 他在金殿上就是个摆设,皇上当了整十年的傀儡, 弱冠之年才真正亲政,第一刀砍的就是外戚和世家。
外戚是指太后的母族,安乾伯。
世家,则指的是曲江章氏。
外戚安乾伯倒是没什么底蕴,完全是借着太后的势起家,平步青云,风光得意。
曲江章氏则不同。
百余年前,章氏曾与高祖皇帝共谋天下。
萧氏皇族乱世中谋权,曲江章氏功不可没。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论根源,章氏的底蕴可比萧氏皇族还要厚重。
皇上在亲政之前,各地大小官员加起来共千余人,单章氏一族便占了二百余人,剩下的外姓官员,又有不计其数者,是背靠章氏的门生。几乎可以说,半个天下都握在了章氏的手中。
皇上这辈子干的最漂亮的事,就是打压住了曲江章氏。
章氏渐渐退出了朝堂,放弃了一手遮天的权势,不再把控着科考和官员升迁。皇上洗清朝局,夺回权柄,提拔、重用寒门弟子。
皇上在那几年里可谓是殚精竭虑,差点交代了半条命进去。他确实做成了大事,但章氏哪能甘心屈服,他们给皇上留下的烂摊子,随着年岁逐渐显出了水面。
读书习字自古都是有钱人家才能供得起的。
曲江章氏之所以能向朝中源源不断的推举族人,正是因为他们的族学揽尽了天下大儒。
每一个志存高远的读书人都知道——要前程,拜章氏。
章氏族学教出来的学子,才情、眼界确实非同一般。
皇上在几年后终于发现,他所启用的寒门弟子,庸才居多。皇上也后悔过年轻时的冲动,尚未来得及考虑周全,便选择了雷霆手段,以至于朝廷在官员的任命上一度艰难贫瘠。
皇上多年来主张兴办书院,近几年情势倒是有所好转,若是时间充裕,慢慢也能盘活,可惜皇上的身体不允许,他注定要留憾。
傅蓉微在心里算计着时间,上一世,皇上正当而立时,傅蓉微进了宫,第二年冬,他便病了一场,很重。
……也就是今年。
一个狼群的头狼不再强壮,自然会有野心勃勃的人试图悖逆。
傅蓉微记得皇上病过之后,朝堂上乱了一阵子,从年关一直乱到出了正月,最终是以太后薨逝为结局。傅蓉微合了一下眼,她明白,大戏要开场了。
姜煦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你寻思什么呢,把魂给想没了?”
傅蓉微猛地一下回神,愣了片刻:“……你刚才说什么了?”
姜煦摇了一下头,道:“没有。”
他对朝政,并非一窍不通,傅蓉微的意思,他能听懂。
只是有一点,皇上假如真做此打算,那么这一切筹谋将会在他驾崩之后真正体现出用处。
也就是说,皇上预料到了死局,他做的是死后的打算。
皇上对镇北军的打算是费劲心思,但是他们拿北狄当蛊养,北狄却不是吃素的。
北狄已经迎来了他们最有野心的掌权者,一旦等他们休养足够,便是反噬之日。
上一世,北狄趁着他们大梁内乱裂权之际,对边境发起了强攻,镇北军折了大半进去,包括姜煦的父亲,姜长缨。
傅蓉微不知道这些。
在她眼里,镇北军是战无不胜的铁骑,足以轻松应付一切动乱。
姜煦亲自提着篮子,爬上院墙,摘了满满一篮的红柿子。
傅蓉微爱吃脆的。
姜煦挑柿子很有一手,捡了一只又脆又甜,咬起来还不发涩的果子,递给她。
傅蓉微没接,道:“分一半。”
姜煦:“一整个的柿子才算如意圆满,你都吃了吧。”
傅蓉微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咬下肚。
又是一个婀娜的冬天,愿事事如意。
胥柒被安全护送回到了南越。
傅蓉微在年前收到了他托人送来的一个匣子,里面装了三个小匣子,分别贴了纸笺。
一个红罗草,一个碧蛇涎,一个血珊瑚。
红罗草和碧蛇涎都是药房里所需的材料。
但血珊瑚是个什么?
