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be——”
菲恩拖腔带调的语气,成功把人的好奇心吊起。
“Maybe?”
这一声很齐,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有孟棠外,几乎都开口了。
菲恩淡笑着说:“可能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虞笙愣住了,忽而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是孟棠发出的。
能把她逗笑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也因此,虞笙更加错愕。
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一抬眼,瞬间被工作室里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盯到神经痛,于是借口出去吹了会风。
大概是半支烟的工夫,察觉到有人在逼近她,对方的脚步声轻到无法辨认,气息更是被她指间的清淡烟草味压下大半,直到风起,将香水味带了过去。
虞笙鼻尖微微耸动,轻嗅后认出不是菲恩。
他不会用这种苦到发冷的香水。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还是配合似地扭过头看她眼,发出一声饱含情绪的感慨:“是你啊。”
“要是我没解读错的话,你刚才的表情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
在孟棠面前,虞笙很少掩饰自己的内心,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说:“确实都有点。”
“一开始以为我是里面那人?”
她也不指名道姓,但虞笙知道她在说谁。
这也不难猜。
“是。”
“还是喜欢?”
虞笙顿了下,没再抽一口,把手拿开些,看着烟丝在夜色里环绕,一面认真思考着,许久才扭头对孟棠笑了声,“大概是吧。”
昨天在找借口发出晚餐邀约后,她冷静下来,仔细复盘了下自己这段时间的种种行为,如果真的已经不喜欢了,那她的言行完全解释不通。
另外,刚才在听到他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她心里也产生一丝不舒服。
这样看来,她果然还是喜欢他的。
比一点点要多一点。
就一点。
孟棠说:“那问题不是很简单吗?”
虞笙忍不住再次侧目看她,偏冷的骨相,慵懒松弛的姿态,不费吹灰之力地带出勾人的风情,还有酷飒的行事风格,尤其对待感情,绝不拖泥带水。
她身上的闪光点多到虞笙曾无比渴望成为她,后来没多久又觉这想法滑稽可笑,孟棠是独一无二的,同样她自己也是。
“对你来说是挺简单,对我可能不是。”虞笙坦诚道。
孟棠在心里解读了会她的态度,随后问:“你之前说,你和他的分手有一部分潜在原因是因为你害怕了,这是什么意思?”
虞笙没想到她会在这节骨眼上旧事重提,先回头看了眼,不像有人会突然出现,迟疑两秒,压低音量将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吐露给她。
孟棠消化完消息,点评了句:“你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直率坦诚的,只有在遇到一些重要问题,特别是感情问题,当然我说的不只是爱情,亲情、友情同样也适用,你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从来不肯直面问题的根本。”
虞笙垂下头,拿鞋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说的好像我以前真遇到过这种情况,你就在我身边看着一样。”
孟棠有什么话差点脱口而出,一个急转弯后生生憋住了,另起说辞:“又澄刚遇见你那会,你不是把她推得远远的,生怕她入侵你在心里给自己划上的领地,之后……”
之后什么呢?
孟棠说不下去了,但虞笙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几秒的停顿后,孟棠也拿出一支女士香烟来抽,指间星火点点,她的嗓音带上些哑涩,“你对你爸妈也是这样,你嘴巴上说着已经释怀,实际上心里还在记恨着他们当初将你抛下,对于他们现在给你的补偿,你总是半推半就,看着到最后是收下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当回事……你和他们之间的那层隔膜在你单方面的抗拒里,从来没有消失过,换句话说,你不肯接受他们的爱,你在用你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们。”
“你总是这样,一面极度渴望被人疼爱,等到你发现别人真的愿意交付真心去关心爱护你的时候,你又会觉得害怕,生怕迷失在这样的爱里,估计更怕等到你也爱得死去活来时,那个人又突然从你的生活里退出。”
“之前心理医生说你有什么亲密关系恐惧症,我本来不信的,现在信了。”
虞笙沉默着掐了烟。
“还是说,一直以来你想要的其实只是别人浮于表面的喜欢和拥簇?”
