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她又朝此次随行的暗卫道:“锦莺的情况如何?”
那暗卫看了一眼搀着的少女,伸手试她鼻息,低声道:“殿下放心,锦莺姑娘只是陷入昏迷,并无其他伤势。”
元妤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嗯道:“把她也送回屋歇着吧。”
暗卫应声扶着人离开。
交代完所有人,元妤仪才抬步回屋。
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始终跟随着的脚步声,她眉尖微蹙,突然顿步转身,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
“男女有别,还请谢公子自重。”
谢洵神色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正要解释时,少女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去。
木门在他面前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其实来时,谢洵已经提前做好了被她冷眼相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亲身面对这些时,心中还是不免竟是这般痛苦。
但他并无丝毫怨言,只因看似进退两难的困境横亘在面前,自己在二人情浓时冷漠地提出和离,还扯谎骗她。
哪怕他有如何不可透露的内情,都不是借此伤害公主的理由,她才确定下来的情意被人弃若敝屣,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被轻易原谅。
谢洵清楚元妤仪的性情,少女看似温软,其实内心最坚韧果决,敢爱敢恨,因此她如今是这个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这也让谢洵明白,元妤仪从前待他皆是真心实意,无情之人对所有人和事情都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怎会有怨怼?
此时别说只是不让他进屋了,就算靖阳公主拿把剑说要让他以命赔罪,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
外面的风雨未止,屋里的少女也不平静。
元妤仪接连斟了两杯凉茶,一口喝完,才将心头那股愤愤不平的郁气压下。
隔着明亮的烛火和轻薄的窗纱,廊下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始终未动,只是沉默着守在外面。
少女站在门后,不开门也不离开,两个人像极了吵架怄气的眷侣。
她气恼;
恼的是谢洵想和离便和离,想留在她身边就无所顾忌地找过来,她恼的是自己看起来像被人戏耍的无知少女。
他们是夫妻,夫妻便代表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携手应对,不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谢洵恰好踩到了元妤仪的底线。
她曾亲眼看到那夜他和江相等人亲密地攀谈,可就因为对他的信任,她没有质疑,没有拆穿,而是选择询问,可他呢?撒谎骗她。
后来的事更让她恼怒,一句话都不解释,径直送来一封“夫妻反目”的和离书等她签字。
怎么,他谢二公子的嘴就是金子镶的吗?撬开他的嘴比撬蚌壳还难。
现在倒好,她独自难过许久,谢洵竟找上门来,突然想开要解释了,突然说非他本愿了?
他想说,也得看她想不想听。
元妤仪在屋里踱了两步,越想越不平,隔着门斥道:“谢公子还在这儿等着做甚么?你我已然和离,让旁人看见难免误会!”
谢公子和误会两个词被少女咬得极重。
谢洵却没有因她这威胁性满满的话后退半步,他的声音宛如清脆的碎玉,语调郑重,“谢某不怕误会。”
误会好啊,他还怕人不误会呢。
元妤仪闻言怔愣一瞬,眉尖微蹙,径直拉开门道:“谢衡璋你无赖!”
门外的青年一身湿透的素白直裰,乌黑发丝也湿答答地黏在额边,宛如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谢洵神情淡然,并不恼怒,反而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这是殿下第二次骂我无赖。”
元妤仪一怔,显然也想到了第一次的情景;
在青州客栈里,他们刚剖白心意时,谢洵堪称让人震惊的那句话,“与自家娘子恩爱,不必挑时候。”
少女的耳后泛起一抹绯色,眉尖却始终蹙紧,她睨了眼前狼狈的青年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
“谢公子妄图攀谈过往引我心软?真是好笑,和离是你说的,现在也是你舍不得了?”
听到她话里遮不住的埋怨,谢洵脊背挺得笔直,凝望着元妤仪道:“与你和离、撒谎骗你,都有不得已之缘由,你愿意听我解释么。”
迎面吹来的冷风激得元妤仪往后退了一步,白皙修长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不得已便选择伤害我,抛弃我,视过往生死情意如云烟,是吗?我给过你坦白的时间和选择,但你清醒地愚弄我,现在回过神来说后悔?”
