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慎独,贯有节制。
待烟瘾平息,费疑舟便将还剩大半的定制香烟摁熄在烟灰缸内,转而端起桌上的透明水杯。
殷酥酥送的蜂蜜茶,这已经是他今晚的第三杯。
蜂蜜放了太久,入口冰凉。依然清香甜美。
但,过长的放置时间,让少许未融透的蜂蜜沉了底,越喝越甜。
到最后,甜得有些发苦。
一整杯蜂蜜茶喝完,费疑舟喉咙里已完全是齁的。他将杯子放回原位,闭眼捏眉心,良久过后,拿起内线座机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有人24小时值班待命,很快便接通。
“先生。”值班人员恭敬地唤。
费疑舟眉眼间隐有乏色,眼也不睁,淡淡吩咐那头:“请孙医生来一趟。”
“是。”
*
托某个太子爷的福,殷酥酥这边也是通宿未得好眠。
整整一夜,她梦境就没断过,一会儿梦见自己在爬山,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深潜,最后的最后,是梦见自己变成一颗圆滚滚的溜溜球,被费疑舟拿捏住了命脉牵引绳。
他将她抛高到云端,又将她投掷入谷底。
就这样被迫做了一晚上体力运动,殷酥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然后就直接顶着两只硕大熊猫眼去接受杂志专访。
化妆间内,梁静一眼见到她,便兴高采烈塞来一摞A4纸。
化妆师正在给殷酥酥画下眼影,她眼睛熟练地往上翻,摸到手里的厚厚一沓,没法儿看,狐疑道:“什么东西?”
“你不是要和那个谁那个啥吗?”梁静凑到她耳边,压低嗓子说:“条件我都列好了,都在这儿,到时候你就照着跟他提。”
殷酥酥额头滑下一滴冷汗,结结实实无语了,只敷衍地回:“再说吧。先忙工作。”
殷酥酥和梁静这么多年朋友,深知梁姐洗脑神功一流,嘴皮子功夫也一流,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为了不被影响,这天工作结束,殷酥酥随便找了个理由便脚底抹油遁走了。
回到家,洗个澡躺上床,认真严肃地思考起费疑舟提出的“假结婚”一事。
左思过来,右思过去,几个钟头弹指间便悄然流逝。
就在她眉头深锁沉思无果的时候,手机屏忽然一闪,弹出一通来电。
是张秀清女士打的。
殷酥酥飞快整理了一下心情,接起电话:“喂妈,这么晚还没睡?”
“蛋蛋,妈妈打扰你休息了?”
张秀清女士说话的声音低柔温婉,充满了一种朴实的亲和力。在经历一整晚的脑力劳动后,能接到妈妈的电话,和温柔慈爱的妈妈聊聊天,殷酥酥求之不得。
她笑笑说:“才十一点多嘛,我都还没上床,准备喝瓶牛奶呢。”
张秀清沉下嗓子:“你这夜猫子。妈跟你说了多少遍,睡觉之前不要吃东西,对胃不好。你又不听话了。”
“这老妈你就不懂了吧,睡前喝牛奶是助眠的。”殷酥酥软着嗓子撒娇,“最近我特别想你,想得都失眠了。”
女儿是妈妈的宝贝疙瘩,听见这话,张秀清噗嗤一声,满腔怜爱地柔声:“想我还不回来看我。”
“你以为我不想回家,最近太忙了嘛。”殷酥酥嘀咕着,忽然眼睛一亮,喜滋滋道:“对了妈,我跟你说个好消息!”
张秀清:“什么好消息?”
在妈妈面前,殷酥酥像个考试拿到满分的小学生,那叫一个志得意满:“你知道姜成文吗?一个特别有名的大导演,他在筹拍一部电影,超S级大制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去演女主角。等电影上映,你们就能在电影院看见我了!”
张秀清女士在小地方当了一辈子会计,不认识闺女口中的大导演,也不懂什么S级大制作,但,听出闺女语气中的欢喜,她便发自内心地高兴。
张秀清笑吟吟地夸奖:“嗯,真厉害。”
母女俩拉了会儿家常。
殷酥酥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手机夹杂耳朵和肩膀中间,忽然皱了下眉,狐疑:“妈,你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就只是想我了,打来聊聊天说说话?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张秀清稍顿了下,仍是笑:“没有,家里好着呢,你什么都别操心。蜂蜜取到没?”
