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五国动荡、贼寇压境,大晟先祖与一片荒芜中一通天下,扫平贼寇,于上京建都。
彼时新王朝百废俱兴,秉承着修养生息的包容态度,大晟几任皇帝并未对四大世家有过多刁难,反而对其十分优待。
战乱时期世家出钱,太平盛世皇室给予世家庇护,这是两方默认的规则。
可这样的让步,却不是为了让这群世家子弟充当壁上观的渔翁,倘若他们不忠,那当初的四大世家便成了最大的威胁。
元妤仪巴不得泼宣宁侯一盆冷水,心里越是不屑,脸上便笑得越灿烂。
“谢侯此言差矣,本宫心悦之人,并非府上的大公子,而是谢二公子,谢洵。”
第7章 订婚
弘德殿中寂静无声,宣宁侯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所求,竟是他那个一身反骨的小儿子。
这些年,谢洵年岁渐长,也越发有当年那人的样子,都说外甥肖舅,此言非虚。
当年名震上京的陆氏麒麟子,始终是压他一头的存在,只要陆训言所在之处,旁人都会立即变得暗淡无光。
陆氏门第不高,陆老先生也不过是个祭酒,陆训言无官职在身,只是一介布衣,却恃才傲物,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哪怕是高门世家的公子,他也照样无视。
彼时宣宁侯虽才能平庸,却是未来的谢家家主,因心悦陆祭酒的小女儿,彼时的陆家二小姐,故上门提亲,却被陆公子拒之门外。
麒麟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哧一声,“一个靠家族荫蔽才得到所谓前程,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我们陆家配不上。”
陆训言将这个小妹捧在手心里疼爱,私心想为她找一户能顶天立地的夫婿,更要正妻之位,显然,谢侯并非良配。
陆府的门在宣宁侯面前关上,自此二人便结下了仇怨。
这是长辈之间的仇怨,许多年前的旧事,按理无论如何也不该扯上孩子。
可是谢侯心中一直有气,谢洵小时候还算乖巧听话,他素来聪慧懂事,也知道避开谢陵的锋芒。
可自从他娘三年前死后,这孩子便拧了性子。
比从前更加深沉内敛,那张脸上没有笑,时不时流露出的姿态,简直同他早夭的舅舅一模一样。
谢老侯爷每见一次,当年被人拒之门外的羞辱便重新涌上心头,一腔愤怒无处宣泄,谢洵自然成了罪魁祸首。
陆训言是他的亲舅舅,他身上流淌着一半陆家的血,为陆家赎罪,这是他应得的。
每罚一次谢洵,宣宁侯的心里都会升起一种难言的刺激,处罚谢洵的过程对他来说,是对当年羞辱的一种补偿。
他以折磨谢洵当作对陆大公子的报复。
无人知晓其中的秘辛,也无人揣测他那不可告人的腌臜心思。
可现在,靖阳公主却当着他的面肯定那个庶子,又何尝不是对整个谢家的一种羞辱?
公主对谢大公子剖白心意,谢家答不答应是谢家的事情,可公主将目光转向阖府鄙夷的庶子,就是不应该。
谢老侯爷音调降低,又反问道:“殿下是在说笑吧?”
元妤仪的脸色却陡然一变,她本就长着一双凤眼,如今冷着脸,眉眼上扬,带着明晃晃的不屑。
“怎么?谢侯是觉得本宫在撒谎?”
如芒在背,龙椅上的景和帝蓦然站起身,一方砚台已经扔了下来,少年的声音高,劈头盖脸地斥责下来。
“谢侯好大的胆子,现在便诘问公主,如此威势,那下一步难道是想做这皇城的主人不成?”
砚台顺着高高的台阶滚下来,墨汁溅了一地,元妤仪瞥了一眼色厉内荏的皇帝,唇角微勾。
三年未见,阿澄成长了许多,如今已经学会端着皇帝架子来吓唬人了。
不得不说,这招对付江丞相或许有些不够格,但因为现在殿中的,是只想明哲保身的宣宁侯,便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景和帝鲜少这样发怒,宣宁侯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忙躬身认错,“陛下息怒,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此意!”
