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不声不响,耐下心地一步一步引导她:“电影好看,千层面也好吃,那相亲的那个人呢?你又感觉如何?”
“对方这个人本身令你还满意么?”
“秋人君嘛……我觉得也很不错,出类拔萃的一个男生,”绘羽毫不迟疑地回答,“无论是人品学识,还是家世外表,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秀,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好一通“情真意切”的夸奖。
意料之中。
但他并不想听,非常不想。
预先想象,已经让人不快;亲耳所听,不快更是攀升到顶峰。
“数一数二的优秀么?看来他留给你的印象相当良好啊,”中原中也的语气陡然冷下几度,“能得到你这样高的赞誉,想必他各方面都做得合你心意。”
“正好,过几个月我要和凤家的家主商量一些事,到时候可能也会见上一面。不如绘羽你先说说,他有哪方面比较拔尖,能够让你如此称道。”
“提前了解一下,我也好做些准备。”
人的心理有时候很怪异。明知道接下来的结果会不尽人意,却又同药物上瘾,控制不住地自虐一般想要了解。就像前面一堵南墙,明知道危险,却非要亲自去撞得头破血流,才会甘心。
他不耐烦地扯了扯微敞的衣领。
无处抒发的情绪通过小小的出口排解,聊胜于无。
从夜风中穿行,逐渐临近住宅区边上的马路。几米一间隔的路灯无法铺照各个角落,灰暗的阴影覆盖大一片。
寂静无人的行道上,绘羽视野受限,无法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她的注意力专心于几小时以前的场景,一点一点回忆秋人君讲过的话,回想他的动作行为。
中原中也是以求助的态度向她提问,她自然是以助人的态度为他回答。
从凤秋人的求学经历……
到他的事业历程……
还有他的性格特点……
“嗯,”中原中也偶尔点点头,附和她几句,表示自己在认真边听边记,“继续说,我有在听。”
他始终落后于她半个身位。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她投落于地面的影子上,不疾也不徐,不紧也不慢,始终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又不会让她感受到过于压迫的威胁,如同猎手尾遂于自己心仪的猎物之后,时机不恰当时,保持掌控即可,不宜事先打草惊蛇。
“那如果我登门的时候想带些伴手礼,你认为应该选些什么物品才合适?”为了让戏演得更真,他适时地插入提问。
“茶叶吧,”她几乎不假思索道,“秋人君不喜欢咖啡,红酒葡萄酒之类的也喝不大惯。最喜欢的应该是绿茶和红茶,尤其是产自于……”
她清楚地罗列出一长串茶叶品类名单。
世家中各位有实权掌业务的公子,每一个人的喜好他都有做过详尽地了解。投其所好,是商业的必要手段。不必她说,他自然知道。
她的详尽描述,根本没有心思在听。
——为什么事无巨细,你会对他这么了解?
——从他的学业,事业,乃至他的个人喜好,为什么要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你对他就有这么上心?
中原中也无端地开始进行自我反思。
……是否自己实践了这么多天的法子,全部都是错的?
现在这样耐下性子,步步为营是不是并非最好的办法?静待时机的另一面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最后导致良机错失,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要废掉。
是否快刀斩乱麻,才是最优选的捷径?
……
手指从裤兜中解放。腕部转动,活络一下好久没有经受“锻炼”的骨节。
他悄无声息地将衣袖卷到小臂上方。
用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分散她的注意力。
远处停靠的警车信号灯十分显眼。这是正告,是威慑,警醒一切宵小之徒,胆敢在这个地方行违法犯罪之事,必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
但是没有关系,他从来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
没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几个月前,也是这种月黑风高的时间,那个破坏了他们交易的人,据说还是某个军方领导的儿子,那又怎样?不妨碍他照样说杀就杀了。
当然了,当然了,她的命运此刻仍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是挨一计闷棍倒在他怀中,此后暗无天日地和她的父母脱离关系,还是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家中,第二天照常在横滨阳光底下上班下班,都取决于她自己的“选择”。
取决于她接下来,选择对这个问题给他怎样的答案——
“听你讲了这么多,从他的学习,事业和为人来看,我个人觉得秋人君的确是个很适合做丈夫的人选呢。”
“你说对吧,绘羽?”
第18章
对于这个问题,绘羽稍微愣了几秒。
她没料到中原中也竟然会直接发问这个本质。这无异于直白挑明地问她,她喜不喜欢凤秋人?想不想和他结婚?
