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葵迅速奔走过去,从男人怀里抱出小人儿,惊慌失措地喊道:“快!快去请太医!郡主噎食了!要快!!”
长孙无妄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伸出手来抱,惹得万俟葵怒目喝道:“走开!不要碰她!!”
宫人们俱抖了抖身体,屏息凝气。
这不是别人啊!这可是十三州群英忌惮的幽州燕侯,手握重兵,连陛下都不曾大声呵斥过,万俟葵胆子也太大了!只有含光殿的小宫女们同仇敌忾,气鼓鼓的捏紧拳头。
面沉如水的长孙无妄,更像是一座巍峨崇山。小姑娘的脸已经发绀,身子软塌。万俟葵心跳如擂,一手抱紧长孙蛮,哄拍背部,“郡主乖,别怕,太医就来了。”她喉头一哽,嗓子压得极低,几乎声不成调:“阿蛮,阿蛮再等等。”
早就有不少人朝这边打量,一听是清阳郡主出了事,顿时炸开了锅,喧哗四起。就连皇帝也站起身,他席间喝了点酒,这会儿脑子发晕,由着黄门令半推半抬的扶下台阶。
这边魏山扶刚咬了口鸡腿,听到动静探头一瞧。不得了!他赶紧往案布上胡乱抹了抹手,撒开腿要跑,半道却被自己亲爹给拦下。
魏崇支起一根筷子,点了点食案,严肃道:“屁股上着火了?陛下跟前不得胡闹,坐下。”
“我要去看长孙蛮!”魏小郎君挺了挺肚子。
“你?”魏崇一手按在他脑袋上,笑得核善,“非亲非故的,凑什么热闹。”
魏山扶不服气,死命推着他爹的手,“她,她是我同窗!先生说了,学问之上首要做人,做人得关爱弱小!”
魏崇轻嗤,又摁了摁他脑袋,低低说了句:“你祖父都分不清孰强孰弱……你爹我就是弱小!赶紧坐回去,臭小子。”
国宴一时混乱起来,席间几位大臣相视摇头,迅速稳住刚离席的屁股,默默将袖笼里的奏折掩了掩。
……
等长孙蛮意识清晰时,耳旁传来她娘的呼唤:“阿蛮,阿蛮。”
长孙蛮皱了皱眉毛,眼前人影模糊,光怪陆离渐渐褪去,她细细咳嗽了两声,像一只孱弱的奶猫儿,“娘。”
这一声唤出,萧望舒发抖的手才强自稳下。她重重闭上了眼,身子发麻,后怕如潮水般悉数涌来。除了万俟葵,无人知道她扶住的长公主抖得有多厉害。
太医令章守义舒口气,取下金针。事情来得急,他就在筵席上诊治。再细细推拿几番,确认无误后才道:“殿下,郡主已无大碍了。只是伤了嗓子,最近吃食上要更为仔细些。”
四周又逐渐喧哗起来。章太医最是权威,他的话让伏地的宫人们安了心。方才长公主与燕侯剑拔弩张的局面,任谁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幸好郡主无碍,不然两人那架势……宫人们打了个寒颤。
长孙无妄眼皮一垂,瞥见旁边站着一个小子,浓眉星目,神情担忧。待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后,他别过脸,往后退了几步。
周围无人注意,长孙无妄俯下身,捡起那柄半开的折扇。
他扬了扬那把扇子,墨眉轻挑:“看到了?”
魏山扶盯了眼折扇,又偷瞄他两下,背过手哼道:“长孙蛮笨死了!”
