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恪听见动静,偏头问:“现棠?”
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喳鸣,渐渐靠近了,她从黑暗中走出来。
如Emma所言,孟恪坐在壁炉旁老式提花单人沙发上,手里捧了本书。
她下意识关注他的裤腿,又迅速移开视线。
孟恪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一眼,不露声色,“还没睡呢。”
“嗯。睡不着。”她索性在他身旁坐下。
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哔啵爆鸣声,火光攒动。
李羡抱膝坐在地垫上,头发散落肩头,整个人窝成小小一团,出神地盯着火焰。
“我之前来过这里几次。”孟恪缓声开口,“和夕霖一起。你应该知道夕霖。”
“你的前未婚妻。”她眨了眨眼睛,明橙色火苗倒映在瞳孔中。
女孩出身世家,和孟恪订婚十年,病重后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了八年,直到去年夏天去世。李羡在和孟恪见面之前听说过这些事。
孟恪捧着书,始终看着她,语调低沉平静地叙述那些早已被尘土覆盖的往事。
“夕霖在柏林学艺术,跟Emma很投契,所以每次过来都会住这儿。那个房间,房门至今挂着她的铭牌。
“她和Emma的女儿一样,迄小身体不好,坐了二十几年轮椅,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已经很虚弱,Emma很挂心,也许因为这个,所以迟迟不能接受她的死讯。”
“所以她叫错我的名字。”李羡抿唇,心里那些委屈的、隐忍的,像被风揉皱的叶子,一点点被展开。
“她说对此感到抱歉。”孟恪拾起身旁桌上一张卡片,递过来。
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三个汉字,李羡莫名惆怅。
“路德维希的故事,夕霖好像跟我是一个观点。”
孟恪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落到书页字迹。
“‘传奇的人物生来要给这个世界增加一些非现实感,就连死亡也是......所以他选择在盛年结束自己,顺便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个难解的谜题’这是她的想法。”
李羡将青丝拈成薄薄一缕,遮在眼前,火光映进来,她自己歪了歪脑袋。
眼前这壁炉很明显是东方风格,黑漆嵌螺钿龙纹的边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生命短暂烟花般绚丽的女孩。
辛家钟鸣鼎食,否则大哥孟隽不会与辛嘉结婚。至于辛夕霖,因为身体先天不足,在择偶问题上处境尴尬。
孟恪此前一直闲在国外,鲜有姓名,订婚之后才回国接手业务——其中因果关系不言自明。
曾家长辈说他有足够的野心和耐心,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你一点都不为她感到难过吗?”李羡问。
孟恪淡声,“我当然难过。”
然而这张脸太过淡薄寡恩,眼底又太深沉,以至于显得冷峻。
“那你为什么这么快跟我结婚。”
孟恪倒不避讳,“因为你是曾现棠。”
她不看他了,低头又问:“跟她订婚呢?”
“因为她是辛夕霖。”
他总是有问必答。
木柴在沉默中哔啵。
良久。
“我们回去吧,太晚了。”李羡撑手起身。
孟恪翻过最后一页,the end,将书合起来,搁到一旁,他抬眼,凝神看着她,火苗跳跃的红光在脸上攒动。
“我的腿不方便。”
她抿唇,“我扶你。”
他的膝盖似乎有问题,之前留意过,今天下马车时她才确定,不过之前没听说过这件事。他不大想提,她不问。
回去的路上,一间一间的房门,形制大差不差。
走到今晚居住的这间的对面,李羡脚步稍缓。
房门打开,光线倾泻,吱呀,关闭,短暂瞬间里映亮了对面房间房门上小小的金属铭牌,嵌刻花体字母:Cynthia XXL。
水池里的水已经冷下来了,李羡按下下水器,用手搅动着放走半池,打开热水开关。
她捏着两角将毛巾整条慢慢浸下去,再扯起来时吸饱水,小心地拿出来折叠。
