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将这些痕迹擦洗干净,让它们重见天日,留给萧醴。
萧醴不懂得字的风格,也不认得他父皇的字体,却很欢喜地捧着匣子将那些字帖装起来收好。
下晌,萧醴就在小书房里完成先生的课业。
刚启蒙的孩子东西学得浅,萧醴偶尔有不解之处,问到傅蓉微面前,傅蓉微还能稍微指点一二。萧醴练完了字,站在院墙下诵背三字经。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萧醴背着背着,忽然顿住了,正在捣香灰的傅蓉微隔窗看过去,一个红艳艳的柿子刚好掉下来,落在萧醴的鞋尖处,萧醴低头盯着地上一片烂红,像是发起了呆。
傅蓉微叫来迎春,道:“柿子都熟透了,你找几个小厮都清理下来,宅子里今时不同往日,万一伤着陛下不好。”
迎春立刻去办。
傅蓉微继续淘弄手里的香炉。
迎春带着人摘柿子的动静把萧醴惊回了神,他往旁边让了让,忘了方才背到哪,咕哝着又从头开始。
傅蓉微点燃了一颗香丸,冷香幽幽飘了满屋。
萧醴顺完了一遍三字经和千字文,又来到傅蓉微窗外,却只静静地望着她,没说话。
“陛下在看什么?”傅蓉微把香炉摆在窗下。
“淑太妃说你与朕的母妃是亲姊妹,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朕应当称呼你一声姨母。”
淑太妃那张嘴,是绝不可能为蓉珠说好话的。萧醴早已知晓了前因后果,傅蓉微却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斟酌着,试探着问道:“陛下想念母亲了?”
“刚才诵背经书的时候,忽然很想知道母妃现在怎样了,王妃能说给朕听听吗?”
有关馠都的一切,都按时有消息送到,姜煦在这些事情上不避她,那些书信都由傅蓉微收着。傅蓉微点了点头,从暗格中挑出了几封信。
萧醴眼巴巴等着。
傅蓉微道:“先帝后妃殉葬者二十七人,都是活殉。因不服新帝而死于叛军入宫当日的,十二人。皇后,在安排陛下出宫后,料到自己不能善终,在叛军踏破宫门的时候,便服了毒,死后一张草席葬在荒山上,无碑无庙……”她停顿了一下,翻到下一张信,说:“先帝妃嫔只活了一人,德妃,也就是你母亲。萧磐很礼重她,允她仍住琼华宫,一应待遇份例都照从前,品级也依旧是四妃之一。”
萧醴年纪还小,不懂最后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萧磐不仅夺了兄长一脉的皇位,更是强占了兄长的妻妾。
萧醴只听出了字面意思,她母妃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转身朝着南边,向馠都的方向跪地叩首三拜。
第106章
昏时, 副官裴青回了趟宅子送信,说姜煦今晚又不回了。
傅蓉微胃口淡,浅用了几口晚膳就搁下碗筷, 忽然决定到华京的府署去看一看,她说走就走,见萧醴懂事在自己的房间读书, 便悄悄带着迎春从角门走,没惊动府里其他人。
华京就巴掌大的地方, 街道四面纵横, 府署就在一条街外, 傅蓉微不乘车不骑马, 闲走小半刻钟就到门口了。
门口的两个衙役见了傅蓉微先是对视一愣, 而后马上堆了笑容迎下台阶, 他们竟认得这位深居简出的摄政王妃。
傅蓉微这是第一次来, 从来也没跟外头的官员有过交往,府署里人在姜煦面前是什么态度, 对待她就是什么态度。
“王妃是来寻王爷的?”衙役引着她进门,道:“瞧这一路天寒地冻的,快进屋暖暖。”
傅蓉微问了句:“王爷在忙?”
衙役忙回:“这可怎么说呢,赶上多事之秋,王爷就没有真正能得闲的时候,今日议事的大人们都走了, 王爷单独留了几位在里头喝茶呢。”
傅蓉微被领到厅堂,隔着院子, 就听到里面正在吵嚷。
“皇上不能老在姜宅住着吧, 这算怎么回事?既然我们在华京有长久的打算,那么礼乐也该重新建起来了, 都城也该有个都城的样子,至少,皇城总要有的吧?”
“现在皇上还小,等将来呢,皇上总要大婚亲政的啊,难不成让皇上在姜宅大婚,在府署里亲政?”
