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殿下关怀,属下告退。”周将军躬身缓缓退出门。
他静默几息,又睁开眼,朝外唤:“丹彤,进来。”
丹彤早在外面候着了,见人走,便知快要唤她,一听见声响便进了门。
面对丹彤,他没再演主仆情深的戏码,开门见山:“我死后,多劝着点儿殿下,叫她万不要想不开,多想想陛下,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丹彤愣了愣。
他知晓这是何意,解释一句:“她肚子里的孩子快要有三个月了,我还没告诉她。等我死后,她若要随我去,你便用孩子劝住她。”
丹彤猛得抬眼,怔怔看着他。
他道:“若她真要随我去,倒还好劝,只怕她太过伤心,会伤了身子。你若见她太过伤心,便将消息传至孟昭远那里,他得知,不会不来劝。有人能说上话,总比一个人闷着好。”
“是……”丹彤紧咬牙关,没有哽咽。
“保护好她,保护好陛下,那都是姬家的血脉。她怀孕时总爱犯困,你要多盯着些,不要让人有可趁之机,饭菜香薰安胎药都要仔细再仔细,脸生的宫人要防,脸熟的也得防。”
丹彤默默跪下:“是,奴婢领命。”
“她往常和孟昭远也聊得来,孟昭远应当是能劝得动一二的。
若是劝不动,你便告诉孟昭远,殿下只是心墙太高,不论殿下说了多难听的话,都不要生她的气,要包容她。
不要太和她对着来,要软硬兼施,懂得示软,说好听的话。反复几次,殿下会慢慢接受他的。
但殿下心软,容易轻信他人,你多盯着,若孟昭远有什么异心,便想办法除掉。这天底下的男人多得是,再给殿下挑些别的。
要没有野心的,便于掌控的,不要让殿下吃亏。”
第58章
可殿下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丹彤没有反驳, 眼眶红了一圈。
“好了,你记住就好。去吧, 叫殿下过来,孩子不必抱来了,天冷跑来跑去容易生病。”
“是。”她缓缓起身,抹了两把眼泪,迎风吹了吹酸涩的眼,让面上没有一点儿异样,才朝前殿去,“殿下,驸马唤您, 说是陛下不用去了, 那边冷。”
“好。”姬然放下孩子, 拢了拢披风回到后面。
晏洄靠坐在床头,笑着朝她看来:“我让周将军在长命锁里刻了一个晏字, 这样他们以后会对陛下更忠心。”
她烤了烤手才走过去, 坐在他身旁:“好,我知道了。”
“你继续给我念书吧,前几日刚念到有意思的地方。”晏洄往下躺了躺,枕在她的腿上, “也不知雪什么时候能停,我想出去走走。”
她拿了书, 翻到上次念的那一面:“快了, 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天就暖和起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说过大年初三要和我一起去看灯会?”
晏洄没有回答:“但是下雪,恐怕去不了了。”
“等二月二吧, 那时天定晴起来了,外面也很热闹,我还没有去过呢。”她没有等他的回答,寻找到上次念的那一行,接着往下念。
这一个剑客仗剑走天涯,一路惩奸除恶的故事。书册本不是很厚,要是像她那样一目十行,一天就能看完。
但她要念出来,还要停下解释一些名词,就要慢一些。
一本书念到过年都没有念完。
这是新帝上任的第一个年,宴席可以借口新帝年纪小不办,但宫外给百姓安排的活动得是热热闹闹的,唱戏的摆摊的城门放烟火的,得有一套流程,还得有相应的防范措施。
底下的人将方案交上来,她看了看又改了一些东西,确认通过,将方案放回去,再见过几个亲近的大臣,也快到晌午了。
除夕的天罕见地不错,天晴了,雪化得差不多了,晏洄看着气色不错,难得还想出去走走。他们就在院中的台上晒太阳,还多加了一个火盆。
小和在学走路了,也在台上玩,要人提溜着到处乱踩。
他戴了一个和皇宫风格迥异的虎头帽,他爹晏洄头上也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看起来跟翻版似的。
“小和,来,到爹爹这儿来。”他招招手。
小和认得出他的声音,也记得他的长相,张牙舞爪要去他那儿。
丹枫扶着小和走了几步,到了跟前时,小和自己走了过去,轻轻摔在他的臂弯里,嘿嘿嘿嘿笑。
“呀!呀!”小和抓住他斗篷的系带不肯松手了。
他将孩子抱起来,用力掂了掂:“是不是又长大一些了?”
