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洵重伤一事无疑击垮了她心底最后一道坚硬的外壳,公主担心驸马,并对死产生了恐惧。
更准确地来说是她不怕死,却怕他死。
季浓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倘若是她面临这般情形,不见得能比元妤仪做的更好更冷静,于是只能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帮公主找那把刀。
恰在此时刚给刺客收尸的沈清从外面进来,正巧听见元妤仪在找两把匕首,眸光一闪,取下他方才随手放在支摘窗下的一个托盘。
而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正是那两把沾了血、还没擦干净的锋利短匕。
元妤仪面容平静地听着沈清的解释,眉目如画,却早已神游天外,她回过神忽然打断沈清,“给本宫拿块湿帕子来。”
沈清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看到一旁的季浓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收回了嘴边的问题,去取了湿帕子。
元妤仪其实只是想把匕首擦干净。
谢洵给她时,是干干净净的,她还回去的也应当干干净净才对。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布帕划过匕首的正反刀面,又顺着它的纹路擦拭着染血的刀柄。
然而下一刻元妤仪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她松开帕子,伸出指尖去摩挲着其中一把刀柄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地仔细勾勒着,循环几次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个“陆”字。
陆,陆家,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么讳莫如深。
元妤仪的眼神微微闪烁,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握在掌心,视线却落在另一边躺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青年身上。
贴身携带的匕首刀柄刻着“陆”;
其实谢洵从未忘记过他的身世吧,甚至牢记着当年那桩旧案,他的恨他的怨从未消弭。
过往的桩桩件件浮现在元妤仪的脑海中,她渐渐能理解谢洵当初为何心甘情愿地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任职,因为这是陆老祭酒生前待的最久的地方。
元妤仪缓步上前,忽然又想到另一桩看起来不相干的事。
太昌十六年那桩旧案中,除了牵连到上京文官清流之首陆家以外,还涉及到了一介布衣,新科状元,孔祁。
正是吴佑承的父亲。
陆家和孔家血脉皆未断绝。
血脉犹存,谢洵是朝中新贵,又与当今陛下是姻亲郎舅关系,吴佑承会试成绩优异,才能韧性有目共睹,将来必是国之能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现在的陛下毕竟和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先帝不同,少帝年轻锐气,最厌恶旁人处处掣肘,江相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指鹿为马、翻云覆雨的气势。
倘若真有心翻案,并非不可能。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将其中一把匕首压在谢洵枕下,另一把则放在了自己的衣袖中。
倘若他心中怨怒难平,她愿意和他一起的。
夫妻之间本应如此。
谢洵说过的,夫妻之间不谈亏欠,只有白首。
良久,“咯吱”一声门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身形不高步伐却很稳,只是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
看到一屋子的正常人,能跑能跳,只有床上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者便清楚病人是哪位了。
老者将药箱随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两根苍老的手指搭在谢洵露出的青白手腕上切脉。
他闭上眼表情凝重。
好不容易等到人睁眼,元妤仪忙恭敬道:“大夫,病人情况怎么样?”
