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哥,”安平公主先是拿出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从栏杆的缝隙里塞了过去,“别着急,你先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
流放之路不好走,再加上天气又那样的恶劣,伤口得不到好的救治,真的很容易死人。
“好好好,我收下,”解汿将装金疮药的小瓶子塞进怀里,再次开口催促道,“我这儿没什么大碍,你快去看看瑶瑶,看看她怎么样了。”
然而,安平公主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依旧在自说自话,“流放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五日后,这一路北去,天会越来越冷,我……”
“安平!”解汿骤然怒吼一声,打断了安平公主的话,抓着栏杆的手用力摇晃,声嘶力喊,“我让你去看看瑶瑶,你没有听到吗?!”
“我……我听到了的……”
安平公主蓦地落下泪来,抬眼小心翼翼的看向解汿,“可是……瑶瑶和外祖母根本……根本就不在诏狱里。”
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止住哭腔,“我根本找不到她们。”
“怎……怎么会……”解汿一下子懵了,完全没有想到会从安平公主口中获得这样的一个答案。
陆漻会把她们带去哪里?
她们还活着吗?
不敢想……
解汿一点都不敢去想那个结果。
“噗——”
脑子里的血管不断的叫嚣着,疯狂又凌乱,太过于猛烈的情绪汹涌之下,解汿猛然间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血液喷射的到处都是,宛若红梅般零星点缀上了安平公主的裙摆。
安平公主大喊了一声,连忙转身要去喊狱卒,却被解汿浅声制止,“不必。”
抬眼的瞬间,解汿薄唇紧抿,目光晦暗阴冷,面容更是扭曲无比。
安平公主从未见过这样的解汿,一时之间都被吓得快要禁了声,“表……表哥,你还好吗?”
“好,好得很。”
解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淡漠的近乎嘲讽,“从未这般好过。”
安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此时的解汿带着一股让她心悸的陌生,仿佛从前那个生性爱笑,永远疼她,宠她的二表哥,快要消散了。
“你是担心外祖母和瑶瑶吗?”安平公主不想看到这个样子的解汿,努力的试图解释,“她们应该还好……”
“还好?”解汿冷笑着呢喃了这两个字,状似癫狂,“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她们会很好?!”
“你……!”
“不是这样的,”安平公主摇了摇头,“陆漻他……”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你别和我提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解汿的眼眸里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墨色,浑身杀意隐隐浮现,仿佛那人此时就在他面前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和对方同归于尽。
那个人所有的温柔与随和,清雅与明亮,都只不过是一层不堪一击的掩饰罢了。
当一个人得到了绝对的权利,他就会把一切的东西都狠狠的踩在脚底下!
“安平,”解汿满是疲惫的开口,“你也该长大了。”
“从此以后,整个京都,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你了。”
安平公主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她想说她还有陆漻,可对上解汿这般凶狠的神情,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好,我会的。”
解汿松开了紧抓着的栏杆,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安平公主,瞳孔幽深又晦暗,仿佛摒弃了从前所有的感情,带着某种极致剧烈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我需要你去帮我办件事。”
安平公主点头,“你说。”
“你想办法去见一趟皇后娘娘。”解汿一字一顿的解释道。
如今这个情况,他自己都自身难保,更何谈去保护别人?
所以,无论这个姓沈的是什么人,他都只能和对方联手。
哪怕是与虎谋皮,他也认了。
“陆漻从我这里拿走了居庸关的城防图,”一提起这件事,解汿就忍不住的心痛,他压了压情绪,再次开口,“你去求求皇后娘娘,她一定有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他的这个姑姑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自小生长在边关,在马背上长大。
谋略才智,丝毫不输镇北侯府的其他人。
父亲在的时候常说,若不是因为姑姑是个女子,这镇北侯的身份都不一定轮得到他。
只可惜这样一个肆意张扬的女子,被深宫困住了一生,在太子堂兄被废以后,心灰意冷之下剃了发,封了景仁宫。
可如今纵观整个京都,能够往边关传递消息的,似乎也只剩下了皇后。
“母后许久不见人了,”安平公主有些迟疑,“我不一定能办到。”
“安平,你必须要办到,”解汿抓着安平公主的手腕隐隐用力,“倘若边关不能及时换防,匈奴兵马长驱直入,你想过那个后果吗?”
