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的往事到此为止。
温歆将目光从漫天星辰收回,原本偏上扬的语调低落如叹息:“我娘一直在等她,可直到病逝也没等到他回来。”
母亲不曾怀疑过父亲的情深,只与温歆言说父亲大约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一定会有回来的一天。
但是在温歆记忆中,初时还活泼开朗,总爱与自己一处玩闹的小姨却于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变得沉默易怒。
温氏两姐妹父母早逝。
作姐姐的温婵大了妹妹七岁,长姐如母般将妹妹仔细养大,两人间的情谊远不是一般的姐妹可比。
所以随着温婵因生产落下的病越加严重,温嬗的性情也变得越加暴躁,痛恨一去不返的虚伪修仙者,连带年幼的温歆都承了她一份恨意。
“我小姨说我父亲是抛妻弃女、不负责任的王八蛋,仗着修仙者的本事大哄骗我娘的感情,见有了孩子就脚底抹油溜了。”
温歆心情复杂,落在膝上的手将衣裙布料攥得有些皱,手指指节也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
轻柔的声音如同羽毛般落下:“可我想相信我娘和我说的话。她临终时依然告诉我,我父亲爱她,也一定爱我,她虽然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再等下去,但是我一定能等到。”
这是母亲单独说给她听的话。
她不敢将这份期待告诉极度怨恨她父亲的小姨知道,也不可能告诉其他人,所以一直都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心情。
温歆想要信任母亲描述给自己的父亲形象,但是在母亲逝去后,没有任何现实佐证能够证明他的真实。
她怕极了这份心情其实是自作多情,怕说出来遭到否认,就连母亲缠绵病榻的那几年痴痴等待都被否定了。
所幸倾听她的程烨不会否认她,他认可小姑娘的一切,就算她口中的那份期待于现实而言其实希望渺茫。
修仙者只是因本身具有灵根,在修炼后获得了的力量,仍然是人,具备人性,会有如百宝阁主事般贪婪者,喜爱玩弄女子感情的薄情郎子也并不少。
同为修仙者互相之间还需要顾虑对方的能力身世,对待凡人却不必再仔细考量。
利用她们对修仙者强大的向往,轻易就能骗上钩几位,玩腻想抽身了也简单,反正凡人入不了修仙界。
一群徒有力量的人渣。
只不过温歆描述中的父亲不似那种人,她愿意相信自己父亲,程烨也愿意抱有一份期待。
然而他一时也不知晓该怎么宽慰她,只得将她冰凉的手执起,合在掌中暖着。
犹豫一会儿后,他还是开口问道:“那如果有机会,歆歆想要主动去见他吗?”
上一世小姑娘与自己说的遗憾中,与生身父亲素未谋面也是其中一桩。
程烨计划带着她去往皇城,就是因为他在皇城的朋友应当有办法能够借小姑娘的血脉联系找到她的父亲。
——可现在完全了解温歆的过去,程烨一时又犹疑起这个主意是否恰当。
如果见面后发现温歆的父亲确实是个抛妻弃女的渣滓,对温歆的打击会不会太大了?
“当然,我本就想要找到他。”
相较于程烨的矛盾心情,温歆却是立刻给出了答案。
“我跟随师父往鸿羽宗修仙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要找到他,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见我娘,是当真因为什么事绊住回不来,还是... ...反正,我想要知道。”
她恐惧自己的心情被否定,可还是想要得到真实,至少让母亲曾经的等待有一个结果。
即便真相可能很残酷。
因此当从师父口中获知自己大约承继了些父亲的修仙资质,拥有三灵根,可以跟随师父入修仙界后,她没有多纠结地就在心中定了主意。
比起被动地一直等待下去,她想要主动去找到父亲。
本就是持着寻人的念头开始修仙的,她对修炼变强或是结交朋友其实没有太多执念,也不图谋那些强大的功法。
可出外寻人也需要些实力保底。
她不好劳烦忙碌的师父与师兄师姐们帮助,就依靠着对阵法的学习来增强自保能力,反正修仙者寿数漫长,她总应能有找到的一天。
然而上一世,直到大魔现世,她也没能如愿找到,仍然不知父亲一去不返的缘由。
程烨闻言颔首,拿定了主意。
他不准备告诉温歆,自己能有办法找到她父亲,但仍要带她往皇城。
将办法拿到手,把人也找到。
找到人后,如果对方真是个负心薄情的人渣,他就直接将人杀了——不叫温歆知道自己父亲的为人,她就会一直怀着美好的期许。
而如果对方真有什么苦衷,他就揭露两人的关系,让温歆能解开心结。
“你说这是你修仙的其中一个原因,那还有别的原因吗?”