太离谱了。
不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平常看起来他也不像是一个爱好八卦的乐子人啊。
处处都透着无法言喻的诡异。绘羽大小姐想不通:“今晚您好像对于我的私人感情问题特别关心啊,中原干部。”
中原中也面不改色地承认:“当然,我很关心。”
随即话锋一转,“你哥哥曾经也拜托过我帮你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如果有的话,希望能让我帮忙牵个线,搭个桥。毕竟是你这个小妹的婚姻大事,你哥哥心里自然很重视。”
绘羽:?
这……中原中也除了担任port mafia的干部之外,额外还兼职了热心红娘吗?
还有哥哥也真是的,就这么一个婚事,恨不得满世界发动熟悉的不熟悉的挨个帮忙撒网。说到底,中原中也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少年时唯一一点交集,随着时间拉长,也显得不那么值钱了。何必因为这点事去麻烦人家?
中原中也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平缓道:“我和你哥哥私下里关系也还算不错,这件事于我而言也只是顺便,如果成事对我也有好处。不必觉得麻烦我而感到抱歉。”
“所以没关系,你对我实话实说就好。”
绘羽微微皱了皱眉。手中的果汁在掌心间渐渐捂得温热。
好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再打太极糊弄过去,倒衬托得她不是实诚人。
但是,这个问题看似普通平常,实上际并不好回答。若直接答“是”,相当于承认自己对凤秋人有好感,这和她的实际想法相悖;若直接答“否”,又相当于直接打了凤家的脸,日后传到人家耳朵里,面上恐闹得不好看。
顶尖阶层的社交潜规则就是如此,可以彼此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达成一致,但万不能挑破让对方挂不住脸。
绘羽脑速飞转。
绘羽陷入沉思。
最终,挑挑拣拣出一个折衷的说法——
“我听说秋人君在美国的时候,也是相当受欢迎的。像秋人君这么优秀的男生,想必得到其他众多女生的青睐,想要嫁给他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是一句客观现象的描述,没有说明她本人的任何主观态度。
属于是回答了,但没有完全回答。
中原中也明显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继续追问到底,“其他人是其他人,她们怎么想对我根本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你的想法。那你呢绘羽?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绘羽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果汁。带着体温的微热。一小片眼睫投在眼底,蝴蝶一样的阴影。她的神情藏在阴影之后,不易辨别。
“绘羽,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中原中也再一次重复。
“唔……我的想法嘛……”她凝思。
中原中也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颈后三寸。
“嗯,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会认真听取。”
一个决定她的命运的回答,他当然会全神倾听,一个字都不会放过。
绘羽只静默了片刻,说道——
“我当然是会羡慕秋人君未来的妻子了,将来可以嫁给这么优秀的丈夫。”
中原中也:……
他的动作停滞在了半空。手臂半悬,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定格了一半的动态画面,就此按下了暂停键。
许久,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笑。好像是在自嘲,又好像有些无奈。
“绘羽,你真是……”他的声音在潮湿的海风中氤氲出一些模糊和喑哑,“在我面前说话总爱绕弯子。”
总爱吊着人,不坦诚。
绘羽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中原中也撂下袖子,重新将双手插入兜中。目光从她颈后三寸收回,无所用心地扫视着周围的景致。
这次他的问题没有再带强烈性的目的,反而真是闲聊一般的散漫随意。
“那你以前见过的那些相亲对象呢?你也一个都没看上么?”
“啊,这个嘛……怎么说,”绘羽再次使出绕弯子大法,“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能也有些我自己的问题。”
“我觉得他们这么优秀的男人,值得一个心意相通,全心全意相爱的爱人,而不仅仅是甘于只做朋友的女孩子。”
中原中也再次直球点破:“意思就是你一个都没看上,对么?
绘羽立刻弯着眉眼堵上话语的漏洞:“这都是中也你自己的看法哦,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她身侧一阵畅意的笑声。
从海边迎来一阵风。
横滨靠海,夜风格外凉快,吹得人舒爽。
“是,都是我自己的看法,跟大小姐你没有关系,”中原中也打趣道,“有话不爱直说,还要拐七八个弯给人家戴高帽子。绘羽,你从前可不这样。”
绘羽眨了眨眼,才明白“从前”这个词指的是哪个时间段。然而,都已经七八年过去了,“从前”她是个什么样子,早就已经忘了。
“你总是在我面前太过拘谨了,绘羽,”他意味不明地喟叹一声,“我希望你能和你哥哥一样,把我当做朋友一样,随意一点,轻松一点,好么?”
