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界进行拍卖时,商时舟的外祖母高价将这一片都买了下来,没有固执地恢复原貌,她不是将自己困在过去不愿走出的人。
没有舒桥想象中的旧宅,车子缓缓驶入幽静宅院。这里早已停了好几辆车,想来是商时舟的其他近亲。
她的目光只是顿了一下,商时舟已经倾身过来:“能被外祖母叫来过圣诞节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顿了顿,又说:“他们都知道你。”
舒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
商时舟却不再多说,折身下车,为她开车门的同时,厚重的别墅铜门也一并被从内里推开,室内的暖气驱散了门前的这一点风雪。
商时舟握紧舒桥的手,带她一步步上前。
其他人都知道他今年不是一人回来,更知他身边的人有着外祖母亲手送出的钥匙,自然明白其中含义。
商时舟一个一个向舒桥介绍。
人数不多,有纯粹的高加索面孔,也有明显混了地中海血脉的热情笑容,五湖四海,世界各地。
叔伯,姑妈,表兄嫂,有近亲,也有远亲。
唯独没有父母。
他分明在这里,却也仍旧孑然一人。
热闹的间隙,某个低头喝水的瞬间,舒桥的心头悄然刺痛。
再抬头时,她重新带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晚宴开始前,管家请舒桥上楼一趟。
舒桥知道,这是商时舟的外祖母想要单独见自己。
“不要怕。”商时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是很和善的人。”
舒桥不会觉得能建立起这样一个商业王国的女人,会多和善。
步入茶室时,坐在丝绒沙发上的老夫人端着英式茶杯,正有点嫌弃地皱眉低头给旁边的管家用长串俄语说着什么。她头发已经纯白,微卷却一丝不苟地梳起,是精致凌厉的典型高加索长相。
但在对上她那双与商时舟实在肖似的眼睛时,舒桥竟然确实丝毫没有紧张。
她示意舒桥坐下,自然地切换了带了点儿俄罗斯口音的德语,开场白像是与她已经相熟很久:“英国佬的茶比中国的差远了,也不知道这次的圣诞礼物里,有没有人有心给我带了中国的茶叶。”
舒桥凝滞一瞬,眨眨眼,下意识道:“……我带了。”
——中国人的血脉觉醒之,送茶叶。
外祖母也没想到这么巧,弯了弯唇表示笑纳,已经顺手将手中杯子放在了旁边,示意舒桥坐在她的对面。
她的语气很家常,眉眼冷峻精致却并不刻板,纵使是如今的年岁,依然是明艳光鲜的大美人,可以想像她年轻时又是如何的风姿卓越。
许是上了年龄,顶灯暖黄,让她的面容变得更柔和了一些,她的眼瞳是纯粹的浅蓝,像是一汪过分迷人的湖泊。
这一刻,舒桥突然明白,为何商家人都格外偏爱克什米尔蓝宝石。
“知道你的名字,是五年前。”没有太多的寒暄,那些家长里短并不在她的兴趣范围内,外祖母的目光很轻地落在舒桥身上:“你们一起夺冠的那一次。”
舒桥有些愕然。
原来竟然这么早。
“我抚养Eden长大,便是再忙,对他的事情,总要格外关心一点。”
外祖母的笑意很浅,却入眼,克制矜持,但并不觉冷淡:“后来他不得不来欧洲,与你断了联系。”
舒桥其实不太想提往事,但处于对老人家的尊重,她没有插话。
只是倾听。
“无意旧事重提,过于冒犯,毕竟那段时间,无论对你还是他,应当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去。”外祖母却倏而及时止住了话头,只是将一个没有上锁的铁盒子放在了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想让你误会。”
舒桥垂眸看向那个盒子,心底倏而漏跳了一拍。
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来。
她直觉,这个并不多么大的盒子里,承载的,或许就是商时舟这四年来的一部分岁月。
这种直觉反而让她手指微缩,迟迟没有动作。
外祖母并没有催促,她平静地看着她,直到舒桥终于将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无数张机票,寄出却被拦截的信件,机票上的名字并不相同,甚至还有两本……照片是商时舟,名字却并不相同的假护照。
机票的时间一开始很密集。
每个月都在不断尝试,后来变得松散,过了一段时间,又以新的名字再次出现。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戛然而止。
只是那些护照都是空白,没有海关戳。
那些机票都绝对完整,没有被撕下使用的那一联。
“每一次,都是我叫人在机场拦下他的。”外祖母注视着她,她久居高位,满身气魄,但这样看着舒桥的时候,舒桥却觉得她的眼神是温和的:“包括他给你发的邮件,所有试图与你联系的方式,我都拦截了下来。”
舒桥攥着机票的手指慢慢缩紧。
“年轻人的爱情。”外祖母的声音很淡:“我是过来人。时间,空间,这个世界上能够冲淡一场爱情的存在太多。你是个好孩子,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志向,没必要也不应该为Eden扭转你的世界。”
直到后半句,舒桥才有些讶然地抬眼,对上那双经历了太多这个世间颠沛流离贫贱富贵的瑰蓝色双眼。
外祖母看着她:“除非,是你的人生本就要与他交叠。”
最开始,舒桥确实也以为,这是什么电视剧模板范本的开场白。
直到她听完最后一句。
是她的人生本就要与他交叠。
一次,两次。
直至汇聚成同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
外祖母是阻止,也是成全。
成全她自己的人生与梦想。
“你想做的事情,本就不应该被任何其他因素打败。”她凝视舒桥,眼瞳中是某种慈祥与难言的怀缅:“商氏确实拥有巨大的财富,而这样的财富,反而会成为某种束缚。”
“舒桥。”她喊出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并没有奇特的异国味道,平和而富有力量:“你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希望Eden和我们的存在,不会让你困扰。”
从茶室走出来时,商时舟在稍远处等她。
他穿了黑色缎面的定制西服,一丝不苟,比平时开会还要更隆重许多。
舒桥的神色有些恍惚。
商时舟低头看她:“我外婆说什么了?”
