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恪忽然要看那边的画,于是屏风被撤去。
“怎么回事?”彭润招手叫来领班,后者低声耳语几句话。
他听清是谁到了之后一愣,偏头朝外看过去,一眼看见坐在孟子玮身旁的人影。
开始有人低语议论,讨论发生了什么事。彭润懒懒散散起身,扬声:“行啦。我的不是。”
四周立即安静下来。
“怎么连个给许太太倒水的都没有。”彭润一改平日闲散神情。对着身旁侍立的服务生,语气严厉,“礼仪课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转身他又笑眯眯走向太太沙龙。
许太太看了眼不断逼近的彭润,又看了看身旁的侍应生。
侍应生从同伴手里提了壶,准备给桌前茶壶加水,掀开壶盖,里面是满的。
许太太忽觉寒意从脊背渗入骨头缝里,皮肉不自觉紧绷。
手机落到腿上,项链随便塞回包里,许太太声线颤抖:“我自己来吧。”
侍应生顿了顿,还是往里头加了几滴水,然后倒给她,恭恭敬敬递到她手边。
彭润轻笑着,看着这女人忍不住颤抖的双手,眼底到底还是闪过鄙夷,然后挪开,看向那张小沙发。
粉色小洋装的是孟家小七,她身旁另一位瞧着也就二十五六,衬衫黑裤白球鞋,不像是来这,更像是去楼下参加发布会的。
这么大场面,倒没露怯。彭润不动声色收起打量的目光,在她注意到自己时热情地打招呼:
“嫂子,你来怎么不打声招呼。让人把你怠慢了,我的错我的错。”
咣当一声,许太太手里的茶杯落地。
-
聚会结束,孟恪携太太提前离场,孟子玮趁机跟上。
几人同行,孟恪走在前,他身材挺拔,裤脚随步幅轻微晃动,短暂重叠皮鞋后跟轮廓,线条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孟子玮问。
“昨天。”孟恪言简意赅。
孟子玮瞄李羡。
李羡的包在侍应生手里,怀里抱了件羽绒服,食指中指掐着袖口慢慢揉捻鸭绒。
孟子玮心说你倒是淡定。
侍应生抢先按下电梯下行键,等客人们进门,孟恪在先,孟子玮准备紧随其后,就听见一句:“陈序在后面。”
“啊......”她短促地啊了一声,后退半步。
“等这么久,不叫他送你回家?”孟恪垂眸看着她。
“知道了,二哥。”孟子玮扭头看向身后,李羡神游似的,也看过去。
“现棠?”
她眼神微茫,旋即明白过来是在叫自己。
李羡进了电梯,转过身,看着侍应生收回阻拦电梯关门的手臂。
到了地下车库,李羡与孟恪一先一后上了辆连号宾利,她抱着包坐在司机身后。
这车她没见过,内部与之前见过的他的几辆差不多,宽敞大气,几乎没有任何多余装饰。
“孟先生,回明湖湾吗?”司机问。
孟恪:“嗯。”
李羡不经意间瞥了眼内视镜,对上身旁人掩在明暗之间的深邃眼眸。
没记错的话,这人今年三十四岁,脸上有着与年龄相匹配的成熟冷漠,足够不动声色。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孟恪注意到内视镜里好奇的目光,但他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随口问:“这几天没回家?”
李羡说:“嗯。之前租的房子还没到期。”
他阖眼假寐,“叫楼叔安排人把东西搬回家。”
极清淡的语气,习惯了这样使唤人。
汽车还在地下停车场转圈,李羡顿了顿,扭头看窗外,换了个话题:“你昨天就回来啦。”
孟恪感受到她曲折的抗拒,“那边聊得差不多了,国内还有行程。”
李羡说哦。知道了。语气还是礼貌的。
车库出口光亮,天光乍泄似的,出来才晓得是一盏明亮路灯。
冬季落日早,下午四点多,霞色昏昧,红日掩在云层之后。
路边积雪未融,常绿灌木苍翠,覆一层莹白。
车里开了空调,李羡双臂环过宽大的包,十指交叠,她坚持不住挺直脊背的板正坐姿,于是稍稍后靠,借力支撑,身上轻松许多。
身旁的人短暂修整后从拿起扶手箱里的平板,正在办公。
汽车平稳行驶,几乎没有任何杂音,嗡嗡两声打破宁静。
李羡从提包夹层翻出手机,会议上设置的免打扰已经自动结束,她翻看消息,是条好友申请。
孟子玮:【今天的事对不起哦】
孟子玮:【我跟那女的相互看不惯,她可能把你认错了,以为你好欺负】
刚才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不知道孟子玮是怎么拿到她微信的,李羡瞥了眼内视镜,孟恪还在看平板。
刚才的一切历历在目。
惊慌失措的许太太,强壮镇定体面道歉的许先生,以及一众惊呆了的看客。
今天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她在一周前的婚宴上见过,没有人将她认出来。
因为她今天是记者李羡,不是曾现棠,也不是孟太太。
李羡通过申请,回了消息,余光注意到身旁人刚翻页,她说:“今天星河雅逸有个市政发布会,我是来工作的。”
她嗓音低低的,不疾不徐,难得既有坚定的力量感,又显得温润悦耳。
“嗯?嗯。”孟恪应声,目光继续在屏幕文字之间游移。
李羡等了等,然后再次看向窗外。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也在的?”
