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鸠车竹马
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并不容易。
彼时刚进入青春期的程屿年, 沉默寡言,一心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絮絮叨叨自来熟的小女孩, 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黏上了自己。
仿佛一粒糯米饭。
还是一粒能随时发出无限问号与感叹号的人型糯米饭。
比如, 两人在医院一楼的食堂遇见, 女生双手捧着豆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惊叹:“怎么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叫许思祈!”
语气兴高采烈。
旁边的大人看了眼,轻笑了下,似乎对她这种主动与陌生人搭话的行为习以为常。
但程屿年也只是轻点头, 打包了饭菜,给楼上的奶奶带去。
门并没掩实, 还等着主管医生例行复查。但没等来医生, 门缝里反而探出一个犹犹豫豫的脑袋。
奶奶坐在病床上,眼尖捕捉到,慈祥地笑:“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被发觉的女孩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 反而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她的头发乌黑而长, 上面别着绸面的深红蝴蝶结,一身粉色公主裙,白袜小皮鞋,瓷娃娃一般的打扮。
在色彩简洁到苍白的病房里,让人眼前一亮。
小女孩挥手, “奶奶你好!”
“你好。”老人笑着, 见她视线一直在自家孙子身上瞟来瞟去,于是问了句, “小年,这是你朋友吗?”
小年?
原来他叫小年,真好听。就跟妈妈叫自己小祈一样,她心想。
程屿年刚吐出一个“不”的音节,女生就抢先道:“对呀!”
她摊开手心,一副邀功的模样:“我在超市里找到你给我纸巾了!真的很香!还有另一种茉莉味儿的,你闻闻看呀!”
程屿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话的情绪会那么饱满,像澎湃的浪花,浪尖扬起一个个感叹号。
不是多响亮的声音,却让人瞬间被席卷,无论情不情愿。
手心里被塞过一包紫色包装的手帕纸。
让自己嗅纸巾的味道,或许别人好奇会照做,但12岁的程屿年不会。
他还是那句话,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有什么事吗?”
这其实是一种逐客的辞令,只是小许思祈听不懂,甚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想找你玩!”
“我不喜欢玩。”
“那你喜欢干什么?”
“一个人待着。”
小许思祈犹豫,嘴唇轻抿,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程屿年以为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结果女孩呼了口气,很豪气地叉腰。
她说:“这个不好办到,但是我可以帮你!等会儿中午没人,我们去顶楼休息室,我给你守门!”
程屿年:“……”
床上的银发老人被小女孩逗笑。
但笑也只是一瞬,看着自家无言的孙子,她心里一阵叹息。
从宴城接回程屿年的时候,他因为不慎磕在尖锐角而泪小管撕裂。左眼做完手术时,整个人话少到可怜。
儿子儿媳却因为在外工作,时间紧迫,性质机密,所以全程带他做手术的,居然只是家里的阿姨。
把孩子交给老人的时候,夫妻俩满脸惭愧,说,辛苦了。
是他们没做好,平时陪伴少,孩子性格有些孤僻。
话少还可以说是因为天性内敛,但不吵不闹、不哭不笑、寡淡到没什么情绪的12岁男孩,他们并不觉得这正常。
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进入青春期,自我意识爆发,想以沉默来抗诉他们的失职。
但不是的。
他们的孩子,早慧到惊人。他理解,甚至在他们又要工作外出而愧疚时,主动跟他们说,没事。
就仿佛把自己关在一个屋子,里面有书,有模型,有纪录片。
唯独没有世俗情感的羁绊。
……
尽管自己的孙子态度依旧冷淡,话里话外也只是想让小女孩离开,但愿意一句一句地回答,且给了她一包纸巾。
这些举动已经让人意外。
老奶奶笑问:“小朋友,能给我闻闻吗?”
