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动了动身子,疑惑道:“阿娘,我们不是被人赶出来的吗?”
女子闻言,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又冲谢洵和元妤仪歉疚道:“恩人勿怪,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元妤仪察觉出她的隐瞒,直视着女子躲闪的目光,“大嫂,天灾之下府衙未曾开仓放粮,却逼迫你们背井离乡,是官吏之错,你不必害怕。”
谢洵颔首认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她们母女身旁,语调平静,“还望您能将城中情况悉数告知。”
女人思忖片刻,瞥了一眼身后根本看不清楚的兖州城,又揉了揉怀中女儿乱糟糟的头发,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实不相瞒,我们这群人都是兖州城西的平民百姓,平日靠种地抑或办些小买卖谋生,可是今年的情况……”
女子满含悲戚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叹道:“逼我们去死的,除了天灾,更是人祸啊!”
女童抹去女子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微颤,哑声道:“阿娘别哭……”
小女孩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元妤仪,声音中还带着后怕,“姐姐,我好饿,阿娘和伯伯婶娘去讨饭,可是他们打阿娘。”
女人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元妤仪蹲下身子握住女子的手,恍然发现她露出的胳臂上尽是被殴打出的淤青,骇人至极。
少女身形一僵,眼眶酸涩滚烫,良久,只低声承诺,“大嫂放心,我们正是此次负责赈灾的朝廷官员,定会为兖州百姓主持公道。”
说罢留下水囊和食盒,起身离开时却几乎站不稳,谢洵扶住她小臂,不动声色地为她按了按手背合谷穴,缓解心神。
“按压合谷穴可抑头痛,缓解心神不宁之症,臣举止唐突,殿下勿怪。”
元妤仪掀开眼帘,目光落在手背上的那两根修长手指,似是有些无奈,“你怎么什么都会?”
谢洵神色如常答,“略通皮毛而已。”
在侯府无人为母亲延请郎中治病,他只好整宿整宿地翻医术寻良方,可母亲的病是心病,又岂是几副药可以治好的呢?
元妤仪见他眼睫低垂,便知道他恐怕是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的那些事。
什么略通皮毛?其实是久病成医吧。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而那边的季浓卫疏等人也安抚好了灾民,水和食物悉数分发。
季浓将手中的长剑收鞘,沉声唤道:“殿下。”一对远山眉略带愁容。
元妤仪知道她的想法。
任谁见到此番景象,心中也不能保持镇静,更做不到完全的视而不见。
在千里之外的上京,那些朝臣只是看到了字面上的“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可他们此刻就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亲眼看见了百姓的凄苦与悲伤,心中的煎熬只会更甚。
元妤仪没说话,只是看向站在季浓身侧的卫疏。
上京宛如金银堆,诸多朝臣中,能称上一句“文官清流”的只有卫陆两家。
卫疏又是卫老尚书唯一的孙儿。
“卫公子,本宫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元妤仪看着身上锦袍已经破了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的卫疏,出声询问。
他此次随行本就在元妤仪意料之外,如今兖州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元妤仪不想让远在上京的卫老尚书担忧。
卫家公子是上京风流人物之首,如今风尘仆仆到了兖州,哪里还能看得出一点风流卫郎的模样?