姬然在一旁用手护着:“是又长大一点儿了,个子比先前高了不少,脸也肉嘟嘟的了。”
他忍不住笑,在小家伙的小脸上贴了贴:“来,爹爹亲亲。”
“亲!亲!”小孩拍着小手,兴奋高呼。
“为何连亲都会说了,却不会叫爹?”他有些无奈。
姬然解释:“应该是爹这个音太难发了,我们那边都是叫爸爸,就很好发音。你再等等,多教教就会了。”
他叹了口气,耐心哄:“好吧,叫爹爹,跟爹爹学,爹……”
“哎!”小和大呵一声。
沉默两秒,姬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真受不了了,我要笑死了,这下真分不清谁是爹了。”
他有点儿心塞,轻轻在小和脸上亲了一下,大言不惭:“随我,从小就聪明。”
也不知小和听没听懂,又嘿嘿笑起来。
稍坐一会儿,院子里起风了,明媚不久的天突然阴沉起来,他们抱着孩子回到房间里。
房中还是太冷,得烧地笼,小和耐不住这样的热,不能在这屋久待,丹枫将他抱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今天要吃团圆饭,这是不是我们俩第一次在一起吃团圆饭?”他们围坐在火盆前,姬然笑着问。
晏洄轻轻靠着她:“好像是,我想喝点儿酒。就是那种药酒,少喝一点儿,我还没喝过酒。”
“好,让人拿来,煨热了喝。”她想起他们成亲那天,“我想起来件事。”
“什么?”
“这边儿结婚是要喝交杯酒的,我们没有喝。”
晏洄不生气,笑着问:“那我们成亲时,你为何没有跟我说?”
她也笑着,拿火钳在火堆里戳了戳:“那时候还没那样喜欢你,只是不讨厌不厌恶,结婚也行,不结婚也行,就不想跟你说。”
“那我们今日喝,好不好?”
“好,我们今天喝。”
丹枫拿了酒进来,姬然将酒倒进炉子放在火上煨了煨,倒出两杯温酒,递给他一杯,抓着他的手跟自己的胳膊缠在一块儿:
“对,就是这样,喝完就行了。”
“欸!”他低呼一声,“你别喝酒,抿一抿象征一下便好了,我也不喝,就抿一抿。”
这样很公平,姬然自然乐意:“好,就抿一抿。”
她端起酒杯,还没忘嘴里放呢,就被酒味儿熏得有些发昏了,只敢用嘴皮子抿了一下,尝了尝味儿。
“好辣!”还好只是沾了一下,辣味儿瞬间就冲淡了。
火盆旁放了果脯,晏洄急忙拿了一个递给她:“快吃个去去味儿。”
她接过果腹咬了一口:“你不觉得辣吗?”
“还好。”他口中已经尝不出什么味儿了,自然尝不出辣不辣。
“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也没什么很亲近的人和我一起过年。”姬然看着火盆里烧得红通通的炭,“其实院长妈妈也会陪我们过节,我很感激她,可我感觉和她还是没有那么亲近,我是不是挺冷漠的?”
晏洄笑着摇摇头:“你没长歪就很好了,你也一点儿不冷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哥哥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她有点儿醉了,靠在他窄瘦肩膀上,忍不住想诉苦,“我其实挺不习惯这里的生活的,有时我会很害怕,害怕每一个人,我只要有一句话说错,就会死得很惨。只有在哥哥跟前,我才不怕说错话,我才不是姬然而是张然。”
晏洄抬臂,轻轻将她搂进自己枯瘦冰冷的怀里:“只有在然然身旁我才能安心睡得着,我知晓,然然永远不会害我。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我爱的和我想要的,都是现在这个和我说话的你。”
“我也一样,我只想要我跟前的哥哥。”她开始落泪,“哥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再多陪陪我。我从小就没有亲人,没有要好的朋友,哥哥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晏洄忍住眼泪,抬了抬手,轻轻落在她肩上:“然然,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也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是和然然在一起,我才有了家……”
“哥哥那天叫人来,是商量后事是不是?我知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不想面对,我不想你死,我把我的命续给你好不好?”