“嗯嗯。”
“取了就好。就这样,你喝完牛奶早点休息啊蛋蛋,妈也睡了。”
殷酥酥甜甜地说:“妈妈晚安。”
“晚安。”
千里之外的兰夏老家,挂断电话后,张秀清面上笑容缓慢褪去,一抹忧色浮上眉梢。隐依稀可见老年斑的手捏着手机,食指无意识摩挲着机身侧面的音量键,怔怔出神。
这时,殷父殷自强望着妻子叹了口气,语调里缱出一丝责备:“让你跟女儿说一声,你倒好,东拉西扯一大堆,正事是一句不提。”
张秀清:“你能说得出口,你怎么不打电话?”
殷自强被噎住,干咳一声别过了头。
“算了,咱蛋蛋一个人在京城打拼,够不容易了,还是别给她添负担。”张秀清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躺下来,边盖棉被边问:“老五那儿还差多少?”
“我看看……”殷自强摸出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打开跟自家五弟的微信对话框,眯了眼细细一瞧,回答:“四百五。”
张秀清被生生一惊:“四百五什么?四百五十万?怎么这么多?”
殷自强烦恼地捏眉心,怅然道:“赌债就是滚雪球,利息高(得)很。”
张秀清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向来娴静柔婉温柔似水的妇人,怄得横眉冷竖:“年轻时就是个混混,一把年纪了还不学好,平时逢年过节没见他来家里问候一下,要借钱了,想起你这个二哥了,想起他侄女了?”
见妻子动了怒,殷自强也颇是无奈。他伸手拢住张秀清的肩,叹息着安抚:“当初兄弟姐妹里,就我和老五是读书的苗子,家里穷负担不起两个人念书,他把机会让给了我。这份情,我得记。”
殷酥酥的老家在兰夏市,全中国最落后的城市之一,没有闻名中外的风景名胜,没有发达的旅游业,也没有任何稀有资源。那片土地最珍贵的,是勤劳朴实的人民。
殷酥酥家里,爷爷一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万幸的是,她的爷爷奶奶都对孩子的教育较为重视,一家子节衣缩食砸锅卖铁,硬是在这片穷乡僻壤里种出了一名大学生,那便是殷酥酥的父亲,殷自强。
殷自强头脑聪明,勤奋刻苦,大学毕业后便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并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张秀清结为了夫妻。后来,他们有了宝贝女儿殷酥酥,再后来,殷酥酥在“圆梦计划基金”的赞助下上了一流影视学院,成为了演员。
这一家子,又是公务员,又是大明星,无疑在方圆几十里出了名。
可凡事有好就有坏。
对于殷自强事业的成功,家庭的美满,啧啧称赞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心里不平衡者,更有之。
殷酥酥的五叔殷自才就是其中一个。
殷自才少年时也是读书的好苗子,面对家庭的窘境,他将继续学业的机会让给了二哥。可后来,眼瞧着二哥殷自强的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殷自才的心理也随之转变。
他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嫉妒兄长的成就,破罐子破摔,彻底自暴自弃,成为了一名赌徒。
将周边能借的亲友都借遍之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高利贷机构,从此万劫不复。
在欠下巨额赌债之后,殷自才找到了二哥殷自强,软硬兼施道德绑架,要二哥帮他还清高利贷公司的钱。
殷自强顾念手足情谊,同意想办法筹钱。
四百五十万,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殷自强拿出了家里的所有存款,也只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找到妻子张秀清商量,想问女儿殷酥酥借一部分。
此时,张秀清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低声说道:“你以为你女儿是大富翁?别忘了京城那套房子都是她贷款买的,咱们做父母的帮衬不了什么,还要开口问她要钱,你这个当爸的臊不臊?”
