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世界,好像暂时被这样守了下来。
每日醒来,但见所有人都还在,我便只觉幸运。
相思阁的院中,我一直空置着,我习惯了在每一日日落的时候,在这片相思树生长过的云上呢喃:“今天也是好好生活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每次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总有风会轻抚我的脸颊,似沈缘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温柔的回应我。
在我以为,我的终生都将如此度过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清晨,我自睡梦中醒来,却发现我并没有躺在我相思阁的床榻上。
我飘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的气息有些熟悉,我仰头一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古神……”我不敢置信的呢喃。
“是我。”
听到他的回答,我悚然一惊,当即跃起身来,戒备的盯着他:“你终于忍不住要自己动手了吗!”
古神一怔,他望着我摇摇头:“真不敢相信,是你打破了这宿命。”
我也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见古神挥了挥手,我一转头,久违的看见了我的母树――隐神树。
而此时,在隐神树上,所有树叶都已经掉落,枝干光秃秃,唯有一个果子,圆滚滚的挂在上面,表皮光亮,隐隐散发着白色的光,在混沌之中,清晰醒目。
“那是……”
“是你。”
“我不是被摘下来了吗?”
“你一直都还在树上。”古神道,“隐神树,山河果,十万年一结果,果落之时,便是山河果中山河颠覆之时。”
此事我之前便已经知道了,我冷下眼眸,盯着古神:
“所以,那些‘成熟’的山河果,并不能成为隐神树的种子,也无法生长成一棵大树,他们……他们被你们送去了哪里?”
“毁掉的山河果,会在神域,化为天地间的灵气。”
“消散了?”
“嗯。”
我看着光秃秃的隐神树树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的山河果走向混乱与毁灭。”
“我,所有的古神,都仅仅只是一个观测者。”
我皱眉,盯着古神:“观测?观测什么?”
“观测十万年里,生长的山河果里,是否有人能成功阻止世界走向毁灭。”古神声音平静,“只有成功阻止无序的人,才能成为下一个古神。”
我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古神是这般诞生的?你……你曾经……”
古神望向我,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时方出现了一些涟漪,他温和微笑:“良果,今日,你也是古神之一了。”
随着他的话,一阵风起,忽然间,我看见在四周的混沌里,出现了许多巨大的光晕人影。
好似古老的神o静立在混沌里,俯瞰着这一切。
我错愕的静立在原地。
所有的山河果的宿命都是走向无序与毁灭,只有成功阻止的人,才有资格“飞升”为神。
所以,隐神树山河果只是诞生古神的一个“工具”。
所以……
我拼尽全力要守护的这个世界,对抗的这个规则,不过是神明制定下的一场……游戏?
那些逝去的人,毁灭的世界,不过是一个神明诞生的“代价”而已……
我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面前的古神脸上。
“你们……”我抬手,想也未想,便对古神挥出一拳去。
古神一怔,身形未动,但透明的力量却阻止了我的拳头。
他望着我,神色悲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很抱歉,这就是神域的规则与……秩序。”
拳心颤抖,我咬牙忍住心中的情绪,我只觉这一切都荒谬得可笑,沈缘世界的毁灭,他仙门中的那些活生生的人……
还有在我的世界里,沈缘的牺牲,他们所有的一切,在此时,好像都被磨灭了意义。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我的手背上,还有相思花的印记,上面还藏着沈缘给我留下的阵法,我喉头有几分哽咽。
“纵使是遵守你们这个破规矩,那该成神的人,也不是我,是沈缘。”
古神眉眼微垂:“可你口中的沈缘,在来到你的世界时,也并不是这样的。”
“什么?”
“沈缘为何会有救下这个世界的初心?”
