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都没有再移开。
温予的脑海中,再一次闪过秦未亲笔的那段隽秀的小字。那尊小像,是秦未焚了他后,用他的骨灰制成的。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朝代,并非不存在于历史长河里。不然,那尊由他的骨血制成的小像,又如何会到她的手中。
温予再一次红了眼眶,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低喃道:
“他没有死,是你...是你死了。”
“是你死了。”
话音未落,她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
原本,霍无羁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
可触到她异常悲痛的眼神,他又莫名想起她以往的反常,又莫名她不像是在胡说。
“是...我死了?”霍无羁问她:“我那...是怎么死的?”
他才问完,温予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不停抽噎,并不断重复一句话。
“我不要你死。”
“我不要你死。”
“不要。”
“...”
第109章 拨雪寻春(十三)
东方既明, 天光熹微。
霍无羁背起堪堪昏睡过去的温予下了山。
绵密且松散的沙层表面,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下山的脚印比上山时深了很多。
沙海无边, 一脚踩下去, 没至膝盖。
数不清的沙粒灌入鞋内,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绵密的针尖刺入肌肤。
但霍无羁毫不在意,他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双.腿, 深一脚浅一脚走下山。
月光逐渐黯淡, 漫天的星光也已经消散了大半,仅存的几颗比较顽强的星子,透过云层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温予绵长的呼吸打在他脖颈的肌肤上, 他仰头看着空中微弱的星光,想起她临睡前伏在他耳边的那阵低语声,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温予不知道,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之后, 曾清醒过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她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用她哭到沙哑的嗓音讲完所有的事情后,伏在他怀里小憩。
没多大一会儿,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忽然仰起头, 用哭到红肿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你刚刚答应我,永远都不会再回京城去, 还算不算数?”
如果说, 他在没有听到她说那些事情之前,听到她这么问自己, 他肯定是想也不想的就点头。
在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他的确是这样回应她的。
可现在不同了。
他从她口中套出了她埋在心底的秘密,更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询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再回京。
她背负着的,是他的性命。
所以,她才会这般没有安全感。所以,她才会一日比一日更加依赖他。
霍无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在她再一次红了眼眶之前,艰难点下了头。
“自然是算数的。我说过,我不会骗你。我还要陪你一起来鸣沙山吹夜风、看星星呢。”
得到他的再三保证后,温予紧蹙的眉心得到舒展,她松了一口气,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伏在他身上。
将睡未睡之际,霍无羁又听到她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她扬起手,指着无边的夜空,说:“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星星。”
话音未落,她又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道:“嘘,小点声,不要让他听到。”
“不要让谁听到?”他问。
“霍无羁呀。”温予说完,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也不知道是将他当成了谁。
霍无羁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纵着她,把胳膊放的更平一点,希望她能睡得舒服。
他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她今天说过的,有关星星的那些话。
-
“我想去鸣沙山月牙泉。我们去那里看星星好不好?”
-
“星星好看吗?”
“好看。”他答。
“我也觉得好看。”
-
“这里的风景很好看,辽阔,也壮观。你不觉得,这里的星星,都要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吗?”
-
“京城太闷了,我不喜欢。还是这里好,有祁连山,有月牙泉。闲暇时候,我们还能来这里吹夜风,看星星。”
-
“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星星。”
-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尖锐的钉子,狠狠钉入心脏,疼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游说他的准备。
所以,她说要来鸣沙山看星星。
所以,她说她喜欢鸣沙山的星光。
今天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清醒时分说的话,都是一环扣一环,最终的目的,是要他应下她。
她心里很清楚,他只要是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她之所以一再确定,是因为心中的不安在作怪。
其实她是相信他的。
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地要他答应她这件事情。
好半晌,霍无羁垂下眼眸,翕动唇.瓣,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她枕着他的胳膊,蜷缩在他身侧,睡得正熟。
她睡着了。
-
看着她熟睡的侧颜,霍无羁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然,他还真不能坦然面对她。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她说的那样,那么,刑台之上,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可如果他不回京城去,那他们岂不是就遇不见对方了?