傅蓉微打开匣子,一个拳头大小的珊瑚,鲜红似血,娇艳欲滴,傅蓉微端详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东西应该不便宜,虽不知是何用处,但还是小心翼翼收起来了。
药材终于凑齐了,傅蓉微找出那张方子,请来了华京城最盛名的圣手,助她一起配置汤药。
解毒汤剂的熬制工序繁琐。
傅蓉微与郎中用了一整日,从巳时到戊时三刻,终于分毫不错的将汤药配出。傅蓉微给了足够的谢礼和酬金,将宝贵的汤药搁在院子里放凉,又用陶盅封了,带回房中,放在床头,眼珠子似的守着。绝不假手他人,迎春和桔梗都碰不得。
姜煦人守在玉关,傅蓉微次日牵了小红马,拿了一张书房中的舆图,准备亲自去送药。
府上的几个家将一看这架势要命,可不敢让少夫人独自闯关外,忙跟了出去,一边赶路,一边放鸽子给姜煦报信。
鸽子总比马跑得快。
一整个冬天没仗打,闲在军营里操练的姜煦收到信,骑上他的玉狮子,到山下迎。
傅蓉微进了茫茫雪山,顺着沟堑跑了一段距离,渐渐发现舆图不好使了,她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女子,在复杂的地形里很容易就迷了方向。
好在身后有家将跟着,捞了一把她的缰绳,把人拦下:“少夫人莫要埋头猛冲,已在玉关附近了,少将军一向爱布置木石奇阵,仔细走岔了困住您。”
寒风刮在傅蓉微的脸上,傅蓉微大声问:“该怎么走?”
家将道:“我们要是能参破少将军的布阵,就不会只当个看家的兵啦,少夫人还是等人来接吧!”
他们倒是窝囊得理直气壮。
傅蓉微转头望着挡在面前这位年轻人,道:“那不行,你得学,下苦功夫学会了才有前程。”
家将年纪不大,听了这话,笑了一下,一个梨涡两颗虎牙。
傅蓉微听劝在原地等,胸前一根红绳挂着那只小陶盅,里面是凝练出来的解毒药。
姜煦骑马奔下来的时候,就见她一身雪白的狐裘,兜帽也罩得严实,几乎要跟茫茫的雪地融到一块了,多亏了小红马和陪同的家将显眼,不然他还得找上一阵子。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白衣银甲,玉狮子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
他尚且能看见傅蓉微,傅蓉微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他,马蹄踩在雪上也轻轻的没声音,等傅蓉微终于注意到有人时,姜煦已经杵在她面前了,玉狮子打了个鼻响,弯下脖子去蹭她的小红马,连带着把姜煦也送到了她身边。
傅蓉微指了指胸前的陶盅:“他们给你送信了,那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姜煦道:“你托人捎封信,我自会挑个日子回家,你又何苦顶风冒雪跑这一趟。”
傅蓉微道:“我愿意,我等不及。”
她把陶盅摘下来,递到姜煦面前,道:“军营里或许忌讳有女人,我不上去了,你在这把药喝了,我得亲眼看着。”
姜煦接了药,一饮而尽,半点也不含糊。
喝完了,陶盅还给傅蓉微。
傅蓉微晃了两下,用手接着倒过来抖抖,确定一滴不剩。
姜煦道:“跟我上去吧,咱家没那些讲究,我曾祖父有个妹妹,我得管她叫老姑奶奶,当年是军中叱咤风云的女将。”
傅蓉微头一回听说,惊叹道:“好厉害。”
姜煦道:“既然来了,见识一下上面的风光再走。”
傅蓉微跟着姜煦来到了山巅上,回望关内,一道狭窄望不见头的深勾如同一条雪练,铺在山间,姜煦用手指着那条雪练的走向,道:“考你的眼力,能看见那边的一个谷地吗?那里就是居庸关。我父亲的玄鹰营就驻在那,一旦我这里遇着麻烦,不能全身而退,他就会出动。”
傅蓉微眼力不好,啥也看不见,配合地应了两声。
姜煦拉着她转了个方向,道:“再看关外,北狄的地盘……不过,迟早要归我。”
几日不见,姜煦对待北狄的态度,已不再是上回的迷茫了。
如同胸中再筑起了一道墙。
他站在高墙上眺望,志在必得。
第102章
姜煦在年关前, 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一直呆在军中默默无闻的柳方旬单独拎了出来,商谈了一夜, 次日清晨,柳方旬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脱去了甲胄, 一身粗袍披着件熊皮披风,凭借姜煦的手令, 独自出关, 再也没回。
正月底, 国丧报到了华京, 太后薨了, 举国缟素。
姜宅中, 姜夫人和傅蓉微也都换上了素服。
蓉珠来信问候,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和儿子在宫里的处境依然不妙。
傅蓉微提笔回信, 写道:“山风吹更寒,仔细添衣。”
提醒她小心岚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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