程屿年抬眼,不解地皱眉。
“当然可以啊!”小许思祈屁颠屁颠的,将纸巾递过时附录自我介绍,“我叫许思祈,思念的‘思’,祈祷的‘祈’。”
“很香。”老奶奶赞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谢谢,送你!”她很大方地接受了别人的赞美。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但还是小许思祈说的更多。从妈妈住在四楼,她每天都要来;到爸爸还在出差,工作很忙;最后抱怨到暑假作业很多,还很难。
直到一群医生拿着病程记录表,前后浩浩荡荡地进门。
老奶奶在小女孩离开之前,说了句,“小思祈,欢迎你有空常来玩儿。”
·
医生查完房,屋里只剩祖孙二人。
程屿年在一旁看书,见奶奶还在打量那包手帕纸,他突然出声:“如果是想让我交朋友,那没必要。”
银发老人一脸吃惊,随即促狭地笑道:“谁给你找朋友啊?”
程屿年抿唇,顿了顿,“那好。”
奶奶:“我忘年交,不可以吗?”
程屿年:“可以,但她很吵。”
奶奶:“她很可爱。”
程屿年:“可爱,依旧很吵。”
奶奶:“但我才是病人。”
程屿年:“……”
程屿年不说话了,低头看书。
奶奶和她那位几乎每天都要跑来的“忘年交”,建立起了一种就程屿年有限认知内难以理解的友情。
俩人聊天聊地,从最喜欢的迪士尼公主,到最喜欢的编发样式。也diy手链,做厨房游戏,还给芭比娃娃裁衣服。
甚至屡次对他发起邀约。
程屿年面无表情地拒绝,把自己当成空气。但空气无声无味,却还要为她们的友情小树苗提供养分,如光合作用反应式一般。
按奶奶的说法——父债子偿,自己的朋友他作为孙子也应该善待。
所以,程屿年莫名其妙地,在奶奶休息的时候,要给许思祈辅导暑假作业。
病房里,女孩握笔,双腿荡着,优哉游哉地写着一本语文四年级的《暑假生活》。
程屿年垂头,读自己的书,偶尔抽空看一眼她的进度。
有一道“照样子写词语”的题,要求仿写出两个字颠倒也有意义的词语,例如蜜蜂与蜂蜜、牛奶与奶牛。
许思祈字迹歪歪扭扭,答:妈妈、爸爸、奶奶。
给了三个空,她甚至在旁边态度很好地补上了“爷爷”、“婆婆”……要把一整个亲属关系写上去的劲头。
程屿年眼皮轻跳。
下一道题,“用加点的词语仿写句子”。例子:今天断断续续地在下雨,断断续续下面被打了黑点。
许思祈答:爸爸断断续续地在下班。
程屿年:“……”
不如不看。
人的耐受力大概是随时间递增的。渐渐地,程屿年发现自己似乎已能忍受许思祈无休止的问号与感叹号。任她再夸张的语气,他也能安然处之。
把自己当空气,或者把她当空气。
只是他没想过,空气遇冷凝成雨,爱笑的人也会哭。
一个燥热的午后,奶奶在休息。小女孩出现在病房过道,眼眶畜满水光,双手捧着下颚,发音模糊地叫了他一声“小年”。
“……”程屿年:“我不叫‘小年’。”
“但奶奶这样叫你。”
“她随便叫的。”
“就跟别人随便叫小狗‘小花’、‘小黄’、‘旺财’一样吗?”
“…嗯。”
“好吧。”小许思祈吸了吸鼻子,“我刚才吐血了!”
“?”
“我啃了个苹果,”她道,“然后,‘咔’的一声!我的牙好像松了!吐了好多血!”
“嗯。”
“它现在在我嘴里荡来荡去!”
“……”
“怎么办?”
话音刚落,女生突然“呜”了声,眼睛瞬间瞪圆。
“掉了吗?”他问。
小许思祈捧着下颚,疯狂点头。
程屿年找来垃圾桶,轻描淡写道:“吐了就行。”
但女孩却摇头。
程屿年蹙眉,难得耐心:“还会长出来。”
小许思祈点头。
“吐了。”
她还是摇头。
无效交流,程屿年懒得搭理她了。
只是等他转过背去,没有意料中咿咿呀呀的乱语,反而出奇的安静。
他回头,看见女生垂着脑袋,豆大的眼泪接连坠落。肩膀颤动,无声饮泣,一小节棘突在后颈耸立。
很委屈的样子。
“……”他停步,叹气,“你想怎么样?”