孟恪在换衣服,与平时无异,只有需要坐下时动作缓慢,大腿细微地颤抖。
她等他坐下了,捧着叠好的毛巾走过去,弯腰将毛巾覆到他左腿膝盖,整理边缘,像他曾经为她做过的那样。
她又去给他找了个毛毯,盖住下半身,“先这样坐一会儿吧。”
“嗯。你先去睡。”
李羡回床边换了身睡袍,翻行李箱,这次带来的小说大多读完了。
箱子角落两本旧书,书脊轻微磨损,她停顿片刻,将怀里的衣服盖了回去。
窗外似乎仍下雪。
李羡跪坐床沿,挨着窗框,看得清楚些。
远处来是路过的雪杉林,树木极高,站在底下有种身为蜉蝣的眩晕感。
她穿了件鹅黄色棉质长睡袍,不经意间在漫无边际的冬天里成了唯一一抹亮色,额头抵着玻璃窗,哈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化成白雾,指尖抵着滑来滑去,不知留下什么图案,仿佛不满意,擦掉,重新哈气。
孟恪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将视线落过去,一直没有挪开。
额头冰得发木,李羡撑手起身,余光注意到来自另一角的目光。
她反手擦掉玻璃上乱七八糟的图案,脚尖探到拖鞋,趿上,走过去,“不热了吧。我去换一个。”
“嗯。”孟恪阖眼靠回椅背,整个人格外懒怠。
他今晚好像一直这样,但刚才坐在壁炉前,火光融融,她没注意。
李羡走过去,先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试探他的。
很烫。
“你发烧了。”她皱眉。
孟恪依旧只是嗯了一声。
她拿着毛巾,原地愣了会儿,转身准备走开。
脚步声轻响,孟恪说:“吃过药了。不用担心。”
李羡于是停顿脚步,转身走向洗手间。
她拿了第二条热毛巾出来,问他要不要回床上躺下休息,他拒绝。她只将毛巾覆在他膝头,自己回到床边,又打开行李箱,折回去。
“上次在巴黎的书店看到的。”她将两本厚重的书放到他手边。
深棕色皮纹纸书暗纹模糊,烫金字体隐隐折光,一本是The Last Gift*,另一本是Death and the King's Horseman*。
孟恪抬眼,“谢谢。”
-
夜深,房间关掉顶灯,只剩一盏落地灯。
李羡侧身躺在床上,看向光源。
孟恪在看书。
他很安静,一贯的沉稳淡定。不过平时太过四平八稳、意气风发,今天显露出一丝虚弱颓唐。
这张脸第一眼看上去冷峻,轮廓分明,五官并非精工细琢,然而很有风神。
李羡忽然想起刚开始见面的一些事。
她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说不上鸿运当头,却也平坦顺利,直到去年夏天爸爸在工地出事,家里一朝陷入泥潭。
命运的齿轮没有停止转动。曾家人找到她,叫她回去认祖归宗,紧接着就是一轮又一轮的相亲。
她在处事上做不到圆融练达,被安排谁都答应见面,吃饭,约会几次。因为李传雄还在ICU躺着,每一秒钟都面临巨额医药费。这笔钱是曾家付的。
她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有钱人。
比如见面就叫她放弃事业准备回家相夫教子的。
比如吃饭两小时,大侃特侃自己精彩人生一小时五十九分钟的。
再比如见面不久后就有‘正牌女友’给她下马威的。
李羡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哪怕是阔别二十多年的亲人。她做好联姻的准备,在做选择时却犹犹豫豫,心底有个声音不愿将婚姻变成木偶的提线。
父亲曾达礼此前在家族中位置不算核心,对待她展示出十分亲切的感情,遇到这种人一并替她回绝。
但她不知道他和自己能坚持多久。
非常偶然、机缘巧合的机会,相亲对象成了孟恪。
因为圈子里一些隐秘的只言片语,她对这人初始印象很不好。
第23章
第一次约会, 李羡因各种事情迟到半小时,显得很没礼貌,孟恪倒绅士地替她解围。
此后他一再打破她的初始印象。
比如每次见面他都显得绅士合宜, 不会在任何地方让她为难。
比如私下帮李传雄转院,联系院长动手术。
再比如他亲自去探望李传雄时, 进出时随手帮刘红霞撩开门帘。
当然,婚后相处时间长了, 李羡对他又是另一番新的认知。
但人性本就是个复杂的课题。于他如此,于她也如此——她刚才看着这样的他,竟然隐约有种心疼的感觉——一贯四平八稳、气场广阔的人, 原来也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
