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喝到面酣耳热,又叫过卖再打两角酒来时,就听到店闹哄哄起来,一会儿有人喝彩。两人一起向外看时,远处有一间药铺门口有人点燃一挂鞭炮。
待那炮竹停了,徐冲拉过店里小儿就问:“这酷暑时日,又非年非节,放的什么炮仗,这般聒噪吵闹,又是哪家不懂事的邻里?我去替你们管教如何?”
小儿见他有几分醉意,像是要借故挑事的样子,赶紧解释:“客人不知道,是对门卖生药的孙殿丞药铺,是良善好人,绝非不懂事乡里。”
“可是新开张?”徐冲晃晃悠悠起身向外看。
“嗨,早开张七八年了。”
“早开张七八年?那左右街坊都已经知道这鸟店在这里,如何还要放炮竹?分明惊吓左邻右舍”
“客官不知。不是开张才燃的炮竹。”
“那是他家娘子诞下男丁?”徐冲嘴里没把门,胡言乱语起来。
“那东家娘子如今五十多了如何产子?都不是,是那掌柜将如今城里最有名的李驸马请来了,好生荣耀,所以才放的炮竹。”
“请驸马来?”徐冲心里一紧,神志立即恢复了几分,“又是那画阁裴老板搞的事情?”
“是驸马带着他那点睛画龙的笔来,给东家提几笔字。”
“我只当那驸马都尉能画几笔画,如今还题字?可是有润笔?”
“这话说的,如今千金易得,一字难求。殊不知,城里都在传:这张僧繇留下的画龙点睛的神笔,可以驱邪必祸。前几月,驸马自己就困在火中,书房烧成白地,他带着这支笔却无事。你们说神奇不神奇?如今客星东出,这城里人人自危,都请驸马来提几个字,大户避祸,店铺趋利,都想沾沾这神笔喜气。”
小二说着,见又有其他客人进来,赶紧唱了个肥喏走开了,他也怕徐冲揪住他问个没完没了的。
沈括在一边听着觉得怪异,这番市井传言的话术,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怎么一支秃笔就能神奇无比?当日驸马家火灾,他和徐冲都是亲历者,并没有房舍烧成白地,只烧掉了书房里几幅屏风而已,而且还是自己和徐冲去把这支笔取出来交给驸马的,也没见半分特别,说避火显然没道理。
“又是那裴掌柜搞的鬼?”沈括道。
“自然是那仗财欺人的恶徒。”徐冲恨恨道,他现在听不得裴掌柜的名字。
正说着,却见一行人过来。为首一匹马上,骑着的正是驸马。虽然驸马本人不甚伟岸,但是骑着这匹六尺大马上还是有些鹤立鸡群,睥睨众生的感觉。却见他正撇着嘴有些得意。他身后有几名随从跟着,各捧着文房四宝,其中一只锦缎包裹的长盒,里面盛着的正是那支朱红色秃笔。
再往后看,果然裴掌柜也跟在后面,坐在一乘二人抬的小轿上。
裴掌柜身后,还有几名丫鬟模样的跟随,每个都捧着酒食鲜花。徐冲一眼看到那锦儿正跟在最后,手里捧着一束花。这哪里是在家里当妻妾,分明与一众丫鬟一般无二的衣着。可见那裴老板花大价钱买她,也只是当使唤人用。
徐冲见到火往上撞,那边锦儿也是个灵巧人,一眼看到徐冲,顿时神色哀伤起来,转回头时,已然泪水留下。
徐冲抓起身边腰刀,就要出去。沈括赶忙拦住。
“兄台这是要去发疯?当街这么多人。如何做得粗鲁事?”