原来是在为了这事儿吵。
傅蓉微停在门外听,衙役一脸无措,傅蓉微挥手示意不用他陪。
屋里吵闹声渐渐低了下去。
姜煦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够了,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没钱。”
“要干正事了你没钱,出兵打仗你有的是钱!”也不知说这话的是谁,阴阳怪气,一针见血。
姜煦平心静气:“打仗的钱另算,要多少有多少,但拿去干别的不行。”
听听他说话的底气,财政大权定是握在他手里了。
“王爷,咱们就事论事,国库里钱多钱少,只有您自己清楚,我们可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既然诸位同袍聚在此地,决定一起共事,何不坦诚相见,王爷您也别藏着掖着了。”
封子行轻咳了一声,他也在屋里,开口道:“还国库呢,哪来的国库?咱们几个从馠都逃命出来的人,有的连老婆孩子都没顾得上带,身上充其量揣三两碎银不能再多了。”
姜煦有钱拿出去打仗,那也是他镇北军自己攒下来的钱,跟这帮子空手来投奔的人没关系,真是要饭还嫌主人家不够富裕。
骂人还得看文人,封子行戳人痛处一点不手软。
傅蓉微也是第一次听说,其中还有人逃难时把老婆孩子给扔下了。
屋里没人站出来认这顶帽子。
傅蓉微深感遗憾。
跟来的朝臣们大都没想到姜煦竟然是这么个性子。
有人放软了口气:“王爷您再怎么不羁,多少也考虑一下史书所记的后世名,太过独断专横,从来不是好事。”
姜煦道:“那我也劝你先低头看看眼下的路,首先你要存在过,才能在史书上留下痕迹,朝生暮死的蜉蝣不配有名姓。”
傅蓉微在门外等了小半刻钟,厅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
他们一出门就看见了院里的傅蓉微,惊愕间却也不失体面,礼数周全的离开了。
封子行最后一个离开,傅蓉微听见他在里面小声道:“你怎样?又头疼?我去给你叫军医?”
姜煦摇头说不用。
那些朝臣离开时,在院子向王妃见礼的声音早传了进来。
姜煦把声音压得极低:“她来了,管好嘴,别乱说话……”
傅蓉微已经迈进门槛,看着姜煦支着矮几,头抵在自己的手上,双目紧闭。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又停下:“怎么又头疼?余毒还没清干净?不是已经服下解药了?”
姜煦还没说话。
封子行在旁边站直了身板,双手揣进袖子里,道:“他这病犯得也不是很频繁,半个月也就五六七八次吧。”
姜煦就算是头疼,也能毫不费力掐死封子行,只是碍于傅蓉微在场,他只是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斜斜的瞥了过去,封子行立刻一拱手:“告辞。”
傅蓉微蹲下身,用手贴了贴姜煦冰凉的前额,道:“这段日子你常常不回府,是因为头痛?”
“头痛很正常。”姜煦说:“他们太气人了。”
“撒谎。”傅蓉微道:“叫人去请军医。”
姜煦拦了一下,说:“不用,前几天刚看过,配了药,你叫裴青去煎。”
这种事哪里用得着吩咐,裴青早就去厨房安排了。
很快,煎好的药端上来,姜煦轻车熟路一饮而尽,仍下碗,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傅蓉微:“到底什么缘故?”
姜煦说:“不知道,军医也查不出缘故,让我多睡觉,少寻思。”
傅蓉微盯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
姜煦服下药之后,就有点昏昏欲睡,傅蓉微来不及带他回府,便就在议事厅里面的隔间里,看着他睡下。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稳,傅蓉微吹灭了灯,轻轻走到外面,叫来了裴青,盘问怎么回事?
“其实有段日子了。”裴青说:“不仅仅是这半个月,大约半年前,少帅时不时就要被头痛给闹一回。”
傅蓉微问:“军医怎么说?”
裴青道:“营里新来了一个军医,是少帅亲自带回来的,名叫张显,自从他来了以后,少帅便只用他。听张显说,少帅的病暂且还去不了根,只能用药压着。他给配的那些药,就是些寻常的安神药,服下后强行催着少帅睡着,那股难受劲儿多半就过去了。”
傅蓉微想去见见那位军医,却被告知他不在军营,出去采买药草了,傅蓉微只好作罢。
姜煦这一觉昏睡了近五个时辰,醒来时,傅蓉微正背对着他,侧身枕在床榻外侧,她和衣而卧,身上也没搭被子,像是累极了刚眯过去不久。姜煦给她搭了一件厚实柔软的狐裘,她没醒。
姜煦出门,裴青迎上来:“少帅昨夜休息好了?”
姜煦点头说好了,道:“她问你什么了?”