房间四方, 两人各据一角。
孟恪似乎掀开毯子动了动。
“要睡觉吗?”她撑手起身。
孟恪手臂支在扶手上, 指背拄着眉心,淡声:“你睡你的。”
她看向他手里摊开的书, “那我把灯打开。”
“不用。”他说,又问她在想什么。
“我......”李羡沉思片刻,坦白:“我在想你。”
孟恪抬眼看她。
“......我对你的了解不算多。”她思虑很重,又释然地轻轻笑了一下:“可人本就是单独的个体。”
孟恪垂眸,眼神隐在暗处,意味不明。
冬夜漫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李羡看向窗外,院子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深蓝色模糊的旷野冷寂, 只有这一处小蓝房子,显得十分牢固、温暖。
这夜风雪琳琅, 孟恪因膝盖疼痛难以入睡,李羡也因即将返程而失眠。
她索性给他念书, 声音低低的,和着窗外落雪沙沙的声音。
买书时售书员告诉她这是个流散群体寻找身份认同的故事。
拉美作家写作时通常避不开少数族裔问题和身份政治。
书中很多单词,是她早就忘记了的,或者根本不认识的,磕磕绊绊拼读,故事在脑海中留下模糊的影子。
此夜风雪琳琅。
关于慕尼黑的所有记忆,都被留在这个冬夜。
不知是否巧合,从德国返程这天晚上,李羡收到电视台的消息,沟通后决定下周一入职。
清晨起了个大早,去楼下爬坡五分钟,她现在已经习惯这种早起运动的生活。
健身房旁的有了她专属的小更衣室和专用水杯。
从更衣室出来,正巧碰见孟恪,意识到他注意到自己的衣着打扮,李羡说:“我今天去入职。”
孟恪颔首,“祝你顺利。”
早餐结束后,陈平过来问最近有没有想要添置的东西,这话大多是问李羡的,孟恪生活规律,大部分事情都有人安排妥帖。
李羡先是说没有,忽然想起什么,说有一个栗子塔很好吃,朋友说国内也有这家店。
她翻开相册,给陈平看自己拍下的包装。
陈平说:“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我去商场看一看。”
“谢谢陈姐,那我去上班了。”李羡笑,弯腰换鞋,拎起包匆匆走了。
入职第一天,李羡被前辈带到自己的栏目组,介绍给各位新同事。
她是新人,没有被安排什么实质性的任务,一天就这么过去。
六点钟,连城入夜,华灯初上。
沈夏难得不加班,将李羡掳走一起吃饭。
“走吧,吃顿好的,庆祝再次成为打工人的第一天。”
沈夏选了家星级酒店里的火锅店,扬言狠狠宰李羡一顿。
李羡看向酒店门牌石上的名字,眨一眨眼睛。
服务生将锅底和配菜端上来,淡淡的白雾升腾,带来有滋有味烟火气。
“怎么样今天。”沈夏端盘子,用筷子将鸭血拨进辣锅。
李羡也拿筷子将脑花送进身前番茄锅,“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沈夏看她一眼,“说人话。”
李羡吐了吐舌头。
两人默契交换手里剩下一半的食材。
李羡说:“虽然报社建在居民小区,电视台有自己的大厦,但是办公环境其实差不多。工位啊,窗边的绿植啊,洗手间啊,工作内容也差不多。我今天恍惚以为自己没辞职。”
“你在哪个频道?”
“生活频道。现在主要负责《民生·问政》节目。”
沈夏揶揄:“我们李记者还是一线新闻民工。你说这是不是跟那个,门前扫大街的大爷,其实有几十栋楼出租,一个意思。”
李羡佯装打她,“别笑我。”
“这节目我听说过,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杂事特别多,因为处理的都是一些芝麻大点的事。”沈夏说。
锅底咕嘟咕嘟,活色生香。
李羡用手机搜索这档节目,一点点往下翻,“挡路的石墩子剐蹭三辆车,被香蕉皮绊倒的环卫工大姐......这芝麻好具体。”
沈夏咯咯娇笑,“但是你不是台聘嘛,这些频道中间业务有交叉,你慢慢来,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节目。”
未来会更好吗,还是更坏。
李羡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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