季浓闻言也附和道:“你文不成武不就,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回去写了退婚书抓紧送去汝南吧,季家那群长辈可不好糊弄。”
卫疏眉头却越皱越紧,咬牙对元妤仪拱手推辞,“在下多谢公主好意,只是祖父本意想让我随行锻炼,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罢他不满地瞥了季浓一眼。
为什么她天天满脑子除了帮靖阳公主,便是千方百计地与他退婚。
谢洵将卫疏望着季浓的眼神收入眼底,又想到卫老尚书临走时的嘱托。
“若能心意相通,自是两家幸事;若是冤家路窄,择衍执意退婚,也不算棒打鸳鸯。”
现在看来,是郎有意而妾无情。
要退婚的,分明是季姑娘。
卫疏不愿,元妤仪自然也不会强迫送他离开,只是这位卫公子的心思不加遮掩,目光落在季浓身上,带着几分不满的怨怼。
卫疏本就生得桃花眼,饶是疏朗剑眉,也抵不住有些女相,对季浓的情绪愈发遮不住,人也显得格外委屈。
但他的在意对元妤仪来说并非坏事。
反而是季浓对此毫无察觉。
元妤仪眉梢一挑,唇角久违地翘起。
她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小腹前,再一抬眸正撞上人群中谢洵望过来的眼神。
同样是含笑的,轻松的,带着些许温情。
自离京的那一日起,谢洵便像套上了一层枷锁,身形削瘦落寞,强撑着精神打点这一路上的大小事宜。
而此刻那些令他倍感压力的过往如云烟消散,露出原本清隽出尘的眉眼。
谢洵凝视着元妤仪,不退不避。
克制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眼底冷漠的冰块彻底融化成一池春水,似乎要将面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一寸寸刻进心底。
第36章 心安
元妤仪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立在风中被人轻轻撩起发丝。
谢洵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温柔。
她没有躲开他。
这段日子,元妤仪也陷在歉疚的情绪中难以控制, 他怕自己的心意会带给她压力,同样克制。
可是方才见到她露出久违的笑颜,谢洵却鬼使神差地望向她,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刻他希望公主能一直如此, 随心所欲,不受世间清规礼法拘束, 亦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应对旁人质疑的目光。
脑海中闪过元妤仪看向方才那对母女的悲悯目光, 谢洵的心又不自觉沉了一分。
兖州灾情在贪官污吏的影响下,相较普通天灾更加严重, 长此以往, 必定引发暴动。
谢洵从前并没有这样挂念百姓的想法, 对他来说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陆家翻案, 圆母亲临终前的遗愿。
陈郡谢氏与他无关。
天下江山与他无关。
至于黎民百姓亦是如此。
可是现在谢洵的想法却在逐渐转变,或许从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元妤仪时就发生了变化。
他本可以游离于朝局之外, 保全自身, 却还是忍不住躬身入局, 以命相博, 甚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同江相一党僵持。
对兖州的情况亦是如此。
天下每个角落, 每个城池里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吊死者,自戕者, 吞毒者, 溺死者……
更有甚者连死因都不明,谢洵原本觉得无所谓。
生老病死, 各有归宿而已。
可元妤仪在乎,她怜悯每一个受天灾人祸欺凌的百姓,哪怕她本是尊贵无双的公主,本可以高高在上,不理会这世间一切。
可是她同情,她难过。
而谢洵会因她的悲伤而心如刀绞,他会心痛元妤仪沉默的视线,所以他要想法设法去改变兖州百姓凄苦的现状。
只为求她心安。
……
一行人的效率很高,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了沿路灾民的惨状,脑中都仿佛绷紧着一根弦。
申时一刻,众人已经抵达兖州城。
路上,曾有随行侍卫小声讨论,“怎么离兖州城越近,这里的灾民反而越少?看着灾情不似方才严重。”
谢洵和元妤仪未答,却都想起了那女子说的话,他们是被这城中的官吏乱棍赶出来的。
卫疏不摆贵公子的谱,又好与人打交道,这一路走来,倒和同行的将士养出了浓厚情谊,熟稔许多,闻言主动接话。
“很简单,此次朝廷派遣官员来兖州,摆明了要使些雷霆手段,他们自然害怕,要将受灾严重、存活艰难的百姓赶远一些。”
说到这儿,卫疏的话音一顿,看向不远处同样听得认真的少女,似乎主动引她接话。
“至于为什么害怕呢?”
他停顿片刻,却岔开话题问,“季姑娘觉得为何?”
季浓疑惑转头,高挺的鼻梁投下一侧光影,修长眉梢一挑道:“自然是心里有鬼才怕。”
两人一唱一和,将其中局势剖开。
方才还疑惑的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再看向面前一派祥和的兖州城时,心中也带了几分打量。
……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城门口。
早有几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仆从,候在深褐色城门前,见状立即上前拜倒行礼。
元妤仪坐在马车中,面前垂下一道半透明的帘子,她盯着不远处模糊的几道人影。
“哪位是兖州节度使?”
