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兆漠然看着棋局,突然落下一字,绞杀大龙。
届时她再想积蓄后招脱困,那个和尚也已经找到了,不日就要进京。
身为棋子又如何,手握天道,也有必须遵从的规则。
有规则,就会有漏洞。恰好,他最擅长下棋,更擅长在蛛丝马迹中寻找漏洞,一击必杀!
他计划得很周全。
再有几天,就真正自由了。那时他想,等到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他就将从前不能说的真相统统告诉清懿。
他将未来都想好了。按照和曲思行的计划,先是将计就计,让曲思行假装中项党圈套,被污蔑谋逆。再由袁兆为首的臣子检举项党数年来的累累罪行。
走在入宫的路上,袁兆莫名觉得心中不安,没来由地慌乱。
“殿下脸色不佳,是没有休息好吗?”下属问,“怪不得殿下疲累,我想着今日要做的事,心里都激动得睡不着觉呢。”
众人言语纷乱间,袁兆心脏跳得越发厉害,他甚至没有心情回应,撂下一句“我先回府一趟”便往回走。
那天所有人都看见一向端方得袁郎脚步惶急,最后近乎飞奔。
他到底疏忽了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看看清懿!
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步履匆匆踏入侯府。袁兆的神经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在看到那抹身影轻飘飘的身影倒下时,终于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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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时隔两世的光阴,回忆起那一幕,几乎是将疤痕再次撕开,鲜血淋漓。
清殊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
既是为姐姐受过的苦难,也有那么一丝怜悯,是为眼前这个男人。
即便是只言片语,也足以清殊拼凑出故事的原貌。她甚至不敢再问下去。
看着爱人死在怀里,世上最难言的苦,尽数被他尝尽。
那是怎样的滋味?
袁兆闭上眼,道:“不提了,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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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过去了吗?
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是极力克制某种隐隐要爆发的情绪。
这是他潜意识的反应。
就像受过极重创伤的人,再次提到记忆里的恐惧表现出的扭曲和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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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无遗策的人,唯独没有算到她的爱。
袁兆以为那天的沉默是抗拒,原来是她是心灰意冷后还是愿意相信他最后一次,想要交托一生的爱。
她怀孕了。
那是他们期待很久的孩子,得知这个消息,难怪项连伊不顾项家一党的死活,也要将最后的招数用在她的身上。
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吐血,鲜血染红了裙摆,也染红了他的眼睛。那一刻,袁兆想要祈求满天神佛,怎样都好,要他以命换命,付出什么都行,救救她吧,什么情爱,什么太平盛世,通通都不要了!
“我求求你,你别走,清懿,别丢下我……”他的声音发着抖,逐渐泣不成声,“我只有你了。”
十年岁月,无数风雨飘摇,在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扛住的人,脆弱得像个孩子。看着她在怀里没了声息,他的喉头像被一只手掐住,只能发出无谓的嚎啕,和不成声的字节。
时隔两世的江夏城里,清懿说:“你现在不甘,无非是因为我死在你怀里。”
是啊,死在他的怀里。
她那么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袁兆却想起无数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他亲眼看着爱人死亡,却无能为力。
后来的袁兆,几乎活成了一个疯子。外表完好,内里腐烂,早就死透了。
屠尽项党后,见到小和尚的第一面,他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是要将人掐死的力道。
小和尚拍打他的手,不断挣扎:“我能……救……”
袁兆眸光阴鸷,杀心更重。
“救?”他咧开嘴笑,眼中笑出水光,“我曾经求了你,求了这世上所有的神佛,你们都不曾救她。我现在杀了你,给她陪葬吧。别着急,我自己也会去死。”
小和尚当真快被掐死,手中极力举起一个福袋。
――那日和尚送了他们福泽深厚的箴言,清懿背着他送与和尚一个福袋还礼。
针脚细密,绣着e字纹,是她的绣工。
袁兆怔怔看着福袋,手中力道渐松。
小和尚捡回一条命,却并没有跑远,他定定看着袁兆通红的眼眶,闭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后缓缓道:“袁郎君,节哀。”
袁兆的力气像被抽空,闻言只是轻笑:“小师父曾说我们福泽深厚,恩爱一生,看来你说的不准。”