说完又转向对面的靖阳公主,再无方才的不满,心一横闭着眼往坑里跳,郑重地说,“殿下心悦衡璋,是整个候府之幸,老臣绝无不满之意。”
他的话音一顿,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这事只怕不能轻易解决。
不应,他今日能不能走出乾德殿都不可知;应了,陈郡谢氏便重新与元氏皇朝绑在了一起。
已经到了最后的收网时刻,元妤仪丝毫不急,淡定地等着宣宁侯回答。
耳畔响起谢老侯爷方才说起的衡璋,想必就是谢洵的字,枉玉衡于南火,以赤璋礼南方,可见这字的寓意是用了心的。
她对谢二公子的了解,又多了一点点。
赶在景和帝下台之前,宣宁侯终于无比艰难地表了态,头几乎低到衣襟中,“陛下和公主都抬举谢家,老臣都听您的。”
元妤仪嗯了一声,脸上重新浮起笑容,这次她没主动上前将人扶起来。
谢侯爷心里拐着十八个弯,火烧到身上才不情不愿地做了这样的决定,元妤仪心里有气,也不想再去讨好。
“今岁这场雪下的真好,来年必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少女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一句。
宣宁侯下意识去看正从台阶往下走着的景和帝,不见皇帝面上有任何不悦,这才应声道:“瑞雪兆丰年,殿下睿智。”
元妤仪轻笑一声,说回正题,“既然谢侯也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那本宫与令郎的婚期便定在今年开春吧。”
宣宁侯的双眼倏忽瞪大,心里飞速运转,如今已经是冬月廿九,距离开春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一旬。
他原本还想着,等回到府上再作周旋,哪怕是稍微表露出谢氏并非上赶着攀这门亲,也能遮掩一二。
可现在这样匆忙的婚期,他连准备都来不及,更别提周旋了。
偏偏此时景和帝已经站到靖阳公主身边,看自己皇姐时便是满面春风,转向谢老侯爷时,立时换上一副审视的表情。
景和帝语重心长反问:“谢侯不满?”
宣宁侯几乎想伸手抹汗,连忙否认。
“那就好,此事匆忙,谢侯无事便回府准备吧,至于具体事宜,朕会让礼部代行通知。”少年的瞳仁黑白分明,语调里带着一丝不耐。
谢老侯爷今日见到了比往常朝堂上都要更有气势的帝王,哪里还敢真的将他当成个小孩子,应了句是,便要退下。
靖阳公主却在他身后跟了出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不久前稀薄的晨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越来越亮,浅淡的金黄色拢在人身上,很是漂亮。
“谢侯请留步。”女子的声音微哑。
宣宁侯喉头一滚,不知她还要说些什么,悬着一颗心,讷讷转身。
元妤仪绸缎般的乌发掺着点金色,整个人沐在日光里,白皙脸庞上的细小绒毛也渐渐模糊。
或许是刚才笑得有些多,现在的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然宁静。
她轻声道:“大婚在即,宣宁侯见谅,本宫不想看见一个浑身是伤的驸马。”
谢老侯爷很是意外,倒没想到靖阳公主跟上他,就是为了半嘱咐半威胁他别再处罚谢洵?
转念一想,或许这位公主对谢家庶子也是掺杂了几分真情实意的,这样想清楚后,谢老侯爷心中的感觉更加怪异。
生怕再这样呆下去不知又要出什么变故,宣宁侯忙承诺道:“是,老臣谨遵殿下吩咐,对这逆子网开一面。”
饶是外人,元妤仪也看出这位陈郡谢氏的家主,并不喜欢谢洵。
谢洵在他眼中,不像儿子,倒更像是仇人。
不然哪有父亲将自己的儿子贬低到这种程度呢?字字句句都在谴责小儿子。
元妤仪为不受宠的谢洵默默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话能否真正起到作用,毕竟那是侯府内宅事,以她现在的身份,不能贸然插手。
可她既然看见了谢二公子的伤,便不能坐视不理。
他是被她牵连入局,自己得对他负责。
……
谢洵估算着时间,从侧殿走了出来。
方才靖阳公主留下的那两个内侍机灵稳重,特意给他敷了药,如今虽说走路依旧一瘸一拐,但好在能动。
视线一抬,便看见了乾德殿前站着的两个人。
正是他那位父亲和公主。
他离得远,只看见女子侧着身,不知说了些什么,对面的宣宁侯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匆匆点头。
乾德殿前采光最好,女子站在金灿灿的晨光里,乌黑的长发挽成云鬓,发上的蝴蝶钗振翅欲飞,整个人鲜活又明亮。
谢洵忽然垂眸看向自己脚下,意料之中的,没有光,只残留一片墙脚下的阴影。
再抬眼时,正好与公主的视线相撞。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路,谢洵眼前忽然有些模糊,目光又缓缓聚焦在她那一处,将女子的整个身形勾勒在沉静的眼底。
元妤仪隐约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时正瞧见低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的谢二公子,她忽然定下心来,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这位谢二公子,似乎总是这样沉静。
像是一抔没有温度的碎雪。
忽然,青年抬起头。
元妤仪看清那张清隽完美的脸,明明长着这张脸的人是那样的温润,却总让元妤仪莫名觉得这人的外表其实很冷。
下一秒,谢二公子已经俯首行礼,遥遥作揖。
他的礼数周全,无可挑剔,元妤仪想,或许嫁给谢二公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
嫡庶之别,只在世家贵族之间泛滥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可是在皇权式微的公主眼里,却算不上什么不能接受的大问题。
与一个空有高贵身份的嫡子相较,如果对方是个有勇有谋、可堪驱策的寒门子弟,或许靖阳公主会更感兴趣,因为后者在动荡之时,代表的往往是绝对的忠诚。
元妤仪看着远处长身玉立的清瘦青年,微一颔首,便算应了他的礼。
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宣宁侯身后的谢二公子,元妤仪垂眸,纤长的睫毛敛去眼底颤动的神色。
可惜无论如何,谢二公子终究是陈郡谢氏的后辈,与她、与阿澄之间终归是隔了一层纱。
世家子弟无一不以家族利益为重,自小受这样的教育熏陶,元妤仪不觉得谢洵会是个例外。
身侧悄悄投下一层阴影,是景和帝。
元澄将手中刚装好银丝炭的精巧暖炉递到女子手里,顺着她方才的目光遥望,只看到宣宁侯父子渐行渐远的身影。
少年身形抽条似的长,如今比元妤仪还要高一些,如履薄冰当了这些年的皇帝,在靖阳公主面前,却依旧是一副青涩模样。
方才在宣宁侯面前作出的淡定与威严褪去,如今只剩真切的担忧。
元澄压低声音问道:“皇姐,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谢二公子,对不对?”