温歆听他这个问题愣了愣,旋即颊上浮现些红霞,不好意思地道:“另一个原因其实是因为我一直拖累小姨。我小姨原本有很多追求者的,但是因为要照顾我,最后都没能成。
我已至及笄年岁,就算当时没有师父出现,我也准备离家。之前攒了些钱,我又会烹饪和酿酒,可以另立个女户,不能再耽误我小姨的好年华了。”
她沽酒时就听醉汉们醺得晕乎时多次说起,自家小姨为了自己才一直不嫁人。
芳雨城的媒婆们都叹再拖延下去怕是没有合适的对象能说给温嬗,到时只能选些鳏夫或因疾不得娶的对象给温嬗,可惜了她利落的性情和俏丽的模样。
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温歆明白自己实际是成了小姨无法成婚的累赘。
“我走后小姨果然得了孟医师这样合益的成婚对象。”温歆说到这里,终于欢喜了些:“你瞧见没有,先前孟医师与我小姨间其实有些默契在的,他们两感情一定不错。”
程烨根本没注意他们两之间的关系,不过还是认可温歆的话道:“我看见了,的确恩爱。”
口上说的是“我看见了”,实际他心中想的却是“我知道了”。
他知道该怎么利用魔气钻温嬗的心理漏洞,令她知道悔悟,使温歆不再为亲情神伤了。
又絮絮说了些别的事将温歆的注意力从与亲人发生的不快上转移开,见小姑娘眨眼的速度渐慢,显露出了些困意,他就贴心地扶着她从屋顶下来回到房间中。
温歆与他告别,关上门。
程烨在门外等到她彻底熟睡,谨慎地将平日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影兽扯了出来。
命令它蹲守在温歆的屋外防止意外发生,然后他才循着白日已经走过一遍的道路,迅速抵达温嬗的住宅。
温嬗因为温歆这次的悖逆心中郁结,在床榻上辗转良久,刚刚才入眠,混混沌沌间还没有沉入深层梦境,正是程烨以魔气入侵的最好时候。
虽然程烨很是心厌这个责骂了温歆的女人,但是到底顾忌着她是温歆的亲人,不敢给她留下什么不可逆的心理阴影,致使温歆难过。
因此他只凝化了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魔气,指尖拉扯成纤细如发的缕缕丝线,一端系在自己手指,剩下的团成一团置于掌心,向温嬗轻轻一吹。
温嬗的梦境受魔气侵入,浑身一冷,眉头皱起向丈夫的方向凑了些,可却无法摆脱已经在程烨控制下的梦。
程烨恶劣地笑了下——他会让温嬗见到最想见到的人,但这个梦对于温嬗来说,绝不会是个美梦。
合上眼,他仔细引导起温嬗的梦境发展。
第31章
自从自己最爱的阿姐生育后, 冬天就由温嬗最喜欢的季节变成了她最讨厌的季节。
从前的围炉夜话变成了温婵入夜后一声声的咳嗽,即便将屋子里的炉火烧至最热,温婵也是手脚冰凉。
初几年温嬗只是心疼阿姐生育落下的病根, 替阿姐照顾着软软香香的温歆,甚至在温歆稍大的时候领着她一道玩雪。
温嬗向来玩心重, 已是及笄的年纪,却还能和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外甥女玩在一起。
在她想来,只要作为修仙者的姐夫回来,有修仙者的手段, 阿姐就能立时痊愈, 不会再受病痛折磨。
不过需好好骂一骂他。
回来得太慢,没陪着阿姐生产, 还叫自己阿姐白受了几年的苦。
可她期待的姐夫一直没有回来。
只会咿呀学语的雪糯团子眉眼长开, 能窥见往日温婵的婉和气质,温婵却消瘦得不见半分清丽之色。
原本合体裁制的衣裙都显宽大,她仿佛成了画轴上的美人, 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从温婵开始咳血的那个冬天起, 温嬗就没有半分玩心了。
她清醒了,自己与阿姐都被修仙者假装的深情骗了, 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买来熬煮的药材治标不治本,治身不治心,温婵如同被攀折下的百合花, 就算浸入清水中也不过拖延些枯萎的时间。
且她不单是身体不适,除去温歆在的时候, 她都会习惯性地皱眉眺向远方, 忧心音讯全失的爱人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迟迟无法归来。
温嬗真的太恨了。
那个曾经被她甜声唤姐夫的修仙者哪怕如戏本子上的负心汉, 传回一句从此不与自己阿姐再有纠缠也好。
她的阿姐向来极坚强, 就算得知被玩弄抛弃,肯定也能很快从阴影中走出来,不会一日日沉浸在忧思中。
温嬗尝试过叫醒自己阿姐。
告诉她,那个修仙者肯定是个老练感情的人渣,让阿姐不要对他怀有希冀。
只要养好身体,就算没有他,她们姐妹两一样可以将温歆带大。
温婵却只是一边轻拍着在怀里安睡的温馨,一边用含情目看着温嬗,柔声道:“嬗嬗为什么要这么说玄黓呢,你知道他的,他与我的感情是真,如果不是出了事,绝无可能不回来。”
温嬗想要闹,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她要是知道那个人渣会抛妻弃女,一开始就不该为他领路,不该让他与自己阿姐相识,不该为两人感情铺路。