“今日便要做粗鲁人了。”
“须知京城也是有王法的。”沈括拦腰将他抱住。
徐冲强压怒火又坐下,周围人见他都不敢说话,原本要进店的客人见了也吓得退出去。小二远远投来怨恨一瞥。
沈括觉察到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讨喜,就去结了帐,拽着徐冲出来,这顿中饭也没吃好。他也不去看那驸马仗着官家赐的那支笔如何题字发财,若去了只怕徐冲又发作。
沈括想与徐冲再换一家酒店,徐冲心境不佳,推说夜里还要入皇宫值班,下午还得补觉,于是自己回军营了,这顿饭吃的真是颇为扫兴。沈括一人出了城,回到杨惟德家里,杨惟德好多天没见到自己这个学生,见了分外兴奋,嘱咐杨夫人做饭,又让下人去打酒。
到了晚饭时,他们在饭桌上又聊起驸马的事情,这些天沈括不在。不过杨惟德倒是去对门驸马府上串了几次门,只道些事情。果然是那裴老板从中穿针引线,做成了这件事。只因为客星出东方,虽然司天监出了几次奏报说是大吉之兆,然而民间却不领情,尤其宫里出了地狱变相图后,街巷里又有了各种歪解,说什么客星其实通克星,绝非好兆头。又说,司天监都是酒囊饭袋,专门哄官家的。不知为何这杨惟德传这些话时也不见半点愤怒,可见他自认司天监就是哄官家的。
虽然不知道是大宋的克星还是百姓的克星,然而城里人心惶惶,都想要个能镇宅的宝物。那裴老板果然才智过人,立即想到了一个生财之道。先是放话出去说是驸马那神笔避火,然后又说,避火谐音也是避祸。他自己花了大价钱钱,请驸马去写了几幅字,又画了几张画,一时卖得洛阳纸贵。
这名声出去了,那支神笔连带驸马身价也上去了,于是两人开始四处卖字,至于怎么勾搭,怎么分账,杨惟德就不知道了。倒是沈括知道一些前情,驸马买了裴掌柜假画在公主面前出了丑,然而却又是不打不成交。随后这裴掌柜借怀良的人情,又修补了与驸马关系。当时裴掌柜就万般阿谀想要求见那支笔,这一幕发生时,沈括还就在边上。
如今想来,裴掌柜这样巴结,其实已经在构思他的商业计划了。但是让沈括不解的是,驸马毕竟是文士,还是官家外甥,也不愁吃喝,怎么肯这样抛头露面就为了赚这种不甚体面的钱。倒是那杨惟德又补充了一个八卦,说是驸马与曹皇后有嫌隙,觉得公主与自己不睦,是皇后身边人挑唆。皇后几次想借他的这支笔看,驸马就是不肯。所以驸马故意四处招摇,也是为了显露这支神笔,气气曹皇后。 杨夫人听不得老杨如同街上妇女般,就会传这些道听途说的见闻,赶紧招呼大家吃饭。
沈括吃完饭就会原来自己那间屋子睡去。自从回到东京,他还没有好好睡会儿,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然而琐碎梦境却纠缠着他。在梦中,他看到了宋州月老庙的那棵巨大桂树上的密密麻麻的红绳,红绳里还缠绕着一个人,分明是小苹,似乎已经死了。他想要去救她,拼命奔向那棵树,却不料树越长越高,根本伸手不及。
他被这个噩梦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喘了几口气,开始思忖这个梦是凶是吉?然而又觉得自己纠结于一个梦的吉凶,太过可笑。正要倒头再睡,就听到外面喊声响起。
“帽妖,帽妖,有贼,快些来人啊。”
听那带破音的喊声,分明就是驸马。
沈括赶紧下床,也来不及穿衣服,只穿条裤头就冲了出去。
他不比其他睡死的街坊,所以来的最早,冲到驸马府门口时,也只有他一人。他倒是也奇怪,这一幕恍如隔世般又出现了。怎么每次驸马家有事,自己都第一个到场?