男人否认:“她不笨,阿蛮很聪明。她只是很少在意这些琐事。”
魏山扶抽空瞅瞅他背后,目光又落回扇子上,眉头皱得老深,“真不明白你们藏着掖着干什么。要藏也不找个好地方…你或许应该告诉她,她能理解你。”
长孙无妄失笑。到这会儿,他脸上又是笑意盎然,与方才面沉如水的模样大相径庭。长孙无妄收拢折扇,轻轻一拍掌心,懒洋洋睨他:“小郎君,魏氏家训可没有多管闲事这一条。”
……
这么一闹腾,皇帝的酒醒了。他咳嗽两声,脸颊酡红,准备总结陈词。
席间猛然蹿出三个老头,砰砰砰跪倒在地。
有些上头的皇帝:……?
准备散席的宫人:……?
老头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拜把子,齐齐朝皇帝磕了个响头:“陛下,臣有本奏!五皇子颖悟绝伦,聪慧绝佳,小小年纪就有钟灵毓秀之德,实乃东宫储位的不二人选。臣等恭请陛下,选立五皇子为太子!”
被迫当关公的皇帝一个激灵,狠狠咳嗽两声。
姗姗来迟的薛皇后差点把银牙咬碎。她刚哭了一番,不得已重新梳洗,谁知道屁股还没坐下去,就跳出这几个衰神!皇后怒发冲冠,早忘了萧望舒的敲打。她眼风一扫,下面几个皇后党跪成一片,跟皇帝又哭又闹。
皇帝脑仁儿突突地疼。久坐一旁的丹阳却开口了:“阿兄,我看老五是个聪颖伶俐的孩子,他又年长,堪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五皇子之前的孩子大多夭折了,排下来确实属他最大。
皇后党开始哭“嫡庶不分”,公西家撸起袖子毫不示弱,两党就差当庭互吐口水以示敬意。
长孙蛮早就缓过来了。她扒拉着万俟葵的衣裙,跟一旁的魏山扶咬耳朵,“他天天臭脸,哪里聪明了。我觉得他当不成太子,不然泥猴怎么办啊?”
魏山扶皱皱眉,“不知道。但我也觉得他不行。”他想了想,再补充了一句:“泥猴其实也不聪明。”
长孙蛮满眼复杂,剧本里这厮可是扶立过泥猴登基的。魏狗不明所以,他摸了摸脑袋,疑惑发问:“我难道说错了吗?前几日算学他考了个倒数第二,连七公主都没考过。”
“这不还好?我记得上月他考倒数第一来着。”
“你说得对。”
长孙蛮随口一问:“那这次的倒数第一是谁啊?”
魏狗挨着她,恶魔低语:“还能有谁,当然是卷子都没摸到的长孙蛮。”
长孙蛮:……真突然啊。
……
没过多久,国宴上热火朝天的气氛被人打断。
长孙无妄端起一杯酒,笑道:“陛下,那我就先在这里恭贺五皇子储君之喜了。”
众人闻言色变。皇后党腿下一软,扑倒在地。公西一族喜上眉梢,干得漂亮!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有燕侯作保,朝中那群墙头草肯定直接一波临阵倒戈。
谁都没料想到,燕侯会当众支持五皇子。皇帝硬着头皮看向萧望舒,指望她能说上两句。
萧望舒面容平静冷淡,她驳回了那句话:“储位当由陛下和三公议定,燕侯的话未免有些早了。”
长孙无妄放下酒杯,“早不早我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应该提醒一下长公主。”他绕过食案,满是漫不经心,“阿蛮年岁也到了,幽州故里是该回去看看。殿下,您说对吗?”
万俟葵掌心一紧,长孙蛮被捏得发疼,她“呀”了一声,惹得她爹娘齐齐投来视线。
“看来燕侯心底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储位与阿蛮,”萧望舒一笑:“你在威胁孤?”