老者睨了她一眼,看其骨相匀称明艳,床榻上这小子也生了一副好相貌,猜到他们并非平民百姓,便道:“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元妤仪的眸光坚定,毫不犹豫地说,“夫妻,我是他的娘子。”
老者轻嗯一声,语调却算不上凝重,“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了,可怜呐可怜。”
“您这是什么意思?”元妤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质疑,“他怎么可能……不会的大夫!他,我夫君他人很好的,心善体贴又从不与人为恶……”
老者轻嗤一声,看着神情慌乱的少女,“好人怎么了,好人就不能死了吗?生死之事看不破,也不过迂腐之人。”
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千千万万个模样的,有人向往生,有人求死而不能。
元妤仪从来都是遵循着“顺其自然”四个字活着,生死于她不过是两个单薄的字眼;可现在不同,她能参透自己,却放不下谢洵的生死。
这就是因果。
从动情那一刻起,一切便难以言说。
元妤仪去握谢洵的手,她凝视着苍老的大夫,笃定道:“不会,他不会的,他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他从不食言。”
她能摸到他跳动的脉搏,尽管微不足道。
谢洵怎么可能会死,不会的,她不信。
“倒是个痴情人。”
老者轻笑,说罢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将其揭开,露出里面的一排银针和手指粗细的尖刀。
他随手抽了一柄小刀,指着谢洵胳膊上那个绑着白绷带的伤口道:“这里右臂肋骨断了一根;”
说着大夫又放下刀,找了把刀刃极其锋利的剪刀撕开缠在青年腰间的绷带,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旧伤吧?看,刚愈合的软肉又烂了。”
接着老者又解开谢洵中衣的纽扣,瞥见他胸膛靠心口一侧的青黑痕迹时,啧啧两声,“这是被人踢的,再高一寸踢中心口,心脉俱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
白发苍苍的大夫每说一处伤,元妤仪的呼吸都更重一分,她悄悄掐住自己泛红的掌心,只能靠尖锐的痛意来强迫自己忍住眼泪。
终于,老者说完松了一口气,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我刚才给你指的都是这郎君身上的外伤,内伤筋脉还不知有多少处破损,他现在与废人无异,徒留一口气喘着,就算执意救下,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醒过来。”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职,可老者却在劝面前的年轻姑娘好好考虑,救下来人只靠一口气活着,对一个女郎来说,总是一桩拖累。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人的本能。
元妤仪知道大夫话里的提醒之意,但她眉目见不见丝毫闪躲,清澈眸光坚定,“劳您施救。”
老者叹了口气,伸手取刀在火上烤,苍老的眼里尽是不解,“老朽只能尽力一试。”
元妤仪道:“无妨的。”
倘若真的等到上京再找大夫医治,恐怕谢洵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下刀之前,大夫又递给元妤仪一包药粉,叮嘱道:“这是麻痹人痛觉的药,喂给他,一滴也不要剩。”
元妤仪自然点头。
可是就算再好的药,终归是药罢了,并不能完全隔绝他的痛。
等到真正下刀削肉的时候,榻上的青年哪怕提前喝了药,还是痛得眉眼都皱成一团,垂下的胳膊忍不住颤抖。
饶是季浓在军营中生活了多年,见过许多断臂断腿的将士,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样剜腐肉接断骨的惨烈过程。
她含泪转身,伏在卫疏肩头,眼泪已然濡湿他的衣襟。
卫疏看着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的谢洵,沉声道:“阿嫂,我替你制住谢兄吧!”
元妤仪却只是摇了摇头,隐约听见季浓不忍啜泣的细微声响,强露出一抹笑道:“多谢卫公子,不必了,你先带阿浓去歇歇吧。”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是她这个结发妻子应有的陪伴。
元妤仪的神情笃定,不容置疑。
卫疏深深地看了这位甚少相处的靖阳公主一眼,突然能理解谢兄这样淡漠无情的人会心甘情愿走下神坛。
哪怕再无情无义的人遇到这样可贵的真心,也只会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元妤仪听到卫疏等人离去的关门声,又亲眼看着那锋锐的刀尖径直扎进他腰间已经痉挛的软肉,剜去最下面撕裂的部分。
她眼中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大夫放在药箱里的布帛塞在谢洵嘴里,另一只手安抚性地为他擦去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
“谢衡璋,你能听见吗,疼就咬着。”
原本因痛意而不断挣扎的青年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挣扎的动作幅度小了许多。
元妤仪抬眸去看,才发现他痛至极点,布帛已经被咬穿一块,青年的虎牙尖利,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原本因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硬生生被咬出一道血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