她的语调平静极了,看向他的目光微微闪烁,“谢衡璋,你太狂妄了。”
这世上的误会并非解释完就能彻底消失,哪怕是有不得已,可伤害已然铸成,无法挽回。
他的为难是真的,可她的失落痛苦,彻夜流干的泪,又何曾是假的呢?
说罢,木门“哐”的一声再次关上。
谢洵的心底泛上一股浓烈的酸涩。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错了,从前为了保护她,而将她瞒在鼓里,以对她好的名义害她伤心,是真的错了。
青年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子上,他站在门边,也不管屋里的人能不能听见,轻声开口。
“你怨我恼我憎我恶我,都是应当的,你可以不听解释,可我却绝不能就此离去,我已弃你一次,心如刀绞,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元妤仪一言未发,却与他仅一门之隔。
外面响起谢洵清冷如玉的嗓音,“江相查到了我的身世,先祭酒陆氏遗孤,半身罪臣骨血,再加上我们杀了与他亲厚的侄儿,他自然满腔怨恨,想借此做文章,让我们偿命……”
他的声音一顿,片刻后才沉声道:“与罪臣牵扯不清,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以身犯险才洗脱身上牝鸡司晨的流言,不能因我付之一炬。”
元妤仪怔怔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自觉捏紧掌心的软肉。
门外传来最后一句话,谢洵嗓音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歉疚,“我本想保护你,可没想到到头来竟险些铸成大错,对不起。”
他不知她已经先一步替他寻到了证据,处处为难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破局的方法,二选一,谢洵只能选牺牲自己,让元妤仪好好地活着。
所以伤害她,真的是迫不得已。
元妤仪还没换干净衣服,身上的湿襦裙传来冰凉的温度,可她恍若未觉,心中的坚冰缓缓融化成一滩水。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怎么可以骗我……”
谢洵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和离书时,心绪瞬间崩塌,被抛弃的滋味更不好受。
门外的青年将掌心中微松的布条重新系紧,闻言只是无奈道:“倘若坦白前因后果,你会看着我入狱候审么?”
元妤仪怔愣许久,眼中茫然,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门后摇了摇头。
她不会。
不仅不会,届时为了保下谢洵,她甚至不惜跟江相撕破脸,更甚至可能会亲手造似是而非的假证,为他拖延时间。
谢洵道:“殿下喜欢我,无法眼睁睁见我去死;可我喜欢殿下,所以瞒着你,愿意为你去死。”
若在他们之后的日子里,元妤仪对他抱有的不是爱,而是恨是怨,那就更好了。
她再也不会因他的死讯而悲伤。
这就是谢洵的所有目的,所有计划。
他算到了江相会顺着他的计划走,也算到了元妤仪的恼怒失落,甚至算到了自己的动摇,却唯独没算到和离后她派沈清送来的卷宗。
当看完那两本卷宗后,谢洵的心头同时交织着悔恨和欣喜两种情绪。
他悔的是说和离太早,没有同她坦白;高兴的不是自己肯定能活下来,而是他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
“妧妧。”这是谢洵第一次意识清醒时唤她小字,舌尖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轻声问道:“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个没有名分的面首……”
他也心甘情愿,只要留下他。
元妤仪听完,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眼眶微热,蒙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外面的雨滴淅淅沥沥,风声渐盛,仿佛朝人的心上砸过来。
那扇门就横在两人面前,元妤仪伸手过去推门,指尖微颤,身体缓缓回温。
少女的秀眉微微挑起,声音微哑,似乎是对他的话不赞同,“本宫从不养面首。”
话音甫落,谢洵神情一僵,心凉了一半,唇角原本因她开门而勾起的欣喜被无奈代替。
“是,是……”他喃喃道。
堂堂谢侍郎肯作面首,她却不稀罕要他。
微风拂过,元妤仪身后是明亮温暖的烛光,眼前却是狼狈可怜、失魂落魄的前夫君。
她神色漠然地说完剩下的话,“我无意豢养面首,却愿意再原谅你一次。”
从前生死攸关时他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他对她下意识的照顾和包容,无一不在元妤仪心底埋下悸动的种子,日久生情终成参天大树。
谢洵闻言怔愣,剑眉微皱,只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看见她眸似清水,樱唇微启。
“所以,你得再娶我一次。”
元妤仪的音调不高,但看见谢洵呆愣如木,话里夹了一分冷嗤,“不愿意就算了。”
说罢便要关门,谢洵的动作远比思维更迅速,未经思索便下意识拦住门框。
素来沉静清冷的青年连连点头,忙不迭应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第71章 计划
天地间是淅淅沥沥的雨幕, 面前相貌宛如谪仙的青年却罕见地露了几分憨气,一脸急切,向她承诺似的, 连道几声“我愿意”。
元妤仪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强忍着没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那你还在外面冻着?”
