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有一道震耳发聩的声音从天顶降下来,宛如不可抵抗的圣旨:“萧玉随,最该死的人是你啊——!”
他恍然明悟。
是了,最该死的是自己啊。
面前的一众冤魂也对他发出最狠厉的诅咒:“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
“你为什么不死?!”
萧玉随的思绪彻底陷入黑暗,脑中只剩下了这一道道充斥着怨恨的呼叫:“死、死、死啊……!”
宅院还是这座宅院。
荒凉破败得像是一座闹鬼凶宅。
林巽站在廊下,周身阴气环绕,他不远不近地望着院中那个银发男人,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
这是萧玉随绕不过去的心结,他绝不可能挣脱。
此时,他没了氏神的功德护身,深陷幻境,正神色滞滞地举起了手,指尖漆黑,化成了尖锐的利爪,往自己的心口掏去……
当方渺返回荒宅的时候,入眼的正是这一幕。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萧玉随!”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林巽正享受着此间趣味,却突然遭人打搅,他转移视线看向门外,不悦地拧了一下眉,然后又冷笑起来,“小妹妹,你跟百年前的那个天师一样不识趣啊,难道这便是血脉传承吗?”
他拍了拍掌,又道:“主动送上门来更好,省得我还要花心思找你。”
方渺急得快跳起来了,她脑子飞速转动,想要从近日的苦读中寻找应对的法门,但人越急,越是想不出好法子。
她强行压下焦急的心绪,深吸一口气:“你对萧玉随做了什么?”他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
林巽记恨她方才的偷袭,故意卖关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方渺的余光瞥见萧玉随的手掌已经半刺进他自己的胸膛了,自己的左胸也正疼得厉害,冷汗直流。
倏然间,方渺感到一股暖流驱散了这阵痛,在她周身流转了一圈,最后在她的眼中凝聚。
是萧玉随早前渡给她的一口气。
方渺莫名镇定下来,权衡着此刻的局面,思考要如何应对。林巽却不欲给她这点空档,宛如戏耍猎物的猎人一样,慢慢踱步上前。
真是个变态!
一瞬息的功夫,方渺就想明白了——
不能逃,必须直面这个变态。
然而,方渺明显处于劣势。
她只是看了一些玄门书籍,实操的经验也只有画符咒,几乎没有跟厉鬼邪祟打斗的经历,更何况唯一的武器,罗盘也不在手中……
完了,得凉。
方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轻声呢喃道:“只能拼了……你会帮助我的,对吧?”
天是黑的,月很凉。
方渺盯着林巽被五雷符烧伤的侧脸,突然想起了之前看的一本叫做《伏魇泰山咒》的书,思来想去,觉得这本书里的功法最有可操作性。
一击定生死。
她对自己的能力有逼数,不可能跟林巽打得有来有回,一招不行,或许就直接奔赴阎王殿了。
只是这本书的前引看得方渺心底发凉。
《伏魇泰山咒》里面讲述的是一系列的咒杀法门,看着不像正派清流的道术,更像是邪术。施咒人必须借助外物,或者以自身为引子,从而对敌方实施咒杀。
但咒杀之术有一个弊端。
那便是容易遭到反噬。
若能得到被咒之人的姓名,生辰八字,或者贴身物件,施行咒杀的反噬会小一些。如果毫无准备,就要咒杀一个陌生人……
风险极大。
几息之间,林巽已经快要近到她身前了。
狗命重要,至于反噬的问题……
若是能活下来,再说吧。
方渺想清楚之后,提起一口气,将食指塞到嘴里,狠心咬了一口,指腹顿时涌出一股猩热的血,她比了个手势,将食指抵在眉心,紧盯着林巽,开始高声念咒。
“天罡伏魇,听我号言——”
“速死!速死!”
这一番动作极快,林巽还没反应过来,方渺就已经念完了咒言,这是书上压轴的最快捷的咒杀术,但反噬来得也快。
八字箴言一出,方渺就觉得喉头腥甜,嘴角溢出一抹血,耳中嗡鸣不歇。等她喊完最后的杀令,眼前的万物已然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滤镜,眼眶托不出血泪,从她的眼角掉出来。
方渺几乎七窍流血,她的身子颤了一下,灵魂似乎也快要被碾碎了,但她的指尖仍旧紧压眉心,目光如不能回头的弓,牢牢锁定在林巽的身上。
言既出,令则行。
夜色如墨,月与星子被墨色浸染,整片天空彻底暗下来了,凛冽的阴风哑然而止,似乎被虚空的神明按下了静止键。
树林静窒,虫鸣消弥。
林巽愣了一下,略感不妙,不打算慢悠悠地享受戏耍方渺的乐趣了。他刚想上前直截了当地杀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不可置信地道了声:“你做了什么?!”