小许思祈说不出话,程屿年就伸出掌心,“写吧。”
胖胖的小肉手一笔一笔划着,挠痒一般,程屿年念出声,“丢、牙、齿…?”
小许思祈脸上泪痕未干,点了点头。
有这样一种民间习俗,甚至可以说是迷信——上牙掉了扔床底,下牙掉了扔房顶。这寓意着牙齿会顺利向下、向上长,能长的整齐。
她掉的是下牙,但医院里每座楼都很高,间距远,自己扔不上去。
程屿年不清楚“放任她哭”和“带她丢牙”哪个更麻烦。但他的确,让她将掉了的牙齿吐在自己的手心,洗净血沫后,带她一起坐电梯到顶楼。
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还是那个休闲室,她嘴里要为自己“守门”以便“一个人待着”的休闲室。
里面没人,小许思祈挥手,轻声招呼:“好了,这下你可以一个人待了。”
程屿年望了她一眼,她自顾自地解释:“你是一个人。我是乐佩公主,那个长发公主,你知道吗?所以,我不是人。”
“……”程屿年扯了扯唇,忍不住道:“乐佩公主不会往房顶上丢牙齿。”
“为什么?难道她不换牙吗?”她问。
“……”
因为她不是中国人。
但程屿年不说话了,他一回答,就是下一轮的“为什么”。
俩人站在窗前,小许思祈扒着窗沿垫脚,选定好位置。程屿年眯了下眼,纤长的手臂轻轻一扔。
牙齿降落在另一栋楼楼顶上,蹦了两下,随即安然着陆。
小许思祈舔了舔自己空荡荡的牙床,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如今流落在外,感觉有些奇怪。
但她侧目,仰头望向旁边人,尽管对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却由衷地道:
“小年,你人真好。”
程屿年:“......”
第39章 心有不甘
本着以解决麻烦的目的才陪她一起丢牙, 但程屿年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更大的麻烦。
先前许思祈还只是串串门。
现在发展成,不仅常来串门、偶尔跟他们共进午餐、甚至傍晚还要一起散步。
一个长相姣好的大人, 很不好意思地提了个果篮来, 说自己侄女天性顽皮, 给他们添麻烦了。
银发老人笑:“您太客气了。小思祈很可爱,我每天都盼着她来呢,她不来,我这个老太婆还挺孤单的。”
小女孩听闻,轻哼出声, 朝大人骄傲地抬了抬下颚,后者无奈地摇头笑。
程屿年则在一旁翻着《白居易诗集校注》, 恪尽职守地扮演空气。
第二天一大早, 奶奶就要做手术了。
之前她就查出了胆囊结石,但老人身体刚好有点儿炎症,年事也高,所以经过一系列治疗和调理, 这才商榷了最后的手术方案。
由此,明明通常是陪老人一同饭后散步的, 今天却变成自己和许思祈。
程屿年本不想去,但奶奶悠闲地说了句,花园里的栀子花开得很好,想摘几朵放房间里。做完手术后她看着闻着,心情也会好。
程屿年:“标识写的, 禁止采摘, 违者罚50。”
奶奶:“医院不是行政机关,又没有处罚权。你没学过法?”
程屿年:“...没有。”
奶奶:“嗯, 那我给你普法了。”
程屿年:“不违法,但有悖公德。”
奶奶:“你说的没错。还好不是我摘。”
程屿年:“......”
奶奶:“你不愿意?你要是勉强,不能满足我做手术前这么个朴素的心愿,我也能理解。”
小许思祈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法啊、德的,但奶奶想要栀子花,那摘几朵不就完事儿了?
她拉了拉程屿年的衣服,“走啦——”
程屿年起身,被人领着,认命地出了房间。
南方七月的傍晚天色未黯,云层翻涌,碎金般的晚霞流光溢彩。闷热的暑气下沉,尽管长风穿堂,吹来时仍满是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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