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她背叛了你,公主府与逢家同流合污。你不愿再见她一面。可事实却是你、我、她都被蒙在鼓中。而这些年为这一仗,为你父卫国公,为你司青衡,我与她夫妻离心,幽州与公主府不死不休,我们的孩子也差一点成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
长孙蛮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父母美满的时光。这是他们俩夫妻必须承认的事实。
他话音一顿,平复住稍有急躁的呼吸。
“司青衡,她是姓萧,但她也有你司家的血。冤有头债有主,端坐高堂的皇帝你不去杀,却独独对她痛下杀手。”
“不可否认,我们都有错。可有一点你该明白。走到如今,是你先不信她,是你藏于世间不愿露面。她萧望舒不欠你司青衡。”
……
不信么?
司青衡从千里沙漠回到中原,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上萧望舒。
她要告诉她,逢燮是叛徒。
可距离那场仗已经过去三年。
她伤得太重昏迷太久,回来时物是人非。
三年时间里,司家军不复存在。萧复坐稳帝王位,人人皆知逢家忠君爱国,逢燮是公主府麾下之臣。魏太尉退居让贤,为避风声,魏骁常年远驻南蛮。
林冰羽……对,他尚主丹阳,林家自成天子亲兵。
长安并立军阀潦倒至此,留下的,只剩萧复皇权稳固。
而支撑她拼死走出荒漠的萧望舒……甘作嫁衣,拱手让权。
这一切轰然敲碎了无坚不摧的信任。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萧望舒默许了,她心甘情愿拥立萧复,她早知逢燮所作所为。
司青衡不禁怀疑,从很多年前开始成宗允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出任司家少帅,只为等待萧望舒这步打入司家的后棋。
司青衡……如何再信。
……
狂风呼啸穿林,茂密从间,不时沙沙作响。
似人穿行,也似鸟雀。
那阵风吹起司青衡垂散的发。轻而易举地暴露出她完整脸庞。
那是……
萧望舒瞳孔一缩。
司青衡仍是轻垂着眼,眉目安静。
只从左额角破开了一条疤。
蜿蜒狰狞,虬曲而下,直至眼尾一指之距方停。
她的阿衡,是长安城里如日辉耀眼的少年将军。
变得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
萧望舒动了动步子。
她缓缓踩过落叶枯枝,停在对峙良久的两人跟前。
用力地按住男人握刀的手。
司青衡抬眸,静静看她。
她轻轻碰了碰那道疤。
“阿衡,你恨我吗?”
“我不信你。”
“我知道。”她眼尾滑出一滴泪。又极快地隐没颔尖。
司青衡放下手中的剑。
风声呜咽,像极了谁在轻声哭泣。
良久。
她抬手,如尚在年少时,轻轻抹去她泪珠。
似乎所有的纠葛停驻在这一瞬间。
“你怨我不信你。”她轻轻说,“玄玄。”
……
长孙蛮走累了,蹲原地上歇会儿。
反正她爹娘之间没出什么乱子。多年不见,就连睡惯木板床的她都不可能马上适应席梦思大床,更何况大人之间理不清的误会。
长孙蛮小手一挥,洒洒水啦。
她捧着脸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琢磨这仨人还得纠缠几个时辰。
天色晦暗,她出府那会儿正值午时,从下午奔波到现在,怎么说都有两三个时辰。
她、她真的好饿。
人一饿,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长孙蛮扒拉一堆树叶,团了团,再按了按,宝座完成!
她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长孙蛮决定安静看戏。
没想到这一下子就瞅见她姨母真容。
啊这,说好的很漂亮很漂亮呢?