“不要这样说,我生下来就身体不好,不是你的错。”他抬起干瘦的手,用不留多少肉的掌心轻轻抹掉她的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姬然连连点头,哽咽得连话都要说不清,“可是我想要你活着,我不想你死。我想我们一起活着,我想我们的命是一样长。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不喜欢这里。”
他直直盯着虚无的前方,听着风拍打窗子发出哀嚎,轻声道:“我们还有孩子,小和还很小,需要你照顾他,替我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好不好?”
姬然趴在他的腿上,失声痛哭,温热的眼泪渗入他的衣裳,被他的冰冷的皮肤冻得瞬间冰凉。
“赵家舅舅为人纯良公正,若他身体康健,以后可以为帝师,若他身体抱恙,赵家表兄可以替代;原中书令刘大人,为人古板固执,但学问不错,也可以为帝师;其余人等,去国子监选用,大致不会出错。
武将,周将军在京护卫,原先镇守边关的武将并未替换,大多衷心于姬家,若非大战,可放心用;若有大战,请都督前往,都督要用信得过的人。虽暂且还未有可用之人,但不必担忧,赵家表弟是后起之秀,这几年再考试亦可选拔出一批可用之人。
文臣,除王家与孟家不宜任重要职位外,其余人等都可以暂做考察。其中,王家虽不宜身居要职,但体面荣耀要给;孟家看其表现,若孟昭远不闹事,以后也可重用。
留给你的晏家旧党,若能完全归顺于你便可用,若不能,撤下去,不必犹豫……”
他断断续续说完,缓了好一会儿神,拍了拍她的背:“记住了吗?”
姬然连连点头:“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他弯了弯唇,手轻轻她背上抚摸:“外面好像有敲鼓的?好热闹。”
“应当是宫门外,街上有唱戏的,还有放烟花的,听说很热闹,我们明年也去看看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又道:“好像又下雪了,我听见雪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了。”
姬然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晏洄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也不要觉得亏欠于我……大夫早就说过,我就是个短命之相,时至今日所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能在短短一生做这些,我觉得很开心。
故而,也不用为我守节。以后遇到喜欢的了,不管是谁,你安安心心跟他们在一起就好了,不必顾虑我。
我死后,你可以再多生两个孩子,若小和往后不听你的话,你将他换下来就好。待我死后,你便告知天下,说是你杀了我,用来立威……
只有一点,不许叫别人哥哥,好不好?”
她没办法回答,她讨厌这个问题。
晏洄用力弯起唇,微微俯下身,脸轻轻贴在她的脑袋上,他想多撑一会儿,至少撑到除夕过去。
一切好像真的要消失了,他早知正如从自己手心里溜走的那根柳枝一般,他这辈子什么也抓不住,可临了还是难过。
他还想和她一起去看花灯,去将院子清扫出来。他想学学下厨,想以后可以和她独处。还想陪她出门走走,他知道她想去看看世界。
可是他都要食言了。
若是没有政斗该多好啊,兴许他还能多活几年,他所承诺的也都能做到了。
窗外寒风又是一阵呼啸,明明窗都关严了的,却不知哪儿钻进一股冷风,激得他又咳嗽起来,胸腔都跟着颤抖,泪水顺着眼角不受控制的往姬然发中流。
好一阵,他停下,沙哑着嗓子轻声开口:“再唤、唤我一声哥哥好不好?我想记住你的声音,下辈子、下辈子……”
“咻——砰!”
皇宫外的烟花陡然炸开,纷纷大雪中,在黑暗的一角照出些光亮,头顶上的人没说话了,重重压住了她。
眼泪,一颗、两颗、四五六…齐齐往外冒,她鼻尖翕动,静默落泪。
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眼前,她偷来的所有幸福美满还是要尽数归还。
原来她什么都无法拥有。
“我不要你了。”她突然哽咽道,“我不要你了,我要召孟昭远进宫,我要让你的孩子叫他爹。”
“你听见没有?”
她浑身颤抖,猛得起身,大喊一声:“你听见没有?”
沉睡过去的人被她甩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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