“是借,借!现在情况紧急。”殷自强皱紧眉头,心里也难受得厉害:“我又不是不还给闺女。”
“你要还,她会收吗?你闺女有多孝顺你又不是不知道。”张秀清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摆摆手,道:“行了,这事儿就此打住,咱们说好了,谁都不许跟酥酥提。”
*
京城樟树巷这边,殷酥酥捏着手机,在思索。
她感到了一丝古怪。
爸妈向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像年轻人有夜生活。这么晚了还没睡觉,专程打个电话来跟她闲聊,实在可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殷酥酥旧愁未散又添疑云,脑子里乱乱的,没注意到手机屏上弹出了一条未读短信。径自熄屏,上床睡觉。
*
次日上午,殷酥酥刚起床就接到了梁静的电话。梁姐欣欣然地告诉她,《凡渡》那边已经联系到了华壹,今天上午就要过来签约,要殷酥酥赶紧去公司。
这个好消息令殷酥酥精神一振。多余半分钟都没耽搁,迅速收拾一番便冲出家门。
驱车抵达华壹娱乐所在的写字楼,她将车开进地下车库,用钥匙锁好车门,随后便戴上墨镜准备去往电梯厅。
经过楼梯间时,一股极淡的、清雅的,而又莫名熟悉的特别烟草味,钻入殷酥酥的鼻息。
她愣了下,条件反射地转过视线,将墨镜滑低。
华壹娱乐所在的这栋大厦,光车库便占据整整三层,负三层的楼梯间,更是鲜少有人涉足。然而,此时此刻,那黑暗溟濛的空间内果然飘着一缕烟。
烟雾制造者是一个身量颀长而挺拔的男人。
对方身上穿着深褐色西服套装,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作为装饰物的钻石宝石,但仅仅一副轮廓,仅仅展露给人的气质,便让人觉得他高贵不可靠近。
光线着实昏暗,令那张烟雾背后的面容有些模糊。
殷酥酥只看清一条一丝不苟的纯黑色领带,一副修长清挺的脖颈,和一只夹着烟的骨节分明的手。
“……费先生?”她认出对方是何人,惊诧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她走错地方了吗?这明明是她公司楼下。
费疑舟指尖的火星忽明忽暗,闻言,无声笑了下。
怎么会在这里,应该如何作答?
告诉她,他幼稚地跟自己较劲,昨天整整一日没有联系她,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于是让费闻梵安排签约,好让他跟着来,名正言顺见她一面?
楼梯间静了数秒。
费疑舟指尖的烟刚好抽完,终于散漫自若地她:“欠你的鞋套,顺路来归还。”
话说完的同时,他朝她递来一个精致的手拎袋。
殷酥酥微讶,接过袋子后低头看了眼。
果然,里面装着她的小碎花鞋套,折叠得整整齐齐,明显已经清洗干净,散发着一种淡雅特殊的的衣物香氛味。
她诧异于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合拢袋子随口笑道:“这鞋套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您直接扔掉就好,不用特地还给我。”末了一顿,左右瞧瞧:“何助理呢?”
倒是稀奇得很。她一直以为,那位助理先生是他的小尾巴,与他形影不离。
“我想抽烟。”费疑舟将烟头扔进垃圾桶,自楼梯间仪态万方地缓步而出:“所以让何生先上去了。”
“哦……”她点了下头。
说实话,殷酥酥这会儿还是很懵。费闻梵是《凡渡》背后的大老板,来华壹和她签约,说得通。可这位大公子专程跟着跑一趟来还她鞋套,也太闲了吧。
他完全可以让四少或者何生代为转交。
疑惑思忖之间,殷酥酥已经摁下电梯的上行摁键。她朝身旁的男人笑笑,又随口说:“你们不知道这里也有贵宾直达梯吗?在6号门那边,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服务。”
费疑舟点了下头:“费闻梵就乘的直达梯。”
殷酥酥好奇:“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费疑舟静了静,侧眸看向她,语气颇为随意:“如果我说,我特意等在这儿是为了还你鞋套,会不会比说‘是为了和殷小姐偶遇,制造跟你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好让你接受?”
殷酥酥:“……”
他这句式实在复杂,殷酥酥被绕晕了,呆在原地半晌做不出反应。
“昨晚我给你发了信息。”费疑舟目光落在她脸上,不等她回应便又再次开口:“你没有回复我。”
“?”信息?昨晚?
殷酥酥怔住,赶紧掏出手机打开短信箱,一看。
果不其然,一条来自“费先生(全套新品)”的未读消息映入视野,躺在成堆的营销垃圾短信之间。
点开来。
费先生(全套新品):蜂蜜品质上佳,多谢。
“……”殷酥酥僵硬地抽了抽嘴角,正想说什么,面前的电梯“叮”一声,门开了。
这个点儿已经过了上班早高峰,电梯厢内空无一人。
殷酥酥清了清嗓子,摊手比划了一个“请”。
费疑舟从从容容进了电梯,她紧随其后跟上,摁下华壹娱乐所在的楼层号“27”。
电梯门关闭。
并肩而立,不发一言,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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