为首的中年男人宽脸窄眼,有些发福,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江长丘,拜见殿下。”
马车内的少女看着那个自觉站起来的人,轻嗤一声,冷声道:“本宫让你站起来了吗?江节度使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江长丘身形一僵,没料到今日会被一介女流当众责骂,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便是正经的主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然而他还是很快回神,宽阔的脸颊上挤出一抹惭愧的笑,双膝一弯跪下。
“实在是微臣糊涂,许久未见公主,心绪激动难平,这才乱了分寸。”
元妤仪闻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在兖州活了半辈子,不见这江节度使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反倒是自己活成了个人精,不愧是江相的本家侄儿。
“原是如此,节度使之心真是感天动地。”元妤仪轻叹一声,似是反省,“待回京,本宫定要告知陛下,应允诸位节度使年底入京才好。”
“君臣一心,时时见面,说些各州风情与吏治事宜,也不枉节度使今日这般委婉提醒本宫。”
元妤仪的食指轻点着膝盖,刻意理解错江长丘方才的话,声音轻松。
可是这话落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像凭空压了座大山。
什么入京巩固君臣感情,都是瞎话,真实目的不过是拿捏各州节度使,敲山震虎。
江长丘讪讪地笑着,却觉得嘴角越来越僵,“公主一腔为国为民之心,微臣钦佩。”
难怪叔父飞鸽传书让他早做打算,说此行官员皆不是省油的灯,靖阳公主果然不好糊弄。
只不过……
江长丘的视线恍若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寻找着江丞相来信中单独提到的那个驸马兼新任礼部侍郎。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马车旁的人身上。
青年一袭月白素面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根玄色革带,并无华丽装饰,通身气度却矜贵不凡。
似乎有所察觉,那青年掀起眼帘往他这边看来,江长丘正对上他的眼,浑身打了个寒颤。
驸马生着一双瑞凤眼,眼下生一点泪痣,本是极精致漂亮的模样,却因眼中冰冷的神情毫无暧昧之色,平白多了几分凌厉和冷漠。
江长丘立即低头,不敢再看。
叔父说此人智多近妖,手腕强硬,是个无情无义又不要命的疯子,要多加防范。
看来此言非虚。
元妤仪无意守着城门与江长丘周旋,初步立威后随口免了他的礼,这才进城。
因兖州诸位官员早收到了上京的消息,遂提前为此次随行的官员侍从们备下了城中一处院落,以表诚意态度。
众人歇脚修整的正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安置好所有人的住处后尚有剩余,安排者显然在这院中花了心思,不奢华却格外雅致,在闹了旱灾的兖州竟也能引来一道泉水。
元妤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未出言揭穿讽刺,只是时不时扫一眼在前面带路的江节度使。
江长丘能明显察觉到落在背后的那道冷冽视线,身形僵硬但还是硬着头皮含笑引路。
正厅中悬挂一块匾,“海晏河清。”
元妤仪看到却只想冷笑。
兖州官官相护,旱灾发生半月后,邸报才辗转送到上京,得知景和帝派人协理赈灾事宜,又急忙驱赶城中百姓。
真是好一个“海晏河清。”
少女神态自若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打量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端起茶盏小酌一口。
“江大人,说说吧,兖州城如今是何情况。”
江长丘见她无甚在意的模样,心头一松,正要回答时又听元妤仪道:“节度使可以好好想想再答,本宫不急。”
江长丘一愣,半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才说:“殿下,这……”
元妤仪好整以暇地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对着站在最后的季浓摆了摆手,“江大人既不放心,本宫让他们退下就是。”
季浓不放心,正要拒绝,一旁的卫疏忙拉了她一把,退出正厅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谢洵。
江长丘抬眼瞥向始终沉默站在不远处的谢洵,见他神色并无波澜,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院外却响起一道利剑出鞘的清脆声音,门上投下季浓半张模糊的侧脸和高高束起的发辫。
江长丘不解地看向元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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