他用指.尖挑起黏在她眼尾的一缕碎发,轻轻挽至耳后。
轻微的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他心里。而她却丝毫没有反应。
“阿予。”他喊了她一声,她依旧睡得很熟,呼吸绵长。
霍无羁见她没有半点反应,才又继续说下去。
“很抱歉,我还是对你说了谎。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
他红着眼眶,喑哑开口:“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第110章 拨雪寻春(十四)
朝阳初升, 光芒万丈。
霍无羁背着温予走下鸣沙山时,追风正卧在沙上安睡。
虽然都是血统极佳的汗血宝马,但追风的习性和营地里战马的习性仍有很大的区别。
营地里的那些战马, 就算是睡觉, 也保持着警惕的站立姿态,而非像追风这样酣卧。
霍无羁浅浅看了它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
他小心翼翼将温予放下,肆意坐在地上, 褪下鞋袜, 倒出沙粒。随后,他又把温予的鞋子也脱下来,鞋口朝下, 将零星散沙倒了出来,沙粒与沙山融为一体。
忙活完这一切,霍无羁站起身, 将食指探入口中, 朝追风吹了一个响哨。
追风闻声,扯着脖颈打了一个响鼻,随即慢悠悠站起身,朝他奔来。
霍无羁弯腰,将温予抱起来, 轻轻送至马背。随即,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拽着缰绳, 脚踩马镫, 翻身跃上了马背。
许是因为猛然调换了坐姿,温予左右摇晃着哼唧了两声, 手也无措地在周围胡乱抓着。
霍无羁见状,连忙将自己衣袍的一角递到了她的掌中。
温予当真是得到了慰藉一样,她攥到衣角的一瞬间,安稳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她记得他的味道,他才坐稳了身体,她就止住了哼唧声,并主动凑了过来。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一片衣角,另一只手攀到了他窝着缰绳的那条胳膊上,后背倚上了他的胸膛,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为了寻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脑袋下意识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追风跑的很快,霍无羁为了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一路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始终揽着她的腰身。
回城的途中,他们和一队驼商打了个照面。
驼铃声声,霍无羁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晚那些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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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星月明朗。
温予的手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颈窝,放声痛哭。
“我...不要...不要你死。”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来回说着这句话。
“不要...”
听着她的胡言乱语,霍无羁有点不知所措。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她也答应了他不许哭。
可自从他说了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后,她就又变成了这幅模样。
饶是霍无羁再迟钝,也反应过来。
这一次,她之所以会情绪崩溃,是因为听见他说了那个‘死’字。
最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她口中呢喃不停地话语。
他知道她是喝醉了酒,所以神志不怎么清醒。他是行伍之人,也并非是因为避讳‘死’这个字眼,所以听不得她这么说。
他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明明他如今是活生生的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难不成,她是将他当做了别的谁?
曾有那么一瞬间,霍无羁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阿予,你刚刚说...是谁死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她撇撇嘴,呜咽声断了一瞬,哽咽说道:“你,是你,呜呜...”
“我?”霍无羁轻轻扯过她的手臂,掰着她的肩头,和她对视一瞬,又问:“我...是谁?”
“霍...霍无羁。”温予泪眼朦胧,乖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霍无羁眸色一沉,面上的疑惑更重了。
她没有认错人。
可她为什么要那么说?
霍无羁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只能一遍遍和她解释:“阿予,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我没有死,你看。”
话音未落,他攥着她的手腕,让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说:“你摸摸看,我是不是没有死?”
温予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脸,愣了一瞬,随即又哽咽撇撇嘴:“我不要你死。”
“我不会死。”
“我不要你死。”
“...”
显然,一遍遍同她解释这个方法,对她无效。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霍无羁眸中无奈尽显。
他深呼一口气,重新把温予揽至怀中,让她看不到他的脸。
“霍无羁...他怎么了?”为了担心她认出他的声音,在问出这句话之前,他还可以把声音压低了几分。
“他...他死了,死了。”温予呜咽着,哭的更凶了。
无论是她的哭泣声,还是她说话的语气,霍无羁都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悲恸。
看着这样的她,霍无羁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来。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至少是在她此时的认知里,他已经是一个‘死过’的人了。
不然,她也不会哭的如此撕心裂肺。
看着她异常悲痛的模样,霍无羁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遭遇了不测,她一定会哭的比现在更伤心的。
这般想着,恍惚中,霍无羁仿佛真的看见了他死后,她对着他的尸体哭泣的画面。
单单是为了不让她这么伤心,他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当时,霍无羁如是想着。
如果不是因为听到她说后面的事情,他也一定会像他想的那样,就算是为了不让她再哭的这么伤心,他也一定会拼了命的活下去。
就像年少时在乞丐窝里那样。
无论有多艰难,他也一定会活下来,等她回来寻他。
可惜...
霍无羁喉腔一怔,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昨晚的对话,好半晌,才吐出那口浊气。
“那他...是怎么死的?”他问。
温予抽噎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话都要说不成了。直到她说到第三遍,他才听清。
“他浑身都是伤,林琅还用长刀砍他的腿。最后,他让赤星救了我,他被人给斩首了。他流了好多血,把白雪都染成了血色。”
“呜呜,他是为了让赤星救我,他才死了的。”
第111章 拨雪寻春(十五)
温予口中说的每一个字, 对于霍无羁来说,都是无比震撼且难以接受的。
也许,正是因为霍无羁自小便见惯了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所以他才会更想要活下去。
无论世道有多艰难,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自认,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渴望活下去。
尤其是在经历了小时候的一系列的磨搓之后,他更渴望活着。
-
除却与她在一起的日子, 在老师遇见他之前, 大多时候,他都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尽管她上次在离开之前,给他留下足够多的可以傍身的钱物。
可他被她将养的太好了。
‘人心险恶’这个词, 他只从她的口中听到过,却没有真正见识过。
旁人见他孤苦无依又年少可欺,便想方设法欺辱他, 想要从他手里得到更多。
那些用以傍身的黄白之物, 他自然护不住。
年幼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有人为了想要侵占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甚至想要灌他喝泡了老鼠药的茶水。
如果不是菜市口的阿嬷恰好来家里给他送菜, 他怕是在那时,就被那几个无赖给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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