正想上前,就看到墙头上翻滚着一团云气,紧贴着屋檐飞走了,看着正是帽妖。今日正是六月十五,月圆当空之时,原本帽妖总是躲着这样月光皎洁的日子,这给了沈括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定睛仔细观瞧。却见那团白烟前似还真的有几缕绷直的丝线,却似乎又没有。再想要细看,那帽妖翻过屋脊不见了。
“可惜啊,就差一点。”他猛拍大腿。
府邸大门吱呀推开。举着马桶、脚盆,扫把的家丁们一涌而出,他们左右看没看到帽妖,大家似都松了一口气。
“这是做什么?”沈括大骇道。
那边管家和家丁,定睛认出是对门的沈括。
“公子,可见到那怪?”
“见到了,往哪儿去了。”沈括一指,“不过走的极快,怕是追不上了。”
众人一起停下,其实也不想真追。
“诸位,为何拿着这些东西?”沈括问。
“嗨,公子不知,城里都说,帽妖是妖孽,凡这类邪祟,最怕脏东西,如今每家都备着这些装粪的,洗脚的物件。”
“这……有什么用?”
“不是把那邪物赶走了?”
沈括倒是一愣,他大抵猜到帽妖每每只一闪就跑路,是因为云雾维持时间不长而已。所以用不用这些脏物,效果也都一样。
正要对答,院子里又传来驸马破音的尖叫,这次简直比刚才更甚,简直是声嘶力竭。
“神笔,我的神笔……”
众人一起往里冲,沈括也跟着进去。他跟着众人到了驸马卧室。就看到驸马光着膀子站在当院,神色慌张,瞠目结舌。
“我儿怎么了?”
那边老太太赶到。
“官家赐我的神……神……笔……不见了。”
“什么?”
第105章 嫌疑人王胜
六月十六 卯时
徐冲一早赶来找沈括,倒不是他预见到驸马府要出事,只是奉了包相公想要请怀良回来,所以让沈括过府商量。他不敢怠慢等着开城门就来,不料到了这里,发现热闹大了正好留下帮沈括询问证人和勘察现场,这些方面都是他的强项。
今天之前,帽妖还未在城外出现。它总是在城里出现,甚至皇城里。但是皇城里出现的两次,都特别潦草,没有什么躲在烟雾里时隐时现的人形,也不发光,甚至也不是一个传闻中范阳笠的样子,只是一团迅速移动的烟雾。沈括也意识到,所谓帽妖其实就是一种装神弄鬼的装置,但是它本身具备很多种形态,依照需要准备时间长短分类为简单的和复杂的。
昨夜在驸马府飞出院墙的帽妖,似乎也是个简化版。只是一团飞速逃走的白烟而已。但是这次帽妖做的事情,有些让人不齿,它没有制造大场面,只是鬼鬼祟祟偷走了那支神笔。这件事就颇值得玩味了。
徐冲到时,驸马已然受了惊,正坐在院子里说不出句整话来,但是沈括和徐冲倒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按照上次的经验,稍事休息,驸马都尉还是可以平复下来,只是听他说话得有耐心,因为他受了惊就会结巴。
现在驸马都尉似乎就平静了不少,一个迹象是,他坐在花园里长吁短叹的起来。徐冲懂一些询问的门道,这件事还得让他来。
他坐到驸马对面,驸马空洞的眼神分明落到他背后很远的地方。徐冲立即就觉得一股隐约恶臭,不知道哪儿传来的。
“驸马都尉,在下有一事要问,那帽妖最初在何处显露?”
“就……就在那……那假山后。突然……就冒了起来。”
驸马李玮一指远处假山。徐冲想那里望去,就看到远处假山上立着一个马桶。难怪有恶臭,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即便能以脏东西克制邪祟,这帽妖都走了半天了何必再弄脏假山?
“如何出现?”
“当……当时……我正在书……书房看书。”
“开着窗?”
“没……没错。暑热难耐,所以……开……开……”
“然后呢?”
“只听到那边‘砰!’的一声。”驸马说到紧张时,似乎就不怎么结巴了。
“哦?然后,帽妖就出现了?”
