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方子清小六岁,不过两人身形差不多,眉眼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方渺长相极为灵动可爱,方子清则更秀气些。
立式全身镜前,方渺一身红绸金线,旗袍的剪裁显得她愈发腰细腿长,戴上面纱,遮去脸上的稚气,看着跟方子清大差不离,很能唬人。
方母围着她转了两圈,很是满意。
“七月一日,萧氏就会派人接你去主宅那边待嫁……”方母又检查了一番珍珠扣的牢固程度,叮嘱道,“面纱千万不要掉下来,你在那边好好学人家家里的规矩,等七月十五正式成了婚,往后就轻松了。”
方渺淡定地点头。
近日来,方父忙于各种应酬,由于搭上了萧氏这条大船,主动过来奉承的人不少,公司面临的困境很快便迎刃而解了。
出门前,他对方渺耳提面命道:“对了,你跟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没有?别把这事说漏了嘴。尤其是梁家的那个混账小子,哼……没什么出息,少跟他混一块儿。”
方渺摘下面纱,凑到镜子前,将颊边掉落的碎发捋到耳后,没说自己约了方父口中的那个混账纨绔下午见面。
午后,日头西移。
阳光依旧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蓉城。
城西的一间奶茶店里,客人都是些年轻面孔。
方渺就是其中一个。
她身着一条吊带裙,锁骨直挺,肩头圆润,两条白嫩细长的胳膊交叉环抱着,站在吧台前,浑身透出一股懒懒的劲儿,说话声故意拖长了——
“一杯乌龙玛奇朵,去冰,半糖。”
在吧台后头忙得不可开交的小哥清脆地应了声:“好勒,稍等。”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瞧见方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发出一声‘卧槽’的感叹,“你丫的,来了也不说一声,找个位置坐啊!”
他叫梁许,比方渺大半岁,是她的铁瓷发小。
两人不亏是多年死党,从小都有离家出走的癖好,连高考都一同落了榜,可以说是狐朋狗友当中的搭档典范了。
方渺现在戴着的蓝牙耳机就是他送的,那时候梁许已经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断了关系之后,平时就在这家奶茶店打工,存下来的钱几乎大半都砸在这份生日礼物上了。
换班时,两人挤在店里的角落里聊天。
梁许手里也捧着一杯奶茶,八卦道:“哎,听说你姐要嫁到萧氏了?”
方渺脸颊鼓鼓的,闻言,几口咽下嘴里的饮品:“对啊,我爸我妈都乐疯了,一下子翻了身,要钱有钱,要脸有脸。”
梁许摆摆手,他不是真要聊这个,又问她:“那你呢?该不会真的要出国读个野鸡大学吧?而且你从小到大都没出过蓉城,怎么突然间就要出国了?”
他的脸色很严肃:“难道……又是因为你姐?卧槽,渺,真的,你压根就不欠你姐什么,为此搭上自己一辈子,不值当……”
“哎哟,没有啦……”方渺咬了咬吸管,“实现人生理想的路上总是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嘛。”
梁许用眼睛斜她,问:“哪个理想?你从小到大说过的人生理想有八百多个。”
方渺施施然道:“十二岁那年说过的——嫁给快入土的富翁,继承亿万家产,在钞票上躺平一辈子。”
说完,她默默在心里纠正了几个字。
不是快入土,是已经入了土。
梁许听得云里雾里,很快被方渺转移了话题。
临走前,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卡塞进了梁许的兜里,在他追出来的时候,扬起手臂挥了挥,慢悠悠道:“收着吧,我自己的钱。拿去复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卡里有七八万块钱。
不算多,是方渺空闲时做游戏代练赚的。
梁许跟她是难兄难弟,从小爹不疼妈不爱,他已经从梁家跑出来了,方渺也要从这个家,去到另一个地方了。
方渺想: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的。
……
时间已至傍晚。
万晴一碧的天穹逐渐黯淡,天际边弥散着一团浓烈的红光,月亮淡淡地悬在半空,不太明显。
方渺坐在网约车里,这个时段道路很拥堵,走走停停,慢得像是裹了脚的老太太。
她靠在椅背里,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夕阳斜切进来,烫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绿灯了,车流缓慢移动。
司机打着方向盘,拐进左侧的一条路段。
眼前的街景有些熟悉。
方渺恍然瞥见路边角落那个小小的神龛,猛地想起了几天前的夜晚,她曾在神龛前放了一包奶糖。
奶糖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野猫叼走了,还是被清洁人员处理了……亦或者,是被神龛里伸出的那只手拿走了。
方渺扪心自问,她真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此时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心底好似有猫爪子在一下下地轻挠着,催促着她下车,好像在说……
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路边了,司机把门一锁,甩了她一腿的尾气。
方渺:“……”淦,这又是什么情况?