安平公主的手背有些抖,如此大的担子,压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可她却,别无选择。
“我……我只能尽力一试。”
“安平,”解汿终于如释重负般松开了手,“拜托了。”
——
白日的朝会上,沈听肆让手底下的人提出了给柳贵妃见摘星楼的提案,即便以太傅毕鹤轩为首的官员们百般阻拦,可终究还是未曾拦截成功。
傍晚时分,沈听肆手持“募捐”的圣旨,带人率先将太傅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日头落了下去,洁白的雪花纷扬飘下,溅在冰冷的盔甲之上,衬的本就杀气腾腾的羽林卫更加的骇人。
“砰——”
羽林卫统领陈着径直一脚踹开了太傅府的大门,大批羽林卫蜂拥而入,闪烁的火把光亮里,沈听肆一步一步的踏了进来。
毕鹤轩朝会时就被气的差点晕了过去,如今似乎是郁结于心,身体更差了一些。
年迈的太傅两鬓斑白,在两名侍人的搀扶下才堪堪能够走路。
冷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打的人睁不开眼,毕鹤轩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任由那雪落在他的身上,发上,衬的他越发的迟暮。
沈听肆脱下自己的大氅,试图给毕鹤轩披上去,对方却情绪激动,一把将其扯过,扔在雪地里,还又重重的踩了两脚,“谁稀罕你的假好心?!”
他修长的手顿在半空,仿若那漫天飞扬的雪花一般,苍白而又冰冷。
轻轻的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雪中,沈听肆直视毕鹤轩的双眼,缓缓开口,“老师,陆漻只是奉旨募捐。”
“我呸!今年的冬天这么冷,不知有多少百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你竟然主动上奏要去建那劳什子的摘星阁……”
“奸臣误国!”毕鹤轩气的胸腔剧烈的颤抖,梗着脖子怒骂,“你今日除非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否则,休想拿走半块银子给那个妖妃!”
“老师又何必为难我呢?”沈听肆挥了挥手,很快就有几名雨羽林卫出来,将毕鹤轩的几个孙子辈的孩童压了过来。
几个小孩似乎是从未见过这般的场面,被吓得哇哇大哭,看到毕鹤轩,一个个边哭边喊祖父。
“不准哭!”毕鹤轩颤抖着身体,即便那双浑浊的眼眸中染满了血丝,却依旧挺着脊背,“我毕家的子孙,没有孬种!”
低声的抽泣渐渐弱了下去,毕鹤轩咬牙瞪着沈听肆,“陆听云!!!”
“有种你就冲我来!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老师,我是奉旨募捐,若有不从,斩立决!”沈听肆提高了音量,认真说道,“您是太傅,我自然不会对您做些什么,可您家里的这些白丁……”
“倘若您一意孤行的话,老师,咱们之间的师徒情,恐怕就要断了。”
“你个走狗!”毕鹤轩咬牙怒骂了一声,随即迅速的抢过了身旁一人手里的长刀,径直劈向了沈听肆的脑袋,“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奸佞!”
然而,年迈的老太傅又如何抵得上身强力壮的羽林卫?
三两下便被除了武器,死死地压制了起来。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他寄予厚望的弟子,变成一个魔鬼。
一片洁白中,沈听肆双指并起,往前一挥,“动手。”
第7章
眼看着那冰冷的刀剑,就要砍在几个孩童的身上,斜刺里忽然响起了一道撕心裂肺的女声,“住手!!!”
那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站在漫天的风雪中,仿佛随时要羽化飘去。
毕鹤轩瞳孔震颤,“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我不回去,”毕汀晚踩着青石板,一步一步的从廊下走出来,“我到要看看,他这个人究竟要心黑到什么程度!”
看到这个姑娘的瞬间,沈听肆恍然间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有些钝钝的痛,这感觉并不明显,却也容不得他忽略。
沈听肆确认,他自己是从未见过这姑娘的。
那么这种感觉唯一的来源,就是原主陆漻。
沈听肆得出一个结论:
陆漻喜欢这个姑娘。
而这个姑娘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却未曾挽发,也依旧住在太傅府,原因已然是非常明朗了。
【原主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何他的情绪还会影响到我?】
9999也不是很清楚,【按理来说不应该呀,或许是他有什么执念吧,不过影响应该不大。】
似乎9999说的确实是事实,它话音落下后,沈听肆便察觉不到那种心脏闷痛的感觉了。
既然已不再存在,沈听肆便也不会继续去纠结,他抬眸看向毕汀晚,淡淡的说道,“毕三姑娘。”
毕汀晚被这种全然陌生的语调惊得心下一痛,斜着眼睛死死的瞪着沈听肆,像一匹陷入绝境当中的孤狼,放大的瞳孔当中充满了哀怨和仇恨,“陆漻,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非不分,行事手段如此残暴,你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陆漻吗?!”