没有回答。
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夜晚总是如此寂静。
寂静得能听见他自己心底的叹息。
真是……拿她没办法。
罢了,今晚这一行,能得知“大小姐是众生平等地对所有追求者都不感兴趣”这个结论就足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其他的,日后再说。
再穿过一个人行横道,绘羽终于开了口。
她指着林立高楼前的一道大门,“我到家了,中也。就在这里作别吧。”
“要我送你到楼下吗?太晚了,总是有些不安全。”
绘羽摇头,“不用了,出入小区是要刷门禁的,不会混进奇怪的人,你放心。”
“那我看着你进小区吧。”中原中也道。
绘羽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
她把喝完的塑料杯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顿住脚步,转身小跑着折返回他的身边。
“中也,”绘羽叫出了他的名字,温柔地问道,“你刚才有一点不开心,是不是?”
第19章
绘羽对他人的情绪比较敏感。身边人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伤心,什么时候郁郁不乐,又是哪一时刻起了变化,这些她都能一一察觉。
细究起来,似乎她在桥洞下一碰见中原中也,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情绪似乎就有些不对劲。他可能在刻意地压抑自己,不希望自己的负面意识影响到她。但这可瞒不了她,她向来擅长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
比如说话时的语音,尾调,还有一些从语气中微妙透露出的心态转变。
或许他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就如同他此刻,听见她问是刚才是不是有些不开心时,显露出极少见的惊愕和讶异。
然而没有欺瞒:“是有一点心烦。”
“但是和你一路聊了这么久,慢慢的心情也不那么糟糕了。”
至于原因——
“最近工作有些累,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一起,压力大,难免会有些烦躁。如果我有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请你不要介意。”
她柔和地弯起眉眼,眼睛里的光正像当下夜晚的一颗星子,“不管怎么忙碌,工作生活总是要劳逸结合的呀,干部大人。”又问,“今天晚饭吃了吗?”
“吃了。”中原中也显得学生一样老实。
“叫人点了一份牛排和一些酒,还有……唔,我不太记得了。”
——虽然吃的时候不怎么愉快,食物嚼在嘴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好,吃了就好。吃的是什么不重要,吃饱才重要。身体和精神养足了,才有力气继续对抗那些烦人的工作。”绘羽满意地颔首,宛如临场抽查学生背课文的老师,学生的反应让人放心,她也便不再继续纠结。
“我爷爷总是教导我,压力越大越要保持静气。想得多吃得少,不长寿——啊,抱歉抱歉,我好像说得太絮叨了。”
中原中也安静地听她叮嘱了一大堆,忽然突发奇想,如果他说他没有吃晚饭,甚至捂着腹部装一装胃痛,她会不会邀请他到她家亲自给他下碗面吃?
——做啥梦呢!
这个想法被他亲自一巴掌打醒。
“哎呀,不知不觉竟然快十一点了……中也,那我就先回家去了,”绘羽向他乖巧地挥一挥手,“晚安,中也。”
他同样抬手一碰帽檐,向她致意。
“晚安。”
“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绘羽哒哒哒飞快迈上台阶。
“绘羽。”
最后,中原中也忽然叫住她,抬手指了指一马路之隔的旁边小区,“先前你不是好奇,问过我,为什么上下班的路上总能遇见我么?我也奇怪过一阵,直到今晚我才发现——”
“——真是够巧,原来我恰好住在你家隔壁那个小区。”
现在是不是不重要,反正明天马上就是了。
连夜搬家这种事,先前也不是没做过。
绘羽站在台阶上,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折身一路轻盈地小跑,身影逐渐隐匿于深沉的夜色中。
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中原中也转身,朝相反的路径前行。
那一点烦躁和戾气在冷风中滚烫燃烧,又熄灭。
很幸运,在这个她独行的夜晚,他没有让她见识到一个黑.手.党的本质。血液里流淌着充斥血腥气的黑色,肆虐在根骨间的残忍和卑劣。
这份幸运是对她的,也是对他自己的。理性没有被人性中最为低下的嫉妒击中,暴躁没有被掩没罪行的夜晚引诱着碾过底线,最终沦为令人唾弃的监-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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