“你进去那刻。”
她不再说话了。
这页文件看到最后一行,孟恪转头看向身侧的女人,她将装电脑的包贴身立在怀里,双臂搂着,进车库时将厚重的米色羽绒服穿身上,似冬天一圈滚一圈圆润的雪人,企图利用严寒武装自己。
“委屈么?”孟恪忽然问。
李羡扭头看他,眉头稍皱,“什么?”
“子玮带你上去,还有人使唤你倒水。”
她一时语塞。
孟恪收回视线,翻页到签字栏,“你可以拒绝。”
李羡反问:“拒绝谁?”
孟恪:“任何人。”
“不是吧。”
“嗯?”
“不包括你吧。”
冬衣摩擦产生的静电使头发毛躁竖立,灯光映照进来,投在李羡身后的影子茸茸的,好似刺猬。
孟恪睇她一眼,低头继续签名,字迹骨气劲峭,“这局可去可不去。”
“去了之后,只有她们给你端茶倒水。”
李羡无端想起那次见面,隔着一扇障子门,他在听别人讲话,忽然看向门外——唇角明明带笑,却让人觉得疏离,与周遭推杯换盏红尘滚滚的热闹格格不入。他让她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凝视感。
车内沉默良久,飘过一声瓮声瓮的“嗯”。
是李羡的回答,表示自己听到了。
虽然孟恪觉得她不情不愿。
-
不知道孟恪什么时候提前跟家里联系过了,阿姨和管家都没有对李羡的到来表示惊讶。
孟恪阔步走在前面,楼叔举伞,臂间挽了件大衣,跟在他身边。
“太太。”陈平举着伞自然地伸出另只手,想替李羡接过包。
李羡礼貌微笑,“我自己来吧。”
陈平笑了笑,带她朝里走,“穿得这么单薄,冻坏了吧。”
婚礼前孟恪带李羡来过这里,见过家里所有人,其中陈平最面善,说话又带了点乡音,让李羡倍感亲切。
她挨着她走近了些。
进了家门,陈平将长柄伞束到架子上,垫脚从柜子里拿出个无纺布袋子,将里面的拖鞋摆到李羡脚边,“我先带太太去楼上换身衣服吧,饭菜已经快准备好了。”
“好,麻烦你了。”李羡脱掉羽绒服,没来得及问放去哪,被陈平接过,打开竖柜,挂进去,细心地将褶皱拍打熨帖。
“不麻烦,太太。” 陈平眼角两道很长的笑纹。
晚餐时李羡下楼,孟恪坐在餐桌前,脱了外套,里面还是那件西装马甲,肩线挺阔,正拿平板看新闻。
李羡走近了,将餐椅拖出一些。
桌上四菜一汤,餐盘素净简约,菜式简单,她面前一小碗米饭,餐布上放了两双筷子,颜色稍有差异。
她瞄了眼孟恪,后者没抬眼,“吃饭吧。”
他放下平板,拿起手外侧的筷子夹菜。
李羡应声,也拿起外侧的公筷。
用餐时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李羡沉默着吃了一半米饭,扣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主任的电话。
她放下筷子,看了眼对面不为所动的男人,“我接个电话。”
李羡拿起手机离开餐桌,还没走到窗边,马主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喂,李老师,怎么不回消息啊?发给你半天了,没看到吗。”
“不好意思马主任,我这阵没看手机。”
“别看了,我给你口述,你记着。”
马主任给了她一份今天的节庆活动图,原本这类活动是沈夏负责,她走之后只剩下一个实习生,马主任叫李羡帮忙带带新人。另外,明天上午临时来了个大型活动的采写,需要提前准备,李羡一一应了。
李羡回到餐桌前,孟恪已经吃得不多了,放下筷子。
“工作电话?”