其实她心里清楚, 谢洵不像表面上那样斯文,之前自己以为他病体孱弱只怕也是误会, 他若是想进门, 她拦不住他。
可是谢洵没有,他始终尊重她, 眼见她生气了, 宁愿在外面冻着一遍遍解释, 也不愿无视她的情绪越雷池一步。
元妤仪微微挑眉, 不禁感叹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谢衡璋除了偶尔犯的哑巴病之外, 确实是个完美的夫君。
而谢洵听完她的话, 眼里同样流露出一丝笑意, 跟面前的少女进屋后, 忽而想起一件事。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银簪, 递到元妤仪面前,“我把这个修好了。”
原本破碎的银簪被人重新修好,只是因这支簪子的材质本就不尽人意, 是以就算修好也难免留了两道细微的裂痕。
衬着明亮的烛光, 那些破损处也没有逃过谢洵的眼睛,他指尖僵硬, 又低声道:“我忘了,你不喜欢丑陋之物。”
青年唇畔的清浅笑意变得无奈。
孰料两指间拿着的海棠银簪忽然被少女取走,黛眉扬起,完美地掩饰住眼中闪过的诧异,元妤仪道:“谢衡璋,人若总是反悔,是要吃亏的。”
和离如此,现在修好的银簪也是如此。
谢洵到底有多不自信她的爱啊。
“物有残缺,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元妤仪摩挲着手中的发簪,眼睫微垂,遮住眸中的深意。
谢洵错愕,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
元妤仪:“所以往后不要总是你以为如何了,你若都不问我,焉知我不会喜欢呢?”
青年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深长,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道:“日后我会多问多听。”
不会再罔顾她的想法擅作主张了。
山中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雨势已缓缓停止,只余呼啸的夜风。
谢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事不宜迟,我得走了。”
他的掌心还勒着那根渗血的布条。
可是既然有了证据,谢洵又何必再回京呢?江相揭露他身世时,直接把证据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不就可以了吗?
元妤仪眉间掠过一丝疑惑,忽然想起他只是跟自己解释了前因,却还没来得及说起对付江相的计划,便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谢洵走过去,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瓮中捉鳖,将计就计,我们总不能白被人算计。”
和离,刺杀,还有拖了二十余年的灭门惨案,也是时候跟幕后之人讨一讨公道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微热的呼吸洒在耳边,元妤仪神情一顿,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讨论正事,定了定烦乱的心绪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吗?”
青年矜贵的瑞凤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抛却从前刻意隐瞒的疏离,温声道:“殿下聪慧,臣求之不得。”
元妤仪被他夸得面色一赧,轻嗯一声,不自觉踮脚凑近,大有仔细听听的架势。
谢洵俯身低头,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闻言一怔,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疑惑,“这样做行得通吗?”
青年点头,“对付这样狡猾狠辣的人,必须打他七寸,逼其亮出所有底牌,届时将桩桩件件的罪行尽数坦白,才能防止百年后有人为他鸣不平。”
元妤仪的眼眸又变得清明,仔细思忖完他的计划,其实相当缜密,只要没有变故,就算是三朝老臣也会一击毙命。
她正要点头说好,右脸颊却落了一张极其柔软而冰凉的唇,谢洵克制着久别重逢的分寸,只落下清浅的吻,又抱了她一下,便转身后退。
“走了。”眉眼微弯,他噙着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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