裴青回道:“问了有关您的病,她说想见见张显,可惜张显这几日不在,没见成。”
清晨天上又飘下了雪沫子,在姜煦的眼前乱舞。
姜煦的脸色显出不同往日的苍白,他回望了一眼屋里,交代道:“以后她再问你有关我的病,就说不知道,把这话也交代你给你哥,一个字儿都不许乱讲。”
裴青说明白。
傅蓉微还没醒,姜煦在前厅里看了几分军报,华京的城防基本已布置完成,北边连着关外的岗哨,有镇北军扎根于山中,几乎不用操心。
令人日夜难安的还是南边,冀州的驻军已超三万,萧磐正在等一个时机。
姜煦准备发兵北狄的决定,除了封子行,没有任何人赞同,其中甚至包括他的亲爹姜长缨。
他们都不晓得北狄会到怎样可怕的地步,如果放纵不管,那就是纵容一头恶虎在不断的膨胀野心。
他们并不认为现在的北狄可以强悍到越过边防攻占华京。
倾尽所有兵力财力去应对一个不一定会发生的可能,他们不能理解。
姜煦知道,这只是他众叛亲离的第一步。
傅蓉微沉沉一觉醒来时,身上罩着厚实的狐裘,案上燃着安神香,她睡得暖洋洋的,精神也恢复饱满。
一切都是姜煦布置的。
傅蓉微发现,有一个身手太好的夫君不是什么好事,他能悄无声息的安置好一切,又让人毫无察觉。
比如现在,傅蓉微还没说话,只是穿上绣鞋走了几步,坐障外的姜煦便出声道:“你醒了。”
傅蓉微:“迎春呢?”
姜煦起身,到外间把迎春唤了进去。
迎春捧了清水让傅蓉微洗漱,又帮她松了发髻,重新挽了个新式样。
府署里不会准备女人用的东西,傅蓉微素面不施妆容,出现在姜煦面前,占了姜煦的主位,坐下了。
姜煦只好退一步,坐在旁侧,轻笑道:“夫人这是要训示?”‘
傅蓉微垂着眼,并不看他,姜煦那张脸对她过于特殊,看一眼就能把她的底线搅弄的乱七八糟。她说:“昨天夜里原本是准备了很多话要问,可现在忽然不想开口了。”
姜煦道:“有些无关紧要的话,等以后再说也无妨,现下,我们的心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不仅仅是馠都,更是天下。”
傅蓉微沉默了片刻,接着他的话道:“也不仅仅是天下,我这一生,绝不再做孤家寡人。”
姜煦道:“放心,你有我,我有你,我们都走不到那一步。”
傅蓉微终于偏头看了一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你有事瞒着我,你在费尽心思的圆一个谎。”
她的眼里满是疏离和犀利。
姜煦面色如常:“是你多疑了,夫人。”
傅蓉微抚摸着袖中冰凉的翡翠珠子,以及那方温润的印章,微合双目,道:“是疑心重,习惯了,身边没有省心的人。几年前,你刚开始头痛犯病的时候,你反应就很耐人寻味。你根本没想弄清楚缘由,也从未想过治好这个莫名其妙的病,你只做了两件事——忍着,瞒着。昨夜我穷思极想,把脑门都想穿了,只推出了唯一合情合理的猜测。因为你已清楚缘由,更明白这病不好治,所以,你不问不想不求,这也是你上一世经历过的吗,姜煦?”
第107章
嫁给姜煦的这些年, 傅蓉微从他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安心。
她不用再经受从前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细算起来,她有很久很久没如此精细的算计过人心了。
傅蓉微猜了个最为理之当然的可能, 甚至往更深处想,也能说得通。傅蓉微盯着他道:“你三十几岁就不成人形了,你的身体垮那么快, 也有这个病的缘故吗?”
姜煦不说话,让她很焦躁。
“告诉我。”傅蓉微一倾身, 攥住了他的领子, 一字一顿切齿道:“说、话。”
姜煦的袍子都让她给抓散了。
他轻拍了拍傅蓉微的手, 一抬眼, 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原本准备安抚的说辞停在了嘴边。
姜煦当然是不惧她的。
但此刻让他心肝俱颤的, 不是傅蓉微的声声逼问, 而是她眼里近乎绝望的情绪。姜煦若是不肯拉她一把,她会任由绝望像潮水一般席卷身心溺死自己。
姜煦不敢再给这份沉重加码。
傅蓉微是他好不容找回来, 拼拼凑凑才完整捡齐了一条命,带着满身伤痕留在他身边的珍宝。
姜煦不能忍受她为了自己再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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