“嗯,新闻部的主任。”
“还在川阳日报么。”
李羡拿筷子的手一顿,警惕地看着他,“嗯,但我不想辞职。”
见她目光炯炯,如临大敌,孟恪哂笑一声。
第3章
这一笑让李羡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神经敏感,她故作懒散地松了松坐姿,低头夹自己身前的一盘青菜。
“陈姐,把菜热一热。”孟恪丢下这么句话,起身走了。
李羡长长松了口气,在陈平热菜前,夹起放在他位置面前的青椒牛柳。
-
晚饭后李羡上楼取自己的电脑。
隔着两道门,主卧浴室传来细微水声,她望了一眼,走向另一个方向。
衣帽间宽敞,中间设了中岛台,李羡没看到妆镜台,也没看到椅凳。她站着写了半天,索性抱电脑出门去小厅沙发坐着,打开文档开始撰稿。
八点半,陈平上楼放热水,带她熟悉卧室的功能区,揭晓了藏在衣柜后的妆镜台。
随后李羡去洗澡,吹干头发后换上准备好的睡衣。
孟恪正靠在床头看杂志。
婚前他跟李羡有过几次接触,相处时间最长的是婚礼当天。她当时换了数身服饰,婚纱旗袍,珠翠环绕,浓妆艳抹,明艳不可方物。
到了晚上,她洗过澡卸了妆,换一身真丝睡袍,也许洗脸时没注意,香槟色前襟几块深色水渍,鬓边几缕发丝也被沾湿,贴在脸颊上,就这么带着满脸专属二十岁出头年轻人的天真稚气,全然没有在意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坐在床边的孟恪先是错愕,而后哑然失笑。
李羡从浴室走出来,见孟恪在打量自己,她莫名开始屏息,挺了挺腰,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脚步上。
她记得新婚夜,她第一次穿蕾丝吊带睡裙和睡袍,别扭了半天才从浴室走出来。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她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多漂亮,结果他说去换一件,这件湿了。
有钱人这么爱鸡蛋里挑骨头吗。
他说你这样湿着贴身不舒服。
李羡哑然。
她全程什么话也没说,他却什么都能猜出来,她在他面前像个能轻易被看透的没有隐私的小孩子。
李羡绷着脸绕到床边,掀开自己这一侧的被子,躺进去。
顶灯明晃晃亮眼,她伸手摸遥控器。
“别关。”孟恪放下杂志,从身边床头柜上拿起礼品袋,递给她。
“婚前定做的,设计师赶做婚戒,这个迟了点。打开看看。”
蒂芙尼蓝的纸袋,黑色字母印花,他说得云淡风轻,像随手塞给她一个苹果。
李羡迟疑犹豫。
“不喜欢?”孟恪问。
“无功不受禄。”李羡两粒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显得赤诚。
孟恪哑然。
“我们是夫妻。”他说着,捏底将袋里的首饰盒倒出来,捡起首饰盒,掀开盖,单将慢悠悠项链拎出来,“放心,不是叫你辞职的筹码。”
李羡被戳破小心思,羞恼那么一两秒,被项链吸引注意力。
圆圈镶钻的藤蔓款式,精致高调,贵气哆人。
李羡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钱可以买到大多数东西,尤其是精工重巧的珠宝。
“白送给我的吗?”她问。
孟恪将项链搭她手腕上,皓白柔软的腕衬得金属链年轻活泼,赏心悦目,他眯了眯眼睛,语气愉悦,“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又说:“不贵,戴着玩。”
以他的身家,大部分奢侈品都在戴着玩的范围。李羡想。如果她不是曾小姐,估计现在就想跟这些有钱人拼了。
她摊开手,素圈戒指在宝石项链的衬托下黯淡无光。
这是她专门跑银饰店花一百五十九买的。
“戒指呢?”孟恪问。
“钻戒太贵了。”李羡说,“怕丢。”
“丢了再买。”
李羡:......
“这个便宜,不怕丢。”她说。
孟恪:......
李羡拿遥控器关了顶灯,“如果我们没碰见,你打算什么时候叫我过来?”
孟恪:“嗯?”
李羡补充:“今天在星河雅逸。”
孟恪反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回来之后。”
“巧了。”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白问,这人昨天回来之后压根没有联系她,真是会糊弄人。李羡想。
“这里是你家。”孟恪懒散,“不应该接你回来么。”
“......应该。”
李羡将项链收回包装盒,注意到吊坠背后有个字母Z,应该是‘曾’的意思。
她今天穿的是这里准备好的吊带睡袍,卧室只剩两盏小夜灯,昏暗灯光下薄荷绿绸缎的光泽很衬肤色。
额前碎发散落,遮挡眼睛,李羡抬手撩头发,指尖穿梭在乌浓发丝间,刚涂三天的廉价指甲油脱落斑驳,像霉绿的旧墙皮。
孟恪视线垂落,搭落身侧的指尖轻扣被面,与墙上钟表节奏一致。
有时候他不得不面对一种现实,这位小太太完全不是他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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