英儿的嘴,骗人――
长孙蛮忽然愣住。
她呼吸微紧,吞了口唾沫。
沙盗窝,漂亮,嫁衣,昏睡……死去的小草,一窝端的沙盗。忘记部分记忆,却不忘厌恶他人欺骗,尤其厌恶小孩子……
长孙蛮深觉自己触碰了真相。
――流落匪窝的司青衡或许有逃命的机会。可她一时心软,对孩童毫无戒心。或许是被胁迫,小草给她下了迷药,但也造成司青衡昏睡过去……
长孙蛮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个女人,漂亮的、穿着嫁衣的女人,昏睡在匪窝里,只有一个结果。
她紧紧盯着那方司青衡。
英儿说过,只要不横加刺激,司青衡不会轻易犯病。
而她爹她娘轮番上阵,三人口供一串接一串,却都没有刺激到她姨母。
很显然,当年司家遭逢巨变,司青衡没有被打倒。
她没有顾影自怜,更不是她爹嘴里的愧见司家旧人。而是想方设法要回中原,要为司家为部下复仇。
可她经历了太多事,被耽搁了太久。并且……独独忘了沙盗窝的那段记忆。
长孙蛮不敢再深思下去。
她能做,只是颤颤巍巍站起身,想要唤她娘过来:“阿娘――”
她要告诉萧望舒,不要怨。姨母她……没有错。
……
变故惊现在这一瞬间。
“嗖嗖――”
羽箭齐发,密不透风地凌空袭来。
长孙蛮只感觉箭矢羽毛刮过脸颊,紧接着,脸上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
一只大手按住她脑袋,她倚靠的胸膛微微发僵。
长孙蛮害怕起来。她揪紧那截衣服,“阿爹?”
回应她的只有更密集的箭矢。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有人在哀嚎,在吼叫,但更多的是一具具尸身怦然砸向地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爹停下步子。她听到胸膛里宛若破败风箱的粗重呼吸声。
这不对劲!
长孙蛮惊惧抬起脸,额心恰恰接住一朵垂落的血花。
这是……她爹的血。
她颤抖着眼睫,视线下移,看见男人胸口涓涓流血的半截羽箭。
“阿、阿爹!”
长孙无妄按住她头,没有说话。
又是一支箭矢电射而来,男人黑眸阴鸷,瞬间瞄准林间隐蔽目标。
他反握长刀,狠狠朝那处一掷。
“嘭!”漏网之鱼从树间倒下。
那边,司青衡也解决掉刺客。偷袭的第一时间,萧望舒被她护在身后。司青衡常年在山林作战,自然知道如何隐蔽更为安全。
只是长孙蛮离得较远,幸而长孙无妄赶过去,应该也无大碍。
稍作喘息,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头一跳。
他们漂至荒岛,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这么快知道他们具体所在。
除非……
“阿爹――”
小姑娘一声尖利的哭喊,萧望舒倏然抬眸。
不远处,刚刚还行动如风的男人,宛若断线木偶,猛地倒在草间。
萧望舒大脑瞬间空白。
……
长孙蛮坐在山洞口抹泪花。
司青衡满手血的走出来,蹲在山泉前清洗双手。
“啧啧,我这手艺还没荒废,要学吗?你爹中的三箭我可都拔出来了。”
“三、三箭?”
“胸前,后背,大腿。”她停了下动作,点头:“嗯,手臂一剑,腰间一剑。挺这么久才倒,是个汉子。”
长孙蛮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从石头上爬起身,想要冲进山洞去看看她爹。
她姨母却慢条斯理唤住她:“诶,你忙里忙慌干啥呢。”
“我要进去,我要看看他。”她抽噎两声。
“人都还直挺挺躺着呢。醒都没醒,你进去添什么乱。”
“我、我看两眼都不行吗。”
“不行。”
司青衡终于洗干净了手。她招手让她过来。
长孙蛮眼泪汪汪,委屈不解。
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她姨母按着她双肩,拿腔作势:“大人之间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有你娘在里头守着,你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呢,乖乖一边儿待着。”
一提起她爹娘,长孙蛮瘪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刚刚她爹一倒下去,她娘就慌了神。距离不算远,可她娘还是摔了一跤,又跌跌撞撞跑过来,搂着她爹,脸上血色全无。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偏这俩人嘴比谁都硬,平时不对付,现如今又开始往长孙蛮受伤的心窝子塞糖。
她一点都不喜欢刀尖舔糖。
本意想在小姑娘身上擦水的司青衡手一顿。
她迟疑着抬起手,放在长孙蛮软乎乎的细发上,摸了摸。
“不许哭了。”
这一声犹如泄洪决堤。
小姑娘扑进她怀里,痛哭出声:“姨母――”
司青衡微微一愣。