“正……正是,它从山石后冒出来,径直向着我窗前过来。”
“再然后……”
“我吓得推门而逃……逃到前院。”
徐冲看了一眼沈括。沈括点点头,大致和他早上和家丁交流时得到的信息一样,这院子前面院子里,男佣家丁多。后院是老太太住,丫鬟婆子也多,就中间带花园,有亭台,种满了桃树的大院子,只有驸马一人住。原本有几个书童,但是最近一个月也赶到前院去了。沈括打听过,为什么驸马不让人靠近自己睡觉地方,说是驸马最近疑神疑鬼的。总是提防身旁有家贼。这件事和杨惟德传的八卦在时间上对上了,自从皇后派人来借神笔后,双方便起了嫌隙。驸马大抵是把这支笔当成宝贝了,所以担心皇后里通家贼,所以避开所有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后,神笔就丢了?”徐冲接着问。
“是啊,我见那帽妖穿过前院,翻墙而出,就赶紧回自己屋子看时,却见……那神笔竟然不见了。这……我将那神笔藏在枕头下,从未告诉任何人,竟然……竟然……”
如同上次问花妖案一样,驸马一旦深陷入情境开始恐惧,便不再结巴。然而驸马一定是忘记了,他将神笔藏在枕头下这件事绝不可能没告诉过其他人,因为沈括和徐冲便听他提过一次,但是当时他正被花妖吓到,处在失惊状态,便提过把笔藏在枕头下。
沈括在一边并不说话,他最先察觉到事情怪异。首先是帽妖出现得太过随意,不是喻景在时那种先铺成气氛,再散布童谣,神鬼莫测的风格,这次竟然为了偷一支笔。
这支笔其实不太重要,沈括根本不信它有什么驱邪作用,若是有,也不至于被帽妖这样的邪物偷走,但是这件事背后肯定隐藏着阴谋。他知道弥勒教所图甚大,这次借着客星现世出现其实是孤注一掷,就是冲着推翻大宋来的,不可能只纠缠于偷驸马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绕一大圈,偷这支秃笔,到底为什么呢?这件事他实在想不明白。传说这这支笔倒是借由张僧繇圣手点睛,复活过壁画上的龙,但是那毕竟是传说。
驸马回到前院休息不提,两人一起在院子里继续调查。包拯只是约定下午去军头司商议,倒是还有时间。
驸马府的围墙极高,一般贼若无梯子很难翻墙而入。两人绕了一圈在里面没找到什么线索,于是出了院子在外面又绕了一圈。
这次徐冲加了注意,专门盯着大树,沈括也指望他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毕竟他可以轻松潜入晏府,想必有些心得。
徐冲特别注意那些枝丫伸进院子的大树。如今盛夏,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刻,这样的树枝不但可以攀爬,还利于潜入者坐在上面仔细观察。要不然贸然翻墙进去,容易被巡夜的人或者狗撞见。不久前,他们潜入晏府,也是这个思路。
他们向府里借了把梯子,凡是符合嫌疑的,都爬上去看,但是都没有发现昨夜有人爬上的痕迹,直到找到一棵歪歪斜斜的杨树。这棵树有些病害,几乎倒在了墙上。徐冲发现树皮掉了几块,像是被天牛咬掉了,也像是被某个爬树人踩掉的。
他们在树下架好梯子,这颗树又小又细,徐冲体重太大,于是留在下面扶着梯子,让轻一些的沈括爬上去查看。
沈括蹲在树枝上,小心向前移动着,他很快注意到树枝上有三道抓痕,似乎是一个类似西羌爪的东西钩在上面。但是与徐冲用过的有四个齿的西羌钩不同,分明少了一道爪痕,他记得徐冲耍过那个东西有四根爪,若是钩在树上便有四道爪痕。他再站立在树枝向里看,这个位置距离假山很近,距离驸马的书房也不远,倒是一个好地方。看来,昨天偷笔的贼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他下来后与徐冲说了情形,徐冲也觉得奇怪,也爬上去看了一眼,果然留着三道爪印。不过江湖上会用这类抓钩翻墙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是飞贼,身边都会有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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