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霍循却丝毫不在意,他吩咐道:“更衣吧,莫让他们久等了。”
“诺。”徐成应下,把一早备好的衣服拿过来。
徐成搀着霍循出来时,步子放得很缓,以至于背对着他们坐着的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察觉。
第25章 暗香浮动(十七)
他们师徒二人各有心思, 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背后缓步走来的两人。
走到一半时,霍循看着他们两人的并排而坐的背影,唇.瓣蠕动, 正准备说话, 还没开口,耳边传来秦执年的声音。
他顿下脚步,朝徐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听他们的对话。
“无羁, 你觉得这座宫城如何?”
秦执年忽然想起方才徐成同他说起的关于立储的事宜。
无羁闻言, 偏头看了他一眼,见老师一脸郑重,他认真想了想, 说:“碧瓦朱檐,宫殿万千,很壮观, 很巍峨。”
他所描述的只是浅显的外在, 秦执年并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又问:“你可喜欢这里?”
无羁想也没想,便答:“喜欢。”
“为何?”他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秦执年的预料。他素日里可是连简单的宴会都觉得麻烦,要称病推却的人。皇宫里的勾心斗角, 蝇营狗苟,他也见识了不少,本应厌恶才对。
怎么会喜欢呢。
其实, 早在徐成提出来的时候, 秦执年心里就隐隐觉得,无羁可能不会答应。
从乞丐窝将他带离后, 他就一直将他养在膝下。
他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性。
他骨子里的骄矜和自在,注定他是一个不受约束的人。
入了这宫墙,他所向往的自由和远方,便再也寻不到了。
可如今朝堂的局势混乱,除了他,再也选不出旁人了。
幸好,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心。
纵他心里有千般不愿,但如若真的将这大任交予他,他就算是拼了身家性命,也一定会做好的。
可这样,他就再也过不上他所向往的,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心里升起一抹不忍。
“为何会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宫殿巍峨,景致壮观?”见无羁一时没答,秦执年又问了他一遍。
无羁摇摇头,说:“老师您也知晓,我自小浪荡惯了。深宫内院,于弟子而言,不过枷锁而已。”
他这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了霍循和徐成的耳中。
徐成是知晓霍循的心思的。他连忙抬眼,看了霍循一眼。
霍循听了,神情似有一瞬的落寞。转瞬,又恢复如常。
是啊,不过枷锁而已。
那场宫变前,他也是这般想的。无论是父皇的宠爱,还是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从来都没有敢肖想过。
深宫内院,枷锁而已。
笼中鸟的苦楚,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姓霍。
可无羁不一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的确不应该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问都不问他的意思,就将他束缚在这囚笼里。
*
无羁这孩子,自小心思重,秦执年虽自诩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但很多时候,他依旧有些看不透他。
比如现在。
秦执年面露疑惑,又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何喜欢这里?”
无羁冲他笑笑,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陛下。”
“陛下?这与陛下有何干系?”
话落,秦执年想起他与陛下的关系,隐隐有些明白了。而下一刻,无羁的回答,果然印证了秦执年的猜想。
“陛下他...人很好,与他在一处,很舒服,很自在,弟子喜欢他。”
无羁对皇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心里有很多描述陛下的话。可被老师猛地追问,他脑内却一片空白,想了好久,才说出‘人很好’这三个字。
血缘是一个很奇妙的关系,纵他们两人没有相认,一个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一个是在污泥里攀爬了经年,仍能保持赤子心的濯清之辈。
单单从无羁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堪称云泥。可纵使这般,无羁对陛下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而安静立在他们背后的主仆二人,听到无羁的回答后,心里也是大为震惊。
尤其是霍循。
第一时间,他听懂了无羁的那句话更深层次的意思。
无羁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喜欢皇宫,甚至有点讨厌。但仅仅是因为喜欢他,故而爱屋及乌。
可听了他的话,霍循的心里忽然觉得亏欠他更多。
霍循自认是一个不甚在意旁人眼光和看法的洒脱之人,可当他听到无羁说喜欢他之后,心头一颤,整个胸腔都为之酸涩。
面对无羁,他总是会轻而易举生出些许无力感。
当年,霍嫱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父子二人。
她亲口嘱咐要他照顾好他们。
可詹兆清替他而死,就连无羁,也是流落人间许多年才被寻回。
就算被寻回,他既不能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能同他相认,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对他好,就连想送他一件合身的银甲,都得需借祁放的手。
可纵使这样,他依旧喜欢他。
霍循心里早已被无羁的话激起千层浪,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这是他这些年在波谲诡异的朝堂中炼就的本事。
徐成却是了解他的。
他侧目看了陛下一眼,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说明他此时情绪的波动。
不仅霍循,徐成听了无羁的话,心里也很是开心。
主子为了小先生,花了很多心思。
平日里,他虽能从小先生的言行举止看出他是个顶好的人,却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主子的言论。
自主子登上这至尊之位后,身边越来越多的阳奉阴违之辈。虽也有像秦太傅这般忠厚敦良之人,但也只是说他是为国为民的一代圣君。
在世人眼中,他早已不是霍循,而是身负江山社稷的安和帝。
除了徐成,再无旁人记得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和向往无拘无束日子的霍循了。
幸好,小先生并未只是将他当成皇上,更是将他当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
无羁说完那句话后,他和秦执年都沉默了一瞬,谁也没有再说话。
霍循见状,稍缓了两个呼吸,抬步走向他们。
“太傅,久等了。”
人还未至,他温润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们师徒二人耳中。
秦执年和无羁几乎是同时起身,回头。
方才,从内殿传来的那阵咳声,他们两个都听到了。可当时,秦执年忙着安慰有些慌乱的无羁,并没有过多深思。
无羁比秦执年快一步,最先跑到霍循跟前,问:“陛下,您没事吧?”