“因为他的世界毁灭了。”我下意识的回答道,“他想救下这个世界……”
“一开始,并非如此。”
我闻言,怔愣不已。
在怔愣中,我见到古神挥手而过,云雾在我面前凝结为画卷,画卷之中,我看到了一片渺渺云海,云海之上,有一株脆弱的相思树树苗。
我微微张嘴,呼唤出声:“沈缘……”
这一幕,我见过,沈缘曾在松涛石莲上为我勾勒过他的过去。
他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成了一株相思树苗,在云海间生长,他三万年,化为人形,又三万年,修成正果,飞升为仙……
而此时,我看着那株云海中的树苗,耳边却听到了一声久未听到过的嗓音:“我活下来,又有何意义……”
只是这一句话,一道声音,却已经足够让我泪流满面。
“沈缘……”
画中的他在云海间浮沉。
我看着那株相思树,在重复的日升月落中,在世间云海里漂流,他没有目的,就好似已然万念俱灰。
我以为他从他的世界里幸存,他一直都是积极的,想要改变,想要抵抗,却原来,他也有这般低落的时刻,在灰暗的深渊里,挣扎,不明白生的意义,也不畏惧死的空虚。
因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
可就在这三万年的飘浮后,我看见一道细微的光芒自他身边凝结,慢慢的,化成了一道圆圆的光球。
我不知道那道光球是什么,但我见它,却如一个可爱的小生灵,围绕在相思树上,它在相思树上蹦Q,或摇晃树枝,或依偎树干。
它充满了活力与生机,像我在人间遇到的那个毛绒绒的小狗。
它陪伴着相思树,日复一日,与他说话,与他玩笑,终于,在一个大风的日子,在“毛绒绒”即将被刮走的时候,相思树第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树枝,将它揽住,为它遮风挡雨。
他们成为了朋友。
一棵树和一个天地间自生的光点。
“毛绒绒”似乎看出了相思树的失意与失落,它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喜欢天上地下的乱窜,喜欢像归巢的鸟,衔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挂在相思树上。
它最喜欢的,是河里的金沙。
在相思树最低落的日子里,它都会为相思树衔来一粒铱山鹕场K把金沙装饰在相思树的树皮上,让他也变得亮闪闪的。
于是,我看见这株相思树便越来越不像一株树。他开始舒展自己的枝条,抖动自己的叶片,有时逗弄毛绒绒玩耍,有时拍着毛绒绒,哄它睡觉,到最后,他将身上的金沙揉成了一根链条,挂在了毛绒绒的身上,送给她祝福。
金色的让毛绒绒开心了好久,相思树便也跟着它起舞。他再也没有说过,生命没有意义。他看着天地间的精灵,为它挡住了风雨。
毛绒绒告诉他:“成为一棵树真好,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棵树。能遮风挡雨,还能开花!”
而伴随着毛绒绒的话,我也听到了沈缘的声音:“或许,可以再抗争一次。为了这天地间,如此澎湃的生命力。”
“所以,自那以后,你便一直想成为一棵树。”古神忽然收起了画卷,他看向了我。
而我更加错愕的望向他:“那只毛绒绒……是我?”
古神点头:“沈缘也是因为你,方有了后来的意志。”
我摇摇头:“可我……我没有任何记忆,我为何一点也记不得?”
“因为,我将你从山河果中抽了出来。”古神垂眸,似有些无奈,“从未有山河果,生出果灵。我寻了其他古神前来商议,最终决定,未免你知晓自己的身份,干涉山河果的宿命,所以便将你留在了神域。”
“你们……”我身体微微颤抖,“拿走了我的记忆。”
“当时,我们想的仅是不让你影响山河果本有的宿命,所以我们必须拿走你的记忆。也将你身上的金色链条,铸为金铃。”
花朝……
我怔然,随后点头:“所以……自那之后,我便只知自己是神域的果子,我只记得,我要成为一棵树……”我抬眸,望向古神,神色间,不由带了一些讥讽,“可最后,又是你亲手将我放回了山河果之中。”
古神叹息:“你一直未成熟,山河果中的世界未颠覆,若是在其他山河果中,沈缘或许便是我们观测到的下一位古神,但因为有你的存在,我等便难以确定,是沈缘延缓了世界的毁灭,还是因为我等出手留你在神域,干涉了正常的宿命。”
“于是你们便又将我放回了山河果中。”我声音微颤,“让我亲手将这个世界推向‘正轨’……而到最后,沈缘……沈缘死了,我却成了你们口中的,新的古神?”
古神沉默,周围混沌当中的巨大光影也无一人再开口。
这就是所有的因果?
我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如今已然尘埃落定,无论前因如何,此间山河也因你而没有失去秩序。”古神抬手,在他掌心升腾出了一缕金光铱桑“良果,你该受此神格,从此以后……”
“啪”一声脆响。
我都未等古神将话语说完,挥手便打开了他的手掌。
古神望着我,眸间露出惊讶。
“不必了。”我冷漠的望着他,“这沾满血腥的神,我不成。”
古神一时哑然,似乎从未想过,有一人会如此做。在周围的光晕神像也微微起了几分骚动。
我只坚定道:“我要回我的世界,守好我的世界。我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代价’。”
神域的混沌间,沉寂下来,一时没有人回应我。
我冷笑:“怎么?神域的规矩,还有必须让人成神这一条吗?”