听到这句话,小和尚鼻翼翕动,竟是在流眼泪,“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袁兆抬头看他。
小和尚的悲恸真切地写在脸上,不似作伪。
“你们都是我创造的人物,你和曲姑娘,本就该是我说的那样,可是一切都被改变了。”
后来,在小和尚的叙述里,袁兆渐渐明白,这个世界只是一本“小说”,也就是他们所理解的话本子。主角是心怀大志的皇太孙晏徽扬和来自乡野、不受宠的项家嫡女项连伊,讲的是他们相知相遇、携手同行,成为一代明君贤后的故事。
而袁兆和清懿、乃至其他所有人,都只是故事中的配角。
“所以,在你笔下,她应该是怎样的人生?”袁兆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和尚垂眸,“她少年艰辛,遇到你之后,渐渐开拓眼界,你们虽遇到了一些阻挠,却也一起踏过,此后……”
他原本絮絮的话语,在看到袁兆逐渐泛红的眼,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那句“此后恩爱一生”消失在喉头。
“这就是她的一生……”袁兆的脊梁仿佛被重物压弯,他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声音沙哑地笑,“这才是她的一生。”
小和尚的眼眶湿润,哽咽道:“‘项连伊’违背主线任务,一意孤行,打乱所有的剧情,我那时不知是她,等我发现剧情彻底被改变,已经来不及了。”
小和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袁兆不知他是为何而伤心,只知那阵无法言说的痛苦蔓延到四肢百骸,叫人求死不能。
“就因为是棋子,就因为旁人有操纵棋局的能力,所以棋子的命就不是命?”他低低笑了一声,齿间压抑着情绪,“你们自诩有逆天之能,为了一己私欲,随意涂抹他人命格……可笑的命格,可笑……”
真相如此荒谬。
他们是命运卑贱的蝼蚁,所谓鸿鹄壮志,姻缘邂逅,不过是旁人写下的几行文字。
她是如此盼望着去看世间的大好河山,而他当年立下的宏愿,乃至于芸芸众生的千万种人生,到头来,算什么?
“我在写出你们的时候,是真心希望你们有很好很长的一生。”和尚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次在江夏见到你们,我很开心。”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原来自己赋予了他们生命。他们是如此鲜活可爱,出现在书本之外,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
“袁兆。”和尚抹了一把脸,“把你的无字白玉拿出来。”
“我有唯一能够改变结局的机会,但是需要付出代价。”
袁兆定定看着他,连代价是什么都没有问,“我愿意。”
-
长阶高耸入云,袁兆一步一叩首。
耳边回响起小和尚的话,“无名山顶就是这个世界的出口,我就来自于那里。回溯时间需要力量,你要怀着诚心一步一叩首去到山巅。我会在那里等你。”
四千九百三十一级台阶,登上山巅那一刻,袁兆额角鲜血蜿蜒,浑似厉鬼。
浑浊间透着一丝清明,他用残存的理智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不知是不是错觉,和尚的面容好似成熟许多,看上去已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和尚沉默片刻,突然道:“袁兆,你要想好了。溯洄一次,只能让曲清懿重生。而你……”
“我是说,现在的你,拥有这一世记忆的你,会永远消失。那个时间里出现的‘袁兆’,是另一个你。”他顿了顿,“所以,你想好了吗?是否要用你这一世的生命,去换她的来生……”
去换一个未来没有“你”的来生。
袁兆唇角微扬,扯开一丝笑,笑意却未至眼底。
他摩挲着无字白玉,沉默很久才开口:“她拥有这一世的记忆,可以避开发生过的不幸,这就够了。”
最后两个字,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甘心吗?”和尚问。
袁兆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再清晰不过。
没有人会甘心的。
可是再如何不甘心,比起她能重活一世,顺遂过一生,就不值一提了。
良久,他闭上眼,“开始吧。”
无字白玉放置在光芒中心,猛然爆发出骇人的光圈,随即一圈一圈向周围扩散,直至去向天边尽头。
就在袁兆的身体渐渐透明的瞬间,和尚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眉宇中的挣扎化为平静,随后是一声叹息,“算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替代袁兆的手,伸向光圈中心。
若有人在身旁,一定会惊讶于和尚在短短瞬间衰老,彻底变成一个老头。
待到光芒渐渐熄灭,才听到他自言自语:“来世,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尤其是你,醒不醒得过来,谁都说不准。”
“唉……”他发出长叹,蹒跚着走远,“谁让我是甜文作者呢,还是舍不得他们受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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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江夏城的云彩和前世没什么不同。
他睁眼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柳风在一旁小心试探:“郎君?”
神思渐渐归位,脑海中最后的画面还停留在那团耀眼的光晕。
他听见自己声音干涩:“现在是哪一年?”