真吃错药了?
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心里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就再看一眼?
傍晚,正是饭点。联排商铺里面灯光明亮,人影攒动,外面街上的行人却不多。
方渺蹬着一双绑带鞋,清凉简约,衬得她的踝骨颀长纤细,形状很好看。她慢慢朝那神龛靠近,再次于一米远的距离停下,侧着身子往里面打量几眼。
小门前的烛火已经亮起来了,今儿的风不大,火舌更茁壮一些。小门里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宛如一个深邃的洞穴。
出门时,方渺背了个小挎包,里面装了些琐碎东西,其中就有几条口香糖。
她掏出一条口香糖,佯装小手一抖,口香糖划过一道夸张的抛物线,轻飘飘地落到神龛小门前。接着,方渺弯下腰,看动作是想要将口香糖捡起来,结果却‘不小心’地把口香糖往里推了推,彻底滑进了小门里头。
她后退两步,扭头看了看周遭。
很好,没人注意到她。
方渺眼皮一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那神龛。
没有丝毫的异常。
没过多久,方渺‘不小心’掉了第二条口香糖、第三条、第四条、第五……哦,已经没有了。
她又将手伸进小挎包里,摸了半天,小零食没了,倒是摸出来一条发圈,是由玛瑙珠子串成的,冰冷光滑,在夕阳中折射出璀璨的光点。
还挺漂亮的。
反正看起来不像是垃圾。
很快,方渺又掉了一串玛瑙珠串。
神龛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咕噜、咕噜……”
这时候,方渺的肚子叫唤了几声。
夏天天热,她有些苦夏,中午没吃多少,下午的那杯奶茶也不怎么填肚子,现在胃里空空落落的,饿得慌。
她遵循就近原则,直接进了萧氏旗下的商铺,挑了一家上过央视美食节目的老字号。等了三四桌,终于轮到她,方渺直接吃了个滚肚圆。
再出来的时候,霞云已被燃尽了,天上星子稀疏可数,墨蓝色爬上了夜幕,笼罩着整个城市。
方渺眼珠子往旁边飞快一扫,就见角落的神龛掩藏在黑暗中,两粒跳动的焰色像是一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再折腾了,刚要阔步往前,却忽地停下了步子。
“不会吧……?”
方渺侧回身,不确定地往神龛那儿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眼花,小门前的平地上真的多了点东西。
那东西的轮廓很像是一朵花,她凑近去看——
真的是一朵花。
一朵用红色纸叠成的玫瑰纸花。
花瓣层层叠叠,怒放的姿态很是艳丽,精巧。
方渺很不客气地将纸花拾起来,白皙的手指捏着花杆转了几圈,她低头嗅了嗅,扑了一鼻子的香灰味道。
很像是寺庙里的那种焚香味,又像是纸燃烧后的灰烬味道。总的来说,不算难闻。
起码,方渺并不讨厌。
她没有将纸花粗鲁地塞进包里,而是从耳侧拆下来一枚糖果色的发夹,用发夹将纸花别在了裙子的左侧衣襟。
她肤白,白得像瓷;纸花赤红,红得像血,点缀在她左胸前,宛如一朵扎根在心脏的玫瑰,像极了童话里书写的那则故事。
夜莺与玫瑰。
方·夜莺·渺没急着走,而是将小挎包捞到身前,又伸手在里面翻来翻去,搅出细碎的声响。
包里也没什么了,就一包纸巾,钥匙串等杂物。
嗯?
方渺眼神一顿。
随即,她拎起钥匙串,拨弄了一下挂着圆扣中的小铃铛。
铃铛陡然发出阵阵脆响,清脆悦耳。
她刚做出要将铃铛拆解下来的动作,余光就瞥见神龛小门里倏然跳出来一个小物件,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方渺将之捡了起来。
这是一只纸叠的小青蛙,通体的红。
她轻轻地将纸青蛙捏在手心里,作势又要去摘铃铛。
就在这时,小门里又吐出一抹黑影。
是一只千纸鹤。
方渺算是看明白了,心里有些想笑,脸上却淡淡的。
她的声音清亮如泉,说话时却喜欢拖长音,听起来很是漫不经心。
“咦惹……你不喜欢铃铛吗?”
第3章
◎有点调皮。◎
萧氏主宅。
东院的卧室里一片寂静。
几个中年人互相打着眼色,却没人出声,直到屏风后头走出来一个眉眼忠厚的佣人,几个人才围上去,纷纷开头问道:“太爷身体怎么样了?”