终于,最后一块腐肉被剜出,早已大汗淋漓的谢洵挣扎的动作彻底停下。
元妤仪掏出帕子凑上前为他擦掉唇角的血,却见他嘴唇翕动,似在喃喃低语。
同样冷汗淋漓的少女俯下身子,只听见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溢出几句极轻极淡的低吟,“妧妧别怕,莫,莫哭……”
元妤仪一怔。
这是他们昨日出去在外面配着卷酥喝参茶时,她无意间对谢洵说起的话。
“我也有小字,叫妧妧,我只告诉过你,准许你可以唤我小字。”
谢衡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像一汪黑濯石,含笑又替她点了一份卷酥,“臣不敢逾矩。”
可现在他逾矩了,他明明也是有情的。
浑身的伤绞尽了谢洵最后一分理智,痛到意识模糊时还在劝她,别哭,别怕。
第59章 拉勾
然而这终究只是两句简短的呓语, 经过这么一折腾,谢洵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几缕碎发黏在额头上, 冷汗涔涔,已经彻底昏过去。
年迈的老大夫看了一眼无声落泪的元妤仪,轻咳两声劝了句,“心疼就出去吧, 在这儿守着他这身伤有什么用,白折磨人。”
狰狞可怖的新伤旧疤叠在一起, 饶是他这早已看惯各式各样的伤口的大夫都心里止不住地冒寒意。
更何况, 这公子身上不止有这几次受的伤,还有几道陈年伤痕, 绝非一朝一夕所致, 可见幼时也是遭了罪。
元妤仪却伏在他身边, 语调执拗, 柔和的眉眼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是心疼,才得守着他。”
老者轻叹一口气, 没有再劝, 往手上涂了些味道略重的药油, 对一旁的少女沉声道:“老朽给他接骨, 会有些痛, 你扶好这郎君,莫让他挣开。”
说罢,老大夫已经动作麻利地拆开绷带, 露出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 目光如炬,右手摸着骨架上移, 左手则落在青年的小臂处。
前后不过一眨眼,元妤仪只听见“咔嚓”清脆一声响,被制住的谢洵果然闷哼一声,脊背如虾子弓起,额上刚擦干净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
原本谪仙般清隽的面容灰败,薄唇染血,狼狈不堪,了无生机。
元妤仪忍着泪,伸手不忍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唤了句:“夫君……”
可谢洵已然昏死过去,意识混沌如交缠的死水,再也听不到她这句呼唤。
胸膛上的青黑色伤痕也被涂上了止血化淤的药膏,重新缠上一圈绷带,其他伤处皆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老大夫一边洗净手上残余的药膏,一边给元妤仪打预防针,“老朽已经尽力,他这身伤也算遭了大罪了,能不能醒过来端看天命造化吧。”
元妤仪虽然只是看着大夫处理谢洵的伤口,可是那伤痕落在眼里,她自己也如遭凌迟,浑身的骨头也跟他一起被敲碎再重新接上。
她勉力支撑出一抹笑,福身行了个礼,“我知晓的,多谢神医深夜来此。”
老者纠结半刻,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将目光转向元妤仪,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同情,低声开口。
“你这姑娘也别太钻牛角尖,老朽看你气度矜贵,眉眼通明,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何苦为了这么一个活死人耽误下半辈子呢?趁此时机,你与这公子和离,旁人也不会置喙你半分不是,再寻个合心意的康健男子过日子,不是很好么。”
“你对他做到这份上,分明也是个有情的,平日里兴许也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只是没必要啊,丫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者的目光带着一层专属于长辈的悲悯。
元妤仪却只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洵,唇角抿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弧,摇了摇头。
“您说错了,其实我待他不好,一点也不好,我骗过他、也利用过他,可遇到危险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护在我前头……”
少女的声音微哑,眼神却平静而温和,仿佛自己的夫君只是躺在床上睡着了。
“您说他是不是很傻?”
老者劝说的话一噎,反问道:“这样痴的人,丫头还跟着他做什么,你莫不也是傻了?”
元妤仪的目光缱绻,轻嗯一声,只觉得多日来如浮萍一样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且无比确定。
“他是个傻子,我若不要他,他就又变成独自一人了,倘若没有他的话,我也是一个人了。”
他痴她傻,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老者眸光闪烁,终究是没有再劝,只道:“这样的年头,富贵人家竟也能养出两个情种,倒也难得……”
大夫已有原来的两个侍卫亲自护送回去。
季浓推门进来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心中还有些悲切,眼底是对元妤仪掩饰不住的心疼。
她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抱住元妤仪,安抚性地抚摸着少女僵硬的脊背,“阿妤,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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