舒桥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极难将那些太有力量的话语复述出来。
片刻,她终于道:“如你所说,她确实……很和善。”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和善。
而是即使拥有了凌驾于世间大多的权利和财富时,却依然抱有的,对简单纯粹的那份真正的尊重。
她驻足,回头看了一眼甬道尽头的那间茶室,转回头来,对商时舟绽开了一个笑容:“忘了告诉你,这次实习结束后,我就要开始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了。”
她没有将那个埋藏了商时舟四年的挣扎与彷徨的铁盒带走,而是选择留在了那张茶台上。
边说,她抬手挽住了商时舟的臂弯,在他变得稍显凝重的表情里,继续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梦想。”
怎么会不记得。
商时舟眼底的光有些暗淡下来,但他依然是笑着的:“当然。”
旋转楼梯一侧的壁灯逐次亮起,从三楼的中庭看下去,恰好能看到矗立在客厅中央的巨大圣诞树顶部的那颗璀璨的金色星星。
无数礼物堆在树下。
舒桥看到了自己给大家准备的那几份礼物,是带着吉祥纹的中国红外包装,与那些全世界各地的元素融合在一起,并不突兀。
有人在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三楼楼梯过道台上的她,笑着冲她招手。
她也笑了起来,回以招手。
黑发从颊侧垂落,圣诞树顶的大吊灯洒下的光芒落在她的发顶,她头上带了一个漂亮的丝绒蝴蝶结,是和商时舟的西服同样的质地,顶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璀璨的光。
“因为不是很想考公,所以我想试试给一些国际机构投递简历。史泰格教授已经答应了帮我写推荐信,我也会再争取一下其他教授的推荐。”
她转回头来,重新看向商时舟:“方向是贸易政策审议和评估。我的经验不足,可能依然需要先从实习做起。等圣诞节结束,我就要开始投递简历了,你愿意帮我做简历的润色吗?”
楼梯下的客厅一隅,小型室内管弦乐队拉响了第一个乐符,音乐开始流淌。圣诞星星像是坠入了舒桥的眼瞳之中,再慢慢重新点燃商时舟方才有些冷寂的灰蓝色双眸。
他久久凝视舒桥,喜悦分明已经溢上眉梢,他却还是问道:“不是为了我?”
又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如果你想要留在欧洲的话,是你自己想,而不是因为我。”
舒桥心底动容。
她想,她知道为何自己在对上外祖母的那双分明如同冰原的瑰蓝色双眸时,不但没有被她的气势摄住,反而觉得亲切和熟悉了。
因为他们的双眼同样写满了对她的尊重与包容。
她抬手。
商时舟下意识俯身,以为自己头发上落了方才有人胡闹时开的小礼炮彩片。
舒桥的手环过他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第一次主动在他颊侧落吻。
“是我自己想。”
大提琴拉出悠扬空灵的和弦,家中有几人是虔诚的信徒,请了神父来一侧的小祈祷室做弥撒。
空灵与凡俗的声音混杂,像是交织的尘世间,而舒桥的声音却穿透这一切,将从不参与这一切,漂浮在这其中却从未有归属感的商时舟,拉回地面。
“世间难得两全法。”舒桥说:“但我偏要。”
她偏要两全。
第47章
圣诞节的假期, 舒桥哪里都没去,埋头直接把毕业论文的开题写完了。
难得商时舟有空,可以薅免费劳动力, 舒桥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帮她修改了几个语法,顺便和他讨论了一波论文思路, 讨论到兴头的时候, 家里其他几个人听到了, 也参与了一波话题。
舒桥觉得自己这波毫无疑问算是赚了。
窗外依然有雪, 却也有阳光穿透雪色落下。
商时舟向后靠在沙发的靠垫上, 看着阳光洒落,舒桥坐在他身前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姿态随意, 和其他几个人谈笑风生,时而在笔记本电脑上辟里啪啦记录下什么。
她的黑发上拂动着一层浅浅的金,和她的笑容一样耀眼。
商时舟觉得自己心里始终空缺的那一隅, 终于在舒桥真切地存在于他眼中的时候, 被填满。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舒桥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换了中文:“干嘛老看我。”
商时舟却没有换回来, 依然是德语:“因为你好看。”
于是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舒桥的脸一下子红了。
甚至也不好意思再瞪商时舟一眼。
最后还是商时舟的表叔将话题拽了回来:“Eden, 真不需要我们帮忙?世贸组织里的熟人很多……”
“如果被录用了, 再找他们帮忙给她多给几个好项目。”商时舟扬眉, 又看向舒桥:“你说呢?”
舒桥点头:“至少这扇门, 我想试试自己来敲开。”
大学之后, 舒桥的作息一直都不算很好,尤其是忙起来的时候, 昼夜颠倒,见过自己生活过的每个城市四点半的夜空。
商时舟自己时常失眠,但绝对不允许舒桥十一点半以后睡觉。
舒桥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十一点开始洗澡,甚至关了灯。
却不料商时舟居然半夜两点半来查岗,硬是抓住了舒桥挑灯夜战。
黑夜中,两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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