他懒懒拍着折扇,轻慢笑笑:“长公主金尊玉贵,何人敢冒犯威胁。我只不过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想要接回我的女儿罢了。”
折扇攥在掌心,长孙无妄停在万俟葵跟前,伸出一只修长干燥的手。他微微挑眉,道:“过来,阿蛮。”
第16章 玉京(七)
长孙蛮不由后退了一步。她紧挨魏山扶,手上还攥着万俟葵的裙摆,一双眼睛盛满了无措,“阿爹,你……”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北方玩雪吗?幽州的雪很大,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阿爹也不拘着你,我会教你骑马射箭。你若想出去走走,四处看看天南地北的风光,我也不会阻拦。”
老实说,长孙蛮可耻的心动了。
生活在长安公主府里,长孙蛮时刻接收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只有在平就殿进学的时日,她才能大显身手。可公主娘的眼线无处不在,长孙蛮挨训早已习以为常。更别说萧望舒一有空就要考校她的功课。
众人皆在心里捏了把汗。大庭广众之下,燕侯这般不顾长公主颜面,恐怕难以善了。不过……魏家的小郎君怎么也在修罗场!几道目光落在老狐狸魏崇身上。魏崇面色如常,放下掰断的筷子。
魏山扶后脖颈一凉,他摸了摸脖子,环顾两下,对上了他爹阴恻恻的微笑。
“……”
长孙蛮是个有良心的幼崽。虽然她娘独断专权,好为人师,但比平就殿的老头儿何照青好太多了。她没想太久,就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我要跟阿娘待在一起。”
她爹又道:“你已经七岁了,不能总待在你娘身边。幽州那儿风景不错,玩儿的也多,你会很喜欢那里的,阿蛮。”
万俟葵忍不住拉过长孙蛮,将她掩在衣裙后。她忍下怒意,低头矮身道:“燕侯,小郡主已经表明了态度,她现在还不想去幽州,您就不要步步相逼了。”
长孙无妄直起身,折扇轻拍,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掌心。
席间走出一名中年男子,峨冠博带,丹凤眼藏满算计,正是冀州刺史王岳。他夫人为公西氏族亲。
王岳朝皇帝缓声道:“陛下,七年父女久别,实非常人所受。微臣以为,应当尽快护送清阳郡主回幽州,同燕侯一尽天伦之乐。”
“陛下!万万不可啊!清阳郡主乃长公主膝下独女,怎可贸然送郡主出京!”徐州刺史姚恕站出来说话了。他是萧望舒食邑之地的郡守,一向忠心耿耿。
皇帝左右为难,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左手是垂眸不语的萧望舒,右手是笑眯眯的长孙无妄,前面还有两个唾沫横飞的州郡重臣。皇帝叹口气,招来下方的智囊团魏崇,“魏卿啊,这件事你怎么看?”
魏崇站起身,抖抖衣袍子,恭谨地支了个昏招:“陛下,这是长公主与燕侯的家事,我等外人岂能随意置喙?再者,依臣拙见,长公主想必已有了决断。”
话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长孙蛮在万俟葵身后探头,望见她娘亭亭立在那儿,鬓间那只凤衔珠颤颤巍巍,再往下,是一双清凌淡漠的眼睛。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心里发慌,小手蜷成拳头。
萧望舒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熟悉的冷香漾在鼻息,像冬日里干净的雪。长孙蛮安稳了些许,她低下头,听得她娘语调平平道了句:“燕侯多久离京?”
长孙蛮瞳孔略张,她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萧望舒冷淡至极的脸。
长孙无妄早有预料般笑了笑,道:“幽州行路艰难,四日后就得离京。”
萧望舒点点头,平静放下手,“那好,离京之日,公主府会将郡主的一应行囊都收拾好……”
“娘!”