“不是。”虞笙摇头否认。
孟棠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最需要父母陪伴的十二年时光,她是完完全全缺失的,虽说外祖父母给她的疼爱也不少,但鸡零狗碎的生活和舅母不公正的偏颇,还会让她感受到一种被抛弃的无助和茫然。
说白了她这个人就是缺爱、缺安全感,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自己解决,但同时,也有些微妙的情感必须经由外人缝补。
现在的她需要的早就不是自己给自己造的避风港,又或者是别人在她意乱情迷时丢给她的一块糖,而是真正愿意包容她疼爱她的人构筑的象牙塔。
“保护自己很重要,但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不遗余力地去爱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不爱自己和太爱自己的人,最后都会输。”
孟棠缓慢吐出一口烟,“至于你说你害怕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进入他的人生,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这话我听了挺想笑……一直以来,我都想问你,做这份工作后,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要真这样,我想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这次虞笙没听懂,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有点不想懂。
孟棠又说:“你知道刚才我在饭桌上为什么会笑吗?因为我听懂了你这位柏林恋人那句话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孟棠走后不久,虞笙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看。
她和菲恩的照片她没删干净,还保留着几张。
菲恩个子高,合照时,只要不是远景,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曲起腿,让画面里的他们看上去更加和谐一些。
她也一直知道,只是她从来没有点破。
过往的记忆一点点涌了上来,她对他的喜欢似乎跟着多了几分。
只有几分。
——她在心里这么提醒着自己。
两分钟后,虞笙打算原路返回,刚转身,就看见菲恩已经穿戴好朝她走来。
全身上下并无半分点缀,连大衣外套都是内敛低调的黑花灰,看着依旧异常惹眼,尤其是他那双明明背着光却清亮的眸。
他无比娴熟地将围巾缠绕在她脖子上。
“你一直没回来,我以为你一个人离开了,我问你朋友,她说如果我真的担心你,可以亲自去找你证实自己的猜测。”
确实像孟棠会说的话。
虞笙伸手勾了勾羊毛围巾,让自己的下巴露出来,“这种聚会,我没有提前离开过,除非他们要赶下一场。”
听到她这么说,菲恩的脸上写满了“太好了”三个字,“我以为我刚才在饭桌上那么说,惹你生气了。”
“你说的是实话,一点都没污蔑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有些时候,实话不是才更容易惹人生气?”
虞笙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也对,不过我刚才确实没有生气,非要说起来,现在占据我大脑的全是乱七八糟的问题。”
“比如?”
“比如周祈安这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是我母亲用过的姓,祈安是我自己起的。”
“工作室又是怎么回事?”
“抱歉,那天在汉堡我听到你和你同事打电话聊起新工作室的地址,我记下了。”
虞笙已经懒得问“那天是哪天了”,这一点都不重要。
“所以你这一趟,百分之百是来找我的?”
“是。”他回答得依旧坚定。
虞笙感觉自己又拐进了死胡同,低低地吐出一声“为什么呢?”
菲恩没听见,她也没重复,抬头看着他说:“菲恩,不该是这样的。”
在她一开始编制的故事里,她从来不属于他,他也是,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只是迷情和热情将他们暂时绑在了一起。
暂时就意味着他们注定会分离,穷追不舍的意义究竟在哪呢?她对他也不该残留着喜欢。
不该是哪样?
菲恩没听明白。
虞笙叹了声气,“菲恩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一个人,你就是一个我解不开的谜。”
“虞笙,你也是'mi'。”
“嗯?”