“人醒了没有?”
佣人还没说话,屏风后头就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醒着呢,也死不了,你们少来烦我,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几个人脸上浮起几分尴尬和不忿,其中一个中年贵妇人忍不住抱怨起来:“太爷,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好端端的……怎么操办起萧先生的婚事了?您是没瞧见,这才几天啊,那个方家扯着我们家的大旗,在外头狐假虎威那样儿……”
“是啊,萧先生是咱们家的家神,能跟活人联姻吗?会不会破了风水啊?”
“那方家的姑娘才几岁?到时候怎么喊人?真把她供起来呀?”
“万一触怒了萧先生怎么办?”
要知道,萧氏有许多萧先生,萧太太,但能被他们齐齐尊称为‘萧先生’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萧氏供奉了百年的氏神。
其中详细内情,只有萧太爷知晓,众人只知道‘萧先生’曾是萧家的嫡系血脉,死后不肯轮回转世,吃了族人的供奉,就这么长久地留了下来。
自从有了这位氏神保佑,萧氏便迅速崛起,蒸蒸日上,如今风光无二。
众人七嘴八舌,各怀心思,吵得萧太爷脑袋疼,咳了两声,扯着嗓子叱道:“这事轮不到你们操心,家里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还是少了你们的分红?”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不要耍什么小手段。萧先生庇佑家族百年,这是他的大事,若是……”萧太爷从屏风后走出来,话没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头发花白,满脸的褶子,眼神却锐利精明,看不出是个百岁老人。
百年前,萧家那场灭门血案轰动一时,上下百余人,嫡系只留下一个活口,就是当时的萧家大少的独子,萧枫。
时光流转,百年光阴稍纵即逝,稚童也成了老人。
萧太爷说话很不客气,闹得外头几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不满地离开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良久,萧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他没了休息的心思,披着一件外裳便往屋外走去,这宅子建造得跟园林一样,他穿过一条条长廊,往宅院的中央走去。
宅子的中央是一圈又一圈的回字廊道,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困在里面一样。最中心处,屹立着一个古怪的建筑,乍一看,极像是一座墓碑。
走近了,便知道那不是墓碑,但也差别不大。
这是一座高耸的门楼式神龛,建造得很气派,像一栋独立的小楼。门前,一左一右分别摆着大香炉,里面蓄满了香灰,灰白的香烛烟雾袅袅升起。
小楼没有门扉和窗玖,仅用一帘帘红色帷幕遮住了人的视线。
夜风萧瑟,将帷幕一角拂起,里面黑洞洞的,叫人看得心口发麻。
这座宅子不是曾经发生血案的凶宅,而是后来建造的,大多萧家人不住这头,只在进行祭典时才来一趟,平日里很是冷清。
萧太爷燃了一炷香,烟雾模糊了他布满沟壑的面容,也遮掩了他复杂的神色,他望向帷幕背后的黑暗,似乎在看着什么人。许久,他才自言自语道:“您已经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为什么突然……要娶方家的姑娘呢?”
对此,他也是不解的。
庭院里寂寂无声,夜空中的下弦月宛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散发着寒冷的光,好似正等着要割开谁的喉咙。
萧氏主宅位于边郊,背靠阴山,夜风凉飕飕的,萧太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压不住嗓子里的干痒,又咳嗽了几声,才缓缓转身离去。
就在萧太爷背过身时,又起风了。帷幕被风撩起来了,月光趁机透进神龛,映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男人,发丝银白,与月光同色,看起来冷冷的。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点血色,长相极其俊雅,瞧着二十啷当岁,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透出一股浓郁的死气。
萧太爷似是察觉到什么,回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只好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被风送得很远。
“二叔……”
神龛孤零零地立在四面回廊之中,周围是幢幢的山影。
帷幕后的男人逐渐隐没在黑暗中,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牌位,整齐排列,数量成百。
有一张牌位被单独摆放在最前头,然而木牌上的名字被划花了,看不清笔画。
恍然间,寂静的神龛里又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撞碎了这一室的凝滞与压抑。
男人的视线微移,一双狐狸眼下敛,落到了地面上,就见一粒黄铜小铃铛从门楼的帷幕后头滚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弯腰拾起这枚铃铛。
只有拇指点大,圆鼓鼓的,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滚了两圈。
盯着这小物,他那一成不变的脸色终究是变了,如寒潭的眸子里也荡起了浅浅的涟漪,似是有些苦恼。
神龛与外界的连接全看他心意,但方家子弟的供奉却容不得他拒绝,只因他跟方家有着极深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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