柳风惊讶道:“郎君糊涂了?现下是崇明五十二年啊。”
“崇明五十二年……”他重复,旋即低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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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城楼之下,他一步步走向山匪包围中的马车。
风从旷野吹来,天光透过车帘照在轿中人的脸上,眉目如画。
他不敢泄露一点声响,连呼吸都屏住,害怕这又是易碎的梦境。
直到她半梦半醒间的一声轻唤:“袁兆。”
这一声“袁兆”,和记忆里的每一声重叠。
他才恍然,这不是梦。
“我在。”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地下暗潮汹涌,极力压抑着,怕她察觉人皮之下的溃烂。
“我在。”他轻声重复。
我回来了。
第153章 清算
◎姐妹俩过剧情啦◎
听完前世的故事, 清殊哭得眼皮发肿。
良久才想到什么,问道:“既然和尚说你们都是话本子里的人,那我又是谁?”
袁兆想了片刻, 说道:“焉知话本之外是否还有话本呢,兴许你的另一个世界, 也是个话本子, 归根究底……”
他顿了顿, 看向清殊道:“你是这个世界送给清懿的礼物, 因为有你,她过得很幸福。”
清殊听得鼻子发酸, 嘟囔道:“算你会说话,姑且认你做姐夫一号罢。”
袁兆:“……”
“对了, 你说你摸清楚了规律, 是不是意味着现在的项连伊正好是系统冷却期?”清殊想到重点,“那么我们得趁着这个机会弄她!”
袁兆眸光渐冷, 手指在珠串上摩挲,“刀早就磨好了,若不是你姐姐出事, 项党这会子已经下狱了。”
摩拳擦掌得清殊愣住, “你们高智商的人都是走一步看一万步的吗?”
袁兆撑着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其实早在随清懿入狱时, 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倘若清懿愿意走,那他转头就把项党种种罪证送上;她不走也无妨,不过是陪她走一遭牢狱, 阮成恩那副字画还是袁兆送到皇后手上的, 他知道皇后一定会出手。届时项党只是多蹦Q几天。
退一万步讲, 即便真的有意外发生,无非就是死在一起。
袁兆的目光落在温润的珠串上,神色淡淡。
死在一起算什么苦难?这是他上辈子求之不能的事情。
不知他内心的思绪,清殊又筹谋许久,才试探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袁兆:“你说。”
清殊垂眸,掩饰心底的不安:“上辈子的晏徽云是什么结局?”
袁兆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迟疑道:“不知道。”
清殊:“不知道的意思……是他就像这次一样了无音信,还是遭遇不测?”
袁兆想了想才道:“那时和现在不同,他出征是因为叔父战死,只身前去雁门关,后来确实了无音信,但也没有噩耗传来。”
见到清殊逐渐灰败的脸色,袁兆又道:“没有消息却不一定是坏消息,云哥儿的性子我了解,他这样的人,没那么容易死。”
清殊立刻抬头:“你别咒他。”
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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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去雁门关的决定,是清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如今姐姐身边有袁兆在,皇后也答应做靠山,起码身家性命得到保证。
项连伊系统冷却,短时间翻不出浪花,不等她翻身,袁兆应该已经能把她踩死。
工坊学堂过了明路,逐渐走上正轨,除了晏徽云相关的事,家里还真没有她可以操心的。
和姐姐说了自己的想法,清懿没有立刻答应。
“去那么远的地方,那边还在打仗,我怎么放心得下?”
清殊早有准备,蹲在姐姐面前,仰头道:“我和乐绫郡主一起去,淮安王府调派兵马赶赴雁门关,跟着军队,我们不会有危险。”
清懿不是执拗的人,她思索片刻才叹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不是想拦你,是舍不得你。”
“我知道。”清殊眼圈泛红,“姐姐是我最亲的人,为了你,我也会保重自己。只是……如果晏徽云真的有意外,我怕将来会后悔。”
不是除却巫山非云也,而是在接受过对方毫无保留的爱意后,要回报相同的努力和感情,才可以说不留遗憾。
清懿沉默一会儿,摸了摸妹妹的脸,轻声道:“去罢,别让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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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清殊换上骑装,跟着乐绫一块儿出城与大军会合。
清懿遥遥目送,直至看不见那抹雪白的身影才往回走。
因为身体尚未养好,路过水洼差点滑倒,幸好被身后的胳膊扶住。
“昨儿的人参养荣汤没喝?”
清懿没有回头,“苦,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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