霍循冲他浅笑,随即摇摇头。
无羁心里自是不相信的,他仔细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比方才用午膳时还要苍白许多,但好在唇色平添几分红润,故而看起来气色尚可。
“陛下,我来扶您吧。”说完,没等霍循回应,他自顾站到了霍循身侧,和徐成一人搀着一条胳膊,慢悠悠往前走。
近了,秦执年没说话,只是同徐成对视一番。见徐成冲他点点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霍循坐下后,无羁一直站在他身侧,徐成曾邀他坐下,也被他拒绝了。
他只想立在陛下身后,安静陪他一会儿。
徐成注意到小先生说完他不坐后陛下唇角的一丝笑意,也便由他去了。
平日里,无羁本就鲜少进宫,他的消息大多都时通过第三人传入陛下耳中的,这样温情的时刻更是不多见。
更何况,陛下心里也很是期盼如此温情的时刻。
他的心里,定然是时时刻刻都想同他亲近。但碍于他的生命安全,才迟迟不敢相认。
霍循坐在了秦执年对面,低笑一声,说:“朕许久没有同太傅下棋了,手都有些痒了。”
秦执年听了,忙说:“今日休沐,左右老臣无事可做,大可陪陛下杀两盘。”
“如此,甚好。徐成啊,去取棋盘来。”霍循听了,豁然开朗,眼底由衷漾起一抹笑意。
这些时日,他整日缠.绵病榻。
吐血吃药睡觉,睡觉吃药吐血。
整个人似乎都被浸在了药罐里,沉闷无比,了无生机。
如若今日不是他们两个来,他怕是还要被徐成禁在病榻上,半步都挪动不得。
霍循手持黑子,神色专注,拧眉深思下一步要怎么走。
秦执年外表看着儒雅敦和,走棋风格却是剑走偏锋,异常犀利。
同他下棋,霍循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行。
稍有不慎,便会丢个一子半子。
一开始,棋盘上的两人都很专注。可没几个回合,黑子便以围剿之势将白子困住。
这并非是秦执年的真实水平。
显然,今日这棋局,他心不在焉。
霍循抬眸,看了他一眼。
秦执年看似盯着棋盘,实则目光虚无涣散,注意力早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既是心不在焉,这棋,便也没有继续下下去的必要了。
‘啪嗒’一声,他指尖的黑子落入棋奁。
秦执年神游太虚,他满脑子都是皇上的病情和如今正坐在御书房的那位。
故而,就算是听到这清脆的乍响,他也未能立刻清醒,反而垂眸瞥了一眼棋盘,从棋奁里摸出一棋子,随便落在一处,却刚好落在了他的包围圈内。
秦执年向来是稳妥的。
至少,在他面前,秦执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秦执年如此失神。他自从决定今日召他们师徒二人进宫,便做好了将他的病情告知秦太傅的准备。
虽然他能猜到他是为何事失神,却仍觉得有些有趣。
想到这里,霍循骤然发出一声低笑,随即调侃道:“太傅,可是近日太过劳累了,怎的连棋盘都看不懂了。”
秦执年这才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又回味了一番陛下方才的话语,老脸羞赧,只说了句:“老臣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霍循抿了口茶,说:“太傅说笑了,朕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重新来一盘,这盘不算。”话落,秦执年开始往棋奁里捡棋子。
霍循摆摆手,说:“罢了,朕有些累了,改日再寻太傅下棋。”
秦执年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霍循脸上确实有几分疲色。
他神色郑重地嘱咐道:“陛下还在病中,需得仔细身体才是。这江山万民,日后还需仰仗陛下才能得以绵延不绝啊。”
霍循听了,淡笑点头应下。
可秦执年没有错过他听到这话时,眼底稍纵即逝的落寞。
生老病死,本就是世人躲不掉的事情。
况且,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是最为清楚的。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纵使他如何再放心不下,也是有心无力了。
世事轮回,本就如此。朝代更迭,千百年来,更是常事。
他死了,自然有旁的人来接手这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就能和霍嫱团聚了。
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想到这里,霍循淡然一笑,说:“太傅已不似壮年,也应爱惜身体才是。未来朝堂之上,免不了多扰太傅。”
霍循说后半句时,声音无端轻了些。
轻飘飘的,落在在座所有人耳中,分量却是极其沉重的。
就连无羁,都听出了几分异样。
他这句话,像是在托孤。
只是这孤,与旁的不同,而是我朝的江山。
秦执年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根本不用点破,他便能立刻领悟到他话中的深意。
霍循话落,秦执年立刻起身,两手互挽,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应道:“老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
全程,无羁都在默默注视着。
无论是老师的回应,还是陛下的话语,都让他心生一丝惧意。
但他不敢细想。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细想之后的那个结果,他许是承受不来。
霍循侧目看过来的时候,无羁正是一幅低敛着眸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
“无羁,你过来。”
闻言,无羁回神,从他身后绕到身前,冲他微微弯腰,行礼后,又恭敬喊了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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