方渺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灭顶的疼痛,整个人仿若被抛到火里焚烧,又似被巨石倾轧,痛不可言。她已经分不清从自己眼框里流出来的是血还是泪了,只得将双唇抿得紧紧的,怕自己一开口,就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吟。
她屏着一口气,不敢放松,在心里大声怒嚎:还能做什么?画个圈圈诅咒你这个变态!
骂完,又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萧玉随、萧玉随、萧玉随……!
忽然,天顶的浓云聚拢在一起,凝在林巽的上空,云层中闪烁着青光,如一道道火舌,舔|弄着厚重的云盖,又像是盘旋扭动的雷蛇……随后,那雷蛇轰地一下,降了下来,狠狠劈在林巽的头上!
一下,两下,三下!
方渺不停地发出咒杀令:“速死、速死!”
林巽身上的白衣被雷蛇撕咬破碎,他伏倒在地,痛苦地嚎叫挣扎。
方渺不敢闭眼,在一片红光之下,似乎看到一道扭曲的人影从他的身上飘出来。那轮廓很是模糊,只隐约能分辨出是一个男人,一身古装长袍,长发束冠。
在雷光的灼烧下,这道轮廓更加透明起来,时隐时现。
他不甘地斥骂方渺,却一声比一声虚弱。
随着林巽的倒地,方渺也终于支撑不住了。她跪倒在一地的杂草碎砾上,膝盖扎破,却分毫不觉……
实在是太痛了。
然而,这痛还没有抵达尽头。
虽然林巽已经没了动静,如同一具焦尸一样地躺在地上,但那雷蛇却并未消散,虎视眈眈地朝方渺袭来!
方渺这才开始后怕,猛地闭上了双眼。万万没想到,这道雷最终却没劈到她的身上。
有一双颀长的手臂从后方拢住她的肩膀,将她完完全全地藏在了身下,雷法的反噬转移了过去。
头顶的雷声嘶鸣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退却。
方渺想回头,却一动也动不了。
因为身后那人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窝,与她脸贴着脸。
她只好垂眸看了一眼交横在身前的双臂,卸下了浑身的力气,彻底往后靠去。而身后的人也一言不发地承受住了她的重量。
半晌。
静谧的荒地,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方渺又痛又怕,此前的情势太过危机,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容不得她扭捏多想,直到现在才敢哭出来:“萧玉随……我身上哪里都很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萧玉随搂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方渺又呕出一口血,五脏六腑都荡起灼痛。
她仰起头,后脑枕在萧玉随的颈侧,稍一侧过脸,嘴唇擦过萧玉随的唇角,在他抿紧的唇边留下一道血痕。
萧玉随的鼻腔里满是摄魂的血香,方渺流了太多血,连哭泣都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苍白到与他所差无几。
方才他被困于幻境之中,几乎无力抵抗,却忽然感应到左手的无名指传来一阵烫意,似乎有人在心底呼喊他的名字……
正是这道声音唤醒了他。
萧玉随沉默了一下,抱紧怀中娇小的人,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方渺。”说话间,他的下唇跟方渺的唇又蹭了蹭。
方渺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但疼得太过,意识还迷迷糊糊地醒着,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萧玉随怕方渺听不清,低下头,把嘴巴贴到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把我吃了吧。”
“啊……?”方渺的思维迟缓,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又觉得头重脚轻。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濒死的感觉,嘴里含糊着,却说不出话来。
萧玉随凝视着她几乎变成灰白色的面孔,有些发怔。
浓郁的死气从方渺的眉心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是他曾经送别的每一个亲族那样……方渺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死人。
和他一样的死人。
萧玉随扬了扬唇,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林巽为什么要蛊惑我亲手挖出自己的心脏?”