犹记得那一日,祖父兴高采烈的告诉她,他有一个弟子,生的俊俏,学问又好,名唤陆漻,是新晋的状元郎。
他想要把她许配给他。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祖父还是尊重她的看法,并没有直接定下两人的亲事,而是询问她是否愿意。
那时的她尚未及笄,却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只想要找一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如意郎君。
这人虽在祖父眼里是千般好,万般妙,可她自己也是想要瞧上一瞧的。
所以,在状元郎打马游街的那日,她壮着胆子,来到了长街上。
她并未念过太多的书,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跟着母亲做女红,可看到那个一身华彩,骑着骏马走在最前方的少年时,她仿若终于明白了《古相思曲》里的那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从未见过那般明媚张扬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仿若将这世间所有赞美美好的词句放在他的身上,都不为过。
回府后,她羞涩地告诉祖父,她愿意,于是祖父定下了他们俩的亲事。
他经常在轮值回来时给她带一些街上的小玩意儿,有时是一枚首饰,有时是一块饴糖,甚至有时不过是路边悄然开放的一朵野花。
可只要他觉得好,就都会带给她。
他会带她去郊外跑马,亲手写话本子给她打趣,他也会告诉她关于他的志向。
她喜欢他这样把她放在心上,时时刻刻的念叨。
于是她满心欢喜的绣着嫁衣,等待着两人成婚的日子。
可她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庚帖被换回,等到他高居相位,等到自己成了二十多岁,再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也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少年郎。
如今再见,却是这样的剑拔弩张。
那人仿佛只在她的记忆里存在过那么稍稍的一瞬,随后便如逝去的滚滚江水,再也回不来了。
她真的想不明白,也始终无法理解,那个说过要以天下为己任,想要将大雍变得更好的人,怎么反而却成为了大雍的蠹虫。
她无比的唾弃自己,即便这样,她的这颗心依旧为他跳动。
年少时见过了太过于惊艳的人,后来遇见的所有的人都显得那样的暗淡无光,以至于到现在,她都无法将就。
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将所有的情绪压下,毕汀晚抬眸直勾勾的看向沈听肆,试图和他谈判,“你放了他们几个,他们都还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刀剑无眼,你要挟持就挟持我吧。”
“毕三姑娘误会了,”沈听肆看了一眼怒目圆视的毕鹤轩,轻轻开口,“陆漻并不想伤害太傅府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前来募捐而已,但是,老师似乎是误会了。”
“什么募捐要让你如此兴师动众?”毕汀晚也不是个傻子,定然不会轻而易举的相信沈听肆的这番话。
“你要多少银子?”毕汀晚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嫁出去,为了防止府里的人说她闲话,毕鹤轩径直将管家的权利越过了自己的儿媳妇,交到了毕汀晚的手里。
太傅府有多少银子,都放在哪里,没有人比毕汀晚更清楚。
“晚儿!不能给!”毕鹤轩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可知他要拿着银子去做什么?”
“晚儿不想知道他用这些银子究竟做何用途,也不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在看到祖父被羽林卫压的动弹不得,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时候,毕汀晚不想再管其他任何事情了。
“您就当晚儿自私,晚儿不想让这个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出事,”毕汀晚眼眶里蓄满了泪,却始终倔强着不让其落下来,“祖父,是晚儿不孝,今日不能听您的。”
或许在祖父的眼里,文人风骨,天下大义,比整个太傅府的人命还重要。
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她不懂得那些舍取,她只知道,她要保护好家人。
更何况,就算所有人都像祖父这般宁死不从,又有何用呢?
他们的命,难道能阻止的了那人修建摘星阁吗?
不能的啊。
祖父心里很清楚,只是始终不愿意相信罢了。
就算她也不愿意相信,那个连和她说句话都会羞涩的少年,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事实终究是事实,容不得她去置喙。
毕汀晚转身走向后院,嗓音中的哭腔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你们不是要银子吗?库房的钥匙在我手里,跟我来。”
沈听肆挥了挥手,对陈着道,“你带人过去。”
陈着身上的甲胄泛着冷光,“是!”
“晚儿!你糊涂啊!”毕鹤轩看着自家孙女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眸中充斥着哀痛和悲伤,若不是因为他被羽林卫钳制着无法动弹,指不定现在就会冲过去抢走毕汀晚手里的库房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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