长孙蛮拉住她垂落的衣袖,急声道:“我,我不去幽州!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会乖乖读书,你不要……”
“阿蛮。”
萧望舒淡淡唤住她:“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那日书房里我说过的话。七岁知礼,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该懂得自己郡主的责任。”
长孙蛮松开手,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难过过。即便再世为人,得知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她也一直活得没心没肺。连长孙蛮自己都没想到,那个在病床前夜夜守着她的公主娘,会在今天选择放弃了她。
她扬起下巴,努力抬高视线,想要望进萧望舒的眼底,那里除了一层蒙蒙黑色,什么也看不到。
长孙无妄目露讥诮,“长公主,阿蛮是我的女儿,她不需要懂得什么郡主之责。更不用像你一样,蝇营狗苟的活着。”
全场人倒吸凉气,空气凝滞了几分,霎时静得呼吸可闻。
蓦然间,萧望舒抬眼,唇角轻勾:“长孙时,你难不成又是哪般君子?人人都道你不忮不求,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沐猴而冠。”
“啪”地一声,折扇一顿。长孙无妄盯着她,笑意渐无。
……
一场国宴办得惊心动魄。
长公主与燕侯不欢而散,皇帝直呼头疼,火速奔回内宫去找楼美人。薛皇后和钩弋夫人相视一笑,接着狠狠甩袖而去,底下党羽见状也纷纷散开,各回各家。
人流汹涌,长孙蛮垂头丧气地绕过食案,从边儿上出去。两侧守着的宫人默默跟在后面,长公主已经先走了,她们受万俟葵交代,一定得看好小郡主。
半路上杀出一只拦路虎。林滢拎着花裙子,身上的毛绒斗篷一甩一甩,她气喘吁吁停下,拉着长孙蛮的手臂:“停,停!长孙蛮,我喊你那么久好歹吱一声成吗?”
长孙蛮停下步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吱。”
“……”
林滢匀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汗热,她扯着斗篷往下扒拉,一边脱一边嚷道:“长孙蛮,你要跟你爹回幽州去了,那幽州在哪儿啊?南方还是北方来着,要是从长安坐车过去得坐多久啊?”
长孙蛮并不是很想理她。林滢等了半晌没动静,扭过头一看,正瞅见长孙蛮站在鹅暖石上,用脚尖拨弄石头缝里冒头的草根。
“你怎么不说话?我正问你呢!”
“你问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长孙蛮!”
被喊者顿住动作,一张小脸躲在阴影里,让人瞧不清神色,“林滢,你过来找我说话,你娘知道吗?”
提到亲娘丹阳,林滢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她勉强嘴硬道:“我找谁是我的事!我阿娘管不着。再说了,就算知道又怎么了?我娘又没说不许跟你玩。”
是啊。这就是她七年来过的日子,不知风雨,也不知世故。安逸到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大人。
长孙蛮笑了笑,从鹅暖石上跳下来,她走到宫灯下,暖黄的光照在莹白小脸上。林滢见状也走了几步,她傻乎乎抬起脸,凑近宫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长孙蛮,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长孙蛮摇摇头,“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你这是在干嘛?林滢你想满脸落灰啊。”
她扯着人往后退。林滢脸有些红,但她可不会承认,“我刚刚是在看灯画!你到了幽州就别贪玩了,好好读书,我,我会来看你的。”
“我贪玩?搞清楚是谁天天爬公西家的院墙,就等着看一眼某人的小哥哥。还不说你课业没我好呢。”
“……你跟魏山扶天天打架,你还有脸说我!”
“我们之间纯粹的父子情谊,跟你的小哥哥一样吗?”
林滢气得跺脚,她一把抢过婢女手上的小盒子,恶狠狠塞进长孙蛮怀里:“你在幽州好好等着,等本郡主学业大成,一定杀过去让你目瞪口呆!”
林滢这成语学得登峰造极,捧着小盒子的长孙蛮已经目瞪口呆。
……
筵席已散了有一会儿了,魏家的马车却还没动。魏崇坐在车里,撩起帘子打望了一眼,不远处他儿子正拉着平就殿老先生请教学问。
掌殿博士何照青这会儿有些醉了,他扶着门柱子,眯瞪了好几眼,才看清楚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是你啊。你这么晚,嗝,找先生有什么事啊?”他扯了个酒嗝,脑子一抖,有些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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