他眉眼温柔,“你是一只迷路蝴蝶。”
天气很冷,不时有冷风吹来,这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但也多亏了这样的风,虞笙不至于理智全无,她决定把话挑明白,“菲恩,你别再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更没必要为我停留在这,你回德国吧。”
她承认孟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她没法彻底听进去,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还没学会怎么爱的人,不该先放手去爱一回。
至于喜欢,还是现在就斩断吧,斩得一干二净。
菲恩迟疑了会,问道:“你不喜欢我吗?”
虞笙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喜欢,另外,以前我对你的喜欢也都是演出来的,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一段绵长稳定的感情,而是一段快餐式的恋爱。”
然而她的说辞跟她现在慌张的心跳声一样,漏洞百出。
为了不轻易被他看穿,她聪明地给自己的目光找到另一个焦点——距离他后背不远处的电线杆柱,上面贴着各色各样的小广告,边边角角被潮湿的水汽糊成一团纸浆,看着粘稠恶心。
以为会等来菲恩失望、恼怒的表情,或者该说他应该出现这样的表现,但他没有,要怎么形容这一刻的他呢?像深山雪后沉寂的夜,苍茫茫的一片。
虞笙在沉默里多看了他两眼,忽然反应过来他不是没有表情,只是那层皮囊被厚重的冰雪覆盖,看不出原有样貌,就在这时,他唇角的冰融化,露出分明上扬的弧度。
这是被气傻,反倒笑起来了?
事实上菲恩此刻的心情是真的愉悦,连反问的语调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只要你想,你还是可以从我身上得到短暂的欢愉,可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了?”
这个问题不算难倒了虞笙,只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整理措辞,就飞快跳转到下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演不下去了?”
他的气场瞬间又变了,柔和温煦的目光都像沾染上了不容置喙般的攻击性,逼得人节节败退,虞笙满嘴的谎言就这样不攻而破。
沉默的时间也因此被拉得格外漫长,足够放一段高潮迭起的黑白默片。
菲恩不着急听到她的回答,抬起手,隔着一小段距离覆盖上她的心脏,“虞笙,你已经喜欢上了我。或许在回国前就喜欢上了,另外,我觉得这件事,你是知道的。而且我相信,回国后的你更加喜欢我了,不然那天晚上就不会在我袒露自己伤口时,也脱下衣服给我看你的伤疤。”
听别人说,和自己主动承认是两回事。
在他不疾不徐的话腔里,虞笙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挫败和羞愧,如果他没有加上后半句话,她想她现在的心情是会好点的。
偏偏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无情戳破。
自她成年后,她永远都是被人哄着的那一方,以至于脾气被养得格外刁钻,一旦察觉到无地自容的危机感,恼羞成怒和口不择言是必然结果。
“周祈安,你是不是有病?”
她故意把话往重了说,生怕氛围沉重不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在这时叫他菲恩。
这话说完没多久,在对爱的渴望和恐惧里,无法抑制地笑出声的人还是她。
只是这笑容里还带着几分自嘲意味。
菲恩突然伸出手,捧住她的脸颊,他的手比她的脸都要暖。
虞笙一顿,迟缓地眨了下眼,倏然甩出一个扭头不对马尾的问题,“我是不是个爱逃避的人?”
问完这句,虞笙感觉自己脚底有些飘忽,没有实感。
菲恩点了下头。
虞笙愣了愣,他当真一点虚情假意都不露。
菲恩忽然又说:“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
——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她犯下十恶不赦的大醉,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鱼在睡觉的时候,也会停止游动,选择把自己沉到水底。”
他举得这个例子弯弯绕绕的,一开始虞笙还没反应过来,等到琢磨出其中的深意后,差点给他竖起大拇指:“你这中文学得比我好。”
好到她根本说不过他。
“虞笙。”菲恩低垂着眼说:“你有逃的权利,逃累了也可以像鱼一样沉在海底,但同样,我也有追的资格,追累了也可以躺在你身边休息。”
虞笙现在就挺累的。
不想辩解了。
毕竟再跟他奇形怪状的脑回路纠缠下去,也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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