她太后悔了,她恨不得回到过去掐死那个轻易被修仙者演技瞒骗的自己,也掐死那个该死的人渣。
可她不敢吵到自己阿姐,憋了一腔恨意无从发泄,只得走出阿姐暖和的房间,用屋外兜头刮来的风雪清醒一下脑袋。
雪。
怎么又在下雪,她阿姐走的那一天也在下雪。
温嬗的思绪停住,看了看自己脚踩出吱呀声的白雪,又回身看刚才还烧着火炉的屋子。
屋子冷清地闭着门,门上落了把沉重的锁,显然已经很久不曾打开过。
可她明明才和阿姐说了话,才从屋子里出来。
温嬗疯了般奔回去,拿拳头砸门砸锁,却根本无济于事。
“小姨?”她身后传来温歆不太确定的问话:“你想要进娘亲的屋子吗,我去给你拿钥匙。”
稚嫩的小姑娘取来钥匙,被温嬗夺在手里。
因疼痛不断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捅入锁眼,终于成功打开了门。
屋内的所有物什都罩了层纱,纱上积了些灰,没有半分暖意,也没有丝毫温婵生活在这里的气息。
“阿姐,我的阿姐。”温嬗立在门边念了两句,就冲入屋内想要将温婵从房间里找出来。
“小姨,娘亲已经走了两年了,你……”小姑娘大约是被她几近癫狂的举动惊着,忐忑地出声,想要唤回她的理智。
“你闭嘴,她刚刚还在这里的!”温嬗听不得她说温婵已逝,打断了她的话。
于是她得以安静地在屋内翻找温婵存在的痕迹,只有她不断碰倒家具的声响。
累得满头大汗,最终也一无所获。
她心中空落,坐倒在纷乱的家具间,在只有自己一人的安静里忽然生出极大的恐慌感:“歆歆?”
懂事的小姑娘不可能放任她一个人在屋里就这么离开,可她探身望向门外,门外只有白茫茫一片的雪。
温歆去了哪里,难道是自己刚才喊她闭嘴的话太凶,吓得她逃走了吗?
这样寒冷的天气,她小小的年纪独自出外去不知会遭怎样的意外。
就算只是在雪地里摔一跤,跌一身湿不换衣都有可能发起高热来。
她可是向阿姐保证过一定好好照顾温歆的,真要出了意外,她还怎么对得起阿姐。
温嬗手脚并用着从地上爬起来,跌撞着冲出房门,冲到街道上一边喊着“歆歆”,一边向四处张望着。
街道熟悉而陌生,平日如果她这样喊,邻里一定都出门来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可今天没有,街道独她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喊声被混在风雪中显得含糊。
温歆离开家能去哪里呢?
温嬗一边寻觅着她的踪影,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止住了脚步。
——她想起来了,温歆和一个自称是鸿羽宗宗主的修仙者走了,去往修仙界修仙去了。
可修仙界的人具备实力却不一定具备善心,她已经从自己阿姐的悲剧中认识到了这一点。
纯善的小姑娘没有什么身世背景,天赋也不一定高,能在那种世界落得什么好结局吗?
而且温歆写给自己的书信上还说她想要借着进入修仙界的机会找到父亲。
什么父亲,那是抛弃她和自己阿姐的人渣!
明明自己花费几年时光认真将她养大,结果她竟然为了素未谋面的父亲,轻易将自己抛下。
温嬗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还是输给自己最痛恨的人。
难道因为那个人渣是修仙者,温歆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放弃自己了吗?
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烈焰灼烧,温嬗又悲又怒,忽然听见悠悠一声叹息:“嬗嬗,你问过她了吗?”
温嬗不敢置信地看向声源方向。
身着一袭天缥色长裙的温婵风姿绰约,面上没有半分病容,仿佛不曾遭遇那场爱情劫难,仍然是那个温嬗记忆里人人爱慕的阿姐。
她又问了一遍:“嬗嬗,你有了解过歆歆是如何想的吗?”
温嬗这才恍然领悟,自己大约是在做一场梦。
但能在梦里与阿姐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委屈地向温婵道:“我将她的来信翻来覆去地看过,除去那些道歉问候的话语,就只说了她要寻找父亲的事。
那个人渣哪里配担她一声父亲,她巴巴地去找,就算找到了,他会认吗?他要是会认,就不会有抛妻弃女这回事!”
温婵静静地等待她说完,无奈道:“你总将自己的怀疑当作一切想法的根基。
嬗嬗,当初我与你说以玄黓为人,就算一直未归,也一定非是他本心,你不愿信。那么这回我说以歆歆的性情,你们俩之间的情意,她去寻找父亲,不是要背弃你,你信吗?”
自己阿姐说的话,温嬗无论如何是会听完的。
虽然她仍然无法认同阿姐说那个人渣有苦衷一类的话,再大的苦衷也抵不过她阿姐至死等候所遭的苦难,但是温歆是她带大的,温歆对自己这个小姨的爱重她当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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