“因为……”他不需要方渺的应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修为高深的厉鬼,最重要的就是那一缕藏在心窍里的命魂。失去了命魂,会逐渐忘了生前的记忆,直至消亡。”
“如果鬼神愿意主动剖出自己的命魂,便可以续活人阳寿。”萧玉随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诉说一间偶然听来的小事。
“方渺。”他又唤了一声。
方渺仍是没有回答,连呼吸都快要停了。
萧玉随将嘴唇靠过去,凑近到方渺的嘴角,轻轻地吮了一下她的血痕,想要将她血液的味道牢牢记于心间。
紧接着,他将自己的唇瓣严丝合缝地贴到了方渺的唇上,顿了一下,然后用冰冷的舌尖挑开她的牙关,将心窍中的一缕魂魄渡了过去。
晚风呜咽,乌云散去了。
云后的皎白素月探出了半张脸,窥视着荒芜人间。
方渺半躺在萧玉随的怀中,平静的胸膛忽地一个剧烈起伏,与此同时,她发出一道很长的抽气声,眼睑颤动,死白的面庞逐渐恢复了粉嫩,只是脸上几道血痕蜿蜒而下,滴落在衣服上,看起来很吓人。
……
方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仿佛置身与大海,乘着一叶孤舟,摇晃个不停。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眼还没睁开,只觉得一阵头脑晕涨,难受地翻了个身,不想这孤舟晃得更厉害了,让她想吐。
身旁,一道冷冷的男音响起来:“哎,你,别吐我船上啊。”
方渺听到这话,猛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彻底醒了过来。
万籁寂静,暗不见影。
眼前是一条细长弯曲的河流,两岸开满了赤莲花,花茎细长,花瓣细长锐利,随风摇动的时候仿佛是一只只水鬼,朝着船上的人不停招手,挽留。
船夫是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罩里跳动着的是青色焰火,极为鬼魅。
方渺不明所以,有些愣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船夫睨了她一眼,习以为常地道:“刚刚死去之人会短暂地忘记死前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不用太担心。”
方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
……她死了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这是忘川河?”
船夫:“是呀,送你去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去吧……别学那些痴怨的亡魂。”他往河里努了努嘴,示意方渺往下看。
方渺依言照做,瞬间就被吓得汗毛竖起了!
河下,有许多暗影游动,它们时不时朝上伸出手,想攀上这艘小船,被船夫一船篙打落。
“下了船,就再也回不来了。”船夫又警告了一句。
方渺抱腿而坐,点了点头。
她愣愣地乘了大半程的河道,还是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眼见奈何桥的立碑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这时候,方渺忽然感到一阵暖流从口舌之间泛起,迅速席卷了全身,只听得砰砰砰三声微响,她的两肩和头顶倏然亮起了三盏魂灯。
魂灯明亮,燃得旺盛。
明黄的焰色将阴冷的忘川河照亮。
船夫本是吊儿郎当的态度,霎时间惊叫出声:“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有亡魂能复阳?!”
河面翻涌,传来一阵贪婪又嫉恨的呼叫。
“别叫了!都别叫了!安分点!”
船夫一边忙着驱散想要爬上船的冤魂,一边追问方渺:“上头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你、你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方渺哑然,也是满脸的惊愕:“我不知道啊!”
船只摇摇晃晃地抵达了渡口,却没人下船。
船夫跟方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忽然,渡口另一侧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声低吟。
船夫脾气不太好,又勃然大怒起来,冲着黑黝黝的门内大吼一声:“又是哪个瘪犊子见天儿地招魂啊!吵不吵啊!”
那声音却不停,甚至越来越响,响彻地府,直至最后一句咒言,引得忘川河中的孤魂冤鬼齐齐恸哭!
却无人穿越那扇门。
那声音更响了,重复道:“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随着那四字喊魂,方渺居然感到一阵吸力从那黑洞洞的门中传来,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她轻飘飘地浮起来,如一朵绵软的云,咻地一下飘了过去。
船夫显然对此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反应,嘴巴张得大大,平白吞了一肚子的阴气。
他回神之后,从裤兜中掏出手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国骂:“日你妈,退钱!老子不干了!天天BUG,我特么又要去哪儿把人捞回来啊?!!”
在方渺完全被吸进门内之际,她忽然想起了生前死后的一切,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便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这三个字宛如一阵轻风,怅然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说的是——
“萧玉随。”
第17章
◎古镇老街,青葱少年。◎
七月, 流萤似火。
日已西斜,落日霞光是很鲜亮的金明色,沉甸甸地给凤城县镀上一层鎏金。
陈老板置办完殡葬用品,坐着黄包车回家, 下车时踉跄了一下, 也不要别人扶,满身颓唐地进了大宅。
家中佣人在臂间佩戴了黑纱, 快步迎上来, 道:“老爷,您回来了。”
陈老板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嗯。”
他在当地经营着几家商铺,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家里的独子是个不争气的, 整日吃喝玩乐不说, 前几日协同狐朋狗友彻夜饮酒大醉,居然就这么呛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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