“神域……”古神看向我,眸中神色带着沉思,“没有这条规矩。”
“那真是再好不过。请你……”我仰头,看向四周的人影,“请你们,继续当你们的观测者,看我将我的世界,千秋万代的守下去。”我道,“在我守护的世界里,谁也别想左右我的意志。”
我上前一步,在古神略带怔然的目光中,我挥手推开他的身影,却在掌心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他身影化作云烟,一如来时一般,缓缓消散。
而我却在一阵烟雾之后,倏地睁开眼睛。
我还躺在相思阁的床榻之上,窗外,已经传来了相思阁的仙人们忙碌的声音,方才的一切好像也只是我的一个梦。
我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平静的起身,穿戴好我的衣裳,然后一如往常的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走到了院子里。看着相思阁的人都在照常生活,这个世界仍旧井然有序的运行着。
我仰头看了一眼九重天上的天空,又低头,穿过庭院中的云层地面,要走向我去处理事务的那个房间。
而也正是才我低头走自己路的时候,忽然间,我看见脚下流淌的云层里,在原来古老相思树存在过的那片云雾里,竟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嫩绿的树苗。
我一愣,在树苗旁边停住了脚步。
“茗……茗姝!”我左右探看,连忙唤来了旁边经过的茗姝。
她听我语气着急,连忙跑了过来,却在离我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被我喝住:“等等!慢点!”
茗姝便又惊恐的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望着我:“怎?怎么了?”
“你慢慢过来,你来看看。”
我几乎是趴在了地上,用双手护住了云雾中的嫩绿树苗,我转头,求助的望着茗姝,“你看看,这是相思树苗吗?我不敢认,你看看。”
茗姝闻言一惊,她也连忙猫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挪了过来,她看着我双手护着的树苗,看了好久。
“好像……”她双眼也红了起来,“是的。”
“是的。”
我望着面前的树苗,鼻尖酸涩,我哽咽呢喃,“是的,是的……”
九重天上,终于又生长出新的相思树苗了……
庭院里的相思树苗很快就被保护了起来。
九重天上的仙人们听到此事纷纷都来看了一遍,每个仙人都在相思树边留下了自己的灵力,送上自己的祝福。
这一株相思树苗长得很快,或许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便已经长到了与之前沈缘飘浮与云海中时,三百年的模样。
不过我想也是,那时候的沈缘,万念俱灰,不修行,不聚纳灵气,全凭一棵树天生天长,怎会长得好。
我与众仙精心呵护这颗相思树的同时也一直在寻找原因――相思树再一次生长在此处的原因。
有人说,是因为沈仙君感动天地,所以有了再次复苏的机会。
有人说是因为我的爱意感天动地,所以让他再次复苏。
但我看来看去,还是把目光落在了我自己的手背上。我的手背上,有沈缘留下的阵法,关联着我与他的真身。
他的真身消失了,但我手背上的印记却一直都还在。
这些日子里,我飞升修行,上九重天,吸纳的灵气都还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自己留一半顺着红线渡一半给沈缘的真身。
我从来没有计较过灵力能有多少,甚至已经习惯了有一半灵力会送出,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就把沈缘留下的印记毁掉。
我总觉得,只要这个印记还在,我和沈缘的联系就还在。
而及至此时,我才领悟,原来!真的还在!
这真的不是我的错觉!也不是我的自我感动与臆想!
他就是在!
或许他真的成为了一颗种子,埋在那片土壤里,接受我的灵力,等待时机,再次发芽、生长……
相思树在相思阁中安稳的生长,我与九重天上的仙人都倾尽全力的去呵护他。
一百年,两百年,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已经有些记不得了,草木化灵本就漫长,也需机缘,但我看着相思树生长,却从未有过焦躁与不耐烦。
因为,怀揣着期待继续生活,已经是比我之前想象中的时光,要好太多了。
无数年的时间里,我仍旧每日黄昏都会去树下与他说:“今天也是好好生活的一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守着相思树与相思阁,终于……
终于有一日,已经与青阳成亲的花朝急匆匆的跑到我的房间,她一把推开我的房门,忽然对我大喊:
“果果!”她已经完全改掉叫我主人的习惯了,她激动不已的高喊着,说,“沈缘!沈仙君!出来了!从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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