第8章 忤逆
落在耳侧的声音和他小时候的音色接近,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可是落在元妤仪心中,却难免有些意外。
少年渐渐长大,心思也变得细腻。
这三年坐在龙椅上的特殊经历,让元澄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性格,如今第一个运用的,却是询问自己的皇姐。
元妤仪强撑着的的坚强几乎立即要支离破碎,她将浮起的泪珠重新眨掉,嗓音平稳,听起来并没有太大波动。
“怎么会呢?谢二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既然很好,那么她喜欢他,再合适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可景和帝不信这样的合理。
少年看着避开自己目光的姐姐,心头浮起一丝酸涩,试探着开口,“皇姐,是因为我么?”
元妤仪垂眸,看不清神色,她只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不是。”
看起来是那样的正常,那样的平静,落在元澄眼中,却仿佛凌迟。
血亲之间,总有一种直觉的牵绊。
元澄知道皇姐在骗他,可他却只能在愧疚的情绪中沉陷。
“因为我太弱了,因为我斗不过江行宣那帮人,因为我拉拢不了中立的世家。”
少年嗓音突然哽咽,自责道:“所以到头来,甚至要靠姻亲获取助力......”
他都知道,他都明白。
景和帝其实很聪明,他幼时学策论学礼法,常常一点即通,被上书房的太傅交口称赞。
所以在听到靖阳公主亲口对宣宁侯说的那些话时,他恍然明白过来,想通了前因后果。
看的越清楚,也就越怨恨自己。
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翻云覆雨的魄力,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连累姐姐。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小时候皇姐对他说的话,所以景和帝现在依旧强忍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咬住了下唇。
他很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
元妤仪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背对着身后的少年,她不敢去看。
方才元澄说的每一句,都像砸在她的心上,扎进她的心里。
其实元妤仪小时候性子娇软,并没有这样的果决,心志也不如现在这般坚定。
可是当人被逼到绝境时,总会被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也会蜕变成意料之外的样子。
母后与父皇相继离世,偌大的深宫之中,元妤仪姐弟二人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却也有着与尊贵身份不相匹配的孱弱。
新帝十二岁被扶上皇位,与他一同上殿的是靖阳公主。
刚及笄的少女脱去麻布孝服,穿着华贵端庄的正红色凤纹绣袍,鬓上鎏金鸾凤步摇熠熠生辉,无圣旨无遗诏,她却越级披上长公主服制。
“长公主”素白柔嫩的右手中,握了一把银光铮亮的长剑。
长剑无鞘,刀刃反光。
在场朝臣,大惊失色的同时保持着最理智的沉默,无一不臣服于元氏姐弟。
新帝顺利登基,改年号“景和”。
那一日过后,江丞相上奏第一封痛斥靖阳公主牦鸡司晨的折子,而想要祸乱朝纲的公主本人,却已经坐上前往京郊承恩寺的马车。
元妤仪以为先帝守孝为名,退出上京朝堂三年,也是在为景和帝解除麻烦,她离开,那么臣子们反驳的奏章便彻底没了立脚点。
风雨动荡,柔弱的公主却承担起了一切责任。
她性子转变得很快,也很彻底。
从当初的等待别人的保护,到现在可以凭一己之力设局,达成目的,非一日之功。
若说唯一没变的,或许只剩下一点固执。
“阿澄。”元妤仪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轻声唤身后的少年。
“在皇姐心里,我们阿澄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以前是很好的弟弟,将来也会是很好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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