片刻。
那只手放下来,终是按住她颤抖不止的背。
司青衡轻声:“别哭,他会没事的。”
第68章 参商
山洞燃了火堆,却依然驱散不了他身上的冰冷。
长孙无妄躺在草堆上。
衾衣散开,里面是纵横交错的布带。从他结实胸膛到窄腰,血色蔓延开,大片大片,映入萧望舒清凌眼底。
她跪坐着,男人的头枕在她膝上。
这份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腿间,连同他的呼吸声,让无法思考的萧望舒稍作心安――即使男人的脉搏轻轻浅浅、微薄难寻。
萧望舒垂着眼,清瞳里火色摇晃。柴火燃烧,“噼啪噼啪”一阵,照见她唇色淡到发白。
七年搏杀,公主府与幽州势均力敌。长孙无妄总能在她棋盘上找出最合适的破局点。
对,是最合适,不是最佳。
他明明是有机会力挫公主府的。
萧望舒抬起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熟悉眉眼。
譬如那场河东郡至长安的南崤道截杀。幽州府几百人马守株待兔,轻而易举地俘获王野等人。如果他选择继续带人夜入长安……那个时候的公主府,可能无法抵御一场来势汹汹的刺杀。
还有京郊出逃。他原本可以袖手旁观,等冀州骑兵与公主府亲卫两败俱伤时,坐收渔翁之利。
可长孙无妄并没有。
萧望舒深深吸了口气。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会倒在她面前。
……
长孙无妄身上的箭虽然拔出来了,但受伤严重,万万是不能没有药的。
出去寻药,这里势必会有一定风险不安全。
司青衡四下看了几圈,撸起袖子抱了一堆枯枝。她忙活一阵,站起身拍了拍手,观赏自己的杰作。
长孙蛮站在石头上,小声哔哔:“这掩得一点儿也不像。”
闻言,她姨母眉毛倒竖,气运丹田冲她嚷嚷:“你懂什么,这叫反其道行之。掩那么像别人一猜就知道里面有人,你随便堆堆,指不定还不会被发现。”
“……。”这未免也过于强词夺理了叭。
长孙蛮撇撇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当然,意思差不多。”
“我没感觉出是一个意思。”
司青衡叉腰,“总之一句话,反侦察的最高境界就是出其不意。”
……?敢情您在传授犯罪经验?
长孙蛮默。
面对这位人生经历十分跌宕起伏的姨母,再加上之前不太美好的初遇,长孙蛮心里是又敬又怕。
但更多的是萦绕心底的心疼。
有些事她不敢冒然提出口,生怕刺激着司青衡。可她娘老是窝在山洞里,长孙蛮总寻不见机会,单独跟她说说。
这么一来二去,她姨母倒是挺喜欢逗她玩儿。
比如……
“我刚刚说的也不是很深奥,怎么感觉你没听懂?”
“我听懂了。”
“真的?”司青衡狐疑,“那你用一句话总结一下。”
没想到这辈子脱离中高考她依然能碰见总结题。
长孙蛮心梗。
她艰难说:“……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
司青衡先是微愣,接着转过身,一脚蹬在石头上。
再然后……捂脸颤抖。
长孙蛮:“我看见你笑了。”
“没没没。”
“……你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怎么可能。”司青衡抹把脸,转过身一本正经:“我只是太震惊了。”
长孙蛮疑惑:“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很对很对。”她一脸欣慰,“原本以为是个傻白甜,没想到扮猪吃老虎深藏不露。大侄女颇有我当年风采,咱继续发挥啊。”
“……。”所以刚刚那句话一定没说对吧。
司青衡倒没有给她再辩解的机会。
她一把捞起她,嘴里嘀咕:“赶紧赶紧,趁天黑得采点草药回来。免得你爹今晚脚一蹬……”
长孙蛮攥紧她衣襟,闹道:“不会的!我爹吉人天相,一定没事!”
“成成成。”她敷衍两声。
……
两人走得不远。
周围密林穿出去,往深山里一钻,看似离山洞十万八千里之遥,其实直线距离也就一个林子大。
深山里药草多,她俩走走停停,总算找齐了不少应急草药。
长孙蛮乖乖捧怀里,还撩起小裙子包好,生怕司青衡走快了她没拿稳。
“是要回去了吗?”她仰起头问。
“我看看还差什么。止血、外敷、去腐……能生肌的药草向来名贵,这里没有。你爹一个大男人多养养,应该长得不慢。或者回去幽州府再上也行。嗯差不多……哦对,还要退热的。”
司青衡逡巡四周,又抱着她往前走走。
只刚越过一片土坡,突闻风中飒飒声响,似有人拼杀,且越来越近。
长孙蛮呼吸一紧,司青衡立刻趴下身,两人隐在灌木丛下,一动不动。
动静渐近,两人视线中现出一道青衣残影,其后披袍挂甲的身影紧追不舍。
这是――铁头和薛周殷!
长孙蛮咋舌,没想到薛周殷这个愣头青追人追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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