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时候他这作掌门的常往凡俗界厮混且罢了,临到大魔现世的时候,竟不知去了哪里。
周寒桐师从他时日最久,虽然平日因为他不着调的性情,常与他发生争吵,但却从内心敬服修至化外境、凭一己之力创立鸿羽宗的师父。
他不信自己的师父会贪生怕死地躲起来,让弟子们去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
但事实就是危难关头掌门不见了,周寒桐用尽各种办法都联系不上他。
到小师妹牺牲一切囚住大魔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宗门,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反而于次日无声无息地再度离开。
这一走,干脆消失了十年。
周寒桐对他心存的所有希冀与信任,都消磨在漫长的十年时光中。
如果他们不是得到重来的机会,回到还能弥补的过去,师徒重逢时,陌路就是最好的结局,他断然不可能再唤出一声师父。
明庭烟与秦君幽的心思与他大致相同。
他们要求的并非是在大魔威胁下受师父庇护周全,而是师门上下至少戮力同心一起对抗敌人。
没有掌门师父坐镇,即便来的不是无可匹敌的大魔,而是有希望战胜的敌人,也会因为人心涣散难以取胜。
若是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三人都不能接受同样重生回来的掌门。
“我正要与你们说起。”
掌门没再绕弯子消磨徒弟们的耐心,整理过腹稿,将自己的经历向他们娓娓道出。
三人从前都对封族闻所未闻,若非掌门神态认真不似谎言愚弄,几乎要以为是他编造出的拙劣借口。
“你们尽数受一个封族男人的感召,聚集在一处山谷无法离开……”
周寒桐自言自语般咀嚼着掌门的说辞,忍不住质问道:“你们可都是化外境真仙,移山造海且不在话下,竟会被一个人困住,封族的人竟有那么强?”
化外境之间即便战力有高低,也不能轻易奈何同境界的人——怎么倒会一齐被困住了,难不成封族个个倒比化外境还要强些。
“说困住不恰当。”
掌门无奈地垂下眼幕,露出自责的神色:“我们都听信了预言,以为封族会解决祸端,所以初时没有尝试强行离开。”
略一停顿,他答了周寒桐后一句问话:“他们的强大并非体现在武力上,而是对规则的运用上。我们所在山谷结界虽然看着不很坚固,但是身负不杀伤魔种的禁制,就是不能闯出。”
山谷的结界特意针对他们身上的禁制设下。
若怀着对大魔的杀心去闯,结界就会与禁制响应,无限弱化他们的实力。
通过窥世镜望见明庭烟重伤昏迷时,掌门就不信邪地以身相试过一次。
但就如召集他们的封族男人所说,他有杀心,闯不出阵去。
倒是另外一位化外境大能因为觉着有趣,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发现来去皆能。
其余人见掌门仍不死心,就都劝说让他不要太急迫。
毕竟能一招击败明庭烟的大魔,单以战力讲已经胜过他们许多。
即便是善于战斗的醉剑仙都不太可能是对手,不如就等着封族遣派的救世者去解决。
掌门望了一眼坐在竹庐中焚香烹茶的封族男人,勉强按捺下迫切离开的心思——然后便叫他在窥世镜中见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歆歆牺牲化作光笼囚魔,困我们的结界不存,那个封族男人连带他所在的竹庐都不见踪影。”
“怎会有这种事。”秦君幽听完他的讲述,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他眉头紧皱起,身子微微向前倾:“他竟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当着所有化外境真仙的面逃走吗?”
“倒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他没有逃。”
掌门轻轻笑了声,嘲自己登临化外境,成为他人口中真仙已久,竟有一日会自觉见识浅薄,叹道:“之后追查封族踪迹,我大致明白了其中缘故。他使的是一叶障目的手段,但不仅是视觉,所有五感都被一并欺瞒。”
人和竹庐根本没有消失,只是他看不到,接触不到罢了。
可惜等他知晓这个手段,早就无从去找当时所处的位置,不知封族男人是否还在那个地方,也依然没有办法破除一叶障目。
“像是凡人不得见修仙界。”明庭烟一直怀抱着凌霄剑靠站墙边,无言听了许久才淡淡道。
“就是一样的。”
掌门看向明庭烟,沉声将自己了解到的事道出:“修仙界的结界与他使出的一叶障目根本出自同源,不过是用材料组合,替换了封族的血脉力量。
甚至有可能结界就是封族设下,好规划出修仙界与凡俗界的边界。毕竟他们虽然避世,但是一直都有在刻意影响这个世界。”
晋升至化外境就会被他们联系设下禁制,便是其中之一。
他将自己的乾坤囊解下,掷在桌上,道:“乾坤囊内有乾坤世界,也是炼器师得了他们的知识传授。”
掌门在十年间刻意搜寻,知晓了不少隐秘——许多不曾在意,又与生活关系极大的事,竟都有封族影响其中。
“歆歆能祭命为笼,就是身负封族血脉。”
掌门将话题引回到温歆的身上:“我后来仔细了解过她的身世,她母亲那一脉都只是普通凡人,应是承继自父亲。
可惜我去问时,她唯一的亲人小姨已经过世,无从知道相关她父亲的事。想要追查封族,我还得从别处着手……”
“师父的意思,仍然是想要通过你口中那个封族来解决未来会现世的大魔?”周寒桐打断了师父的话,问道。
师父的一番话后,周寒桐对他的愤懑之情基本已经消失。
冷静下来就将重心重新放在了应对未来的危机上。
“是,就我调查,许多事都是封族影响其中,包括大魔现世的预言蹊跷,所以还是得找到他们。”掌门道:“若有你们的渠道一起调查,应能更快找到。”
“我不同意。”首先反对的竟然是明庭烟,她的视线冷寒,道:“我所依凭的只怀中剑,胜且了,败不过一死。”
她并非不信掌门的叙述,只是比起去找什么封族,哀求或逼迫对方出手解决大魔,她更偏向于自己变强打败大魔。
她仍是要入囚魔森,无论自己现在的身体能不能适应那里充斥魔气的环境,她都会逼自己在那里变强。
掌门沉默不语。
修仙者境界的划分只有灵悟境与化外境,若判定大魔实力,肯定需将大魔归在化外境,境界的差距划开实力的鸿沟,他不认为明庭烟能有胜机。
同是剑修,至少应当由他这个化外境剑修去拼——然而除却在激愤的情况下,他都不希望与大魔正面相战。
越是强,对有灭世能力的大魔实力了解就会越深,虽然要将大魔归在化外境,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化外境之上并无境界名称罢了。
“我也认为比起找什么封族,不如团结修仙界现有的力量。若是至大魔现世那日,大小宗门不慌乱,所有修仙者能齐心抗敌,未必没有胜机。”
周寒桐在明庭烟之后开口,他所说的就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做的事情。
虽然不能言明重生的事,但却能隐晦向其他宗门暗示未来会出现的危机,用一些条件交换,形成一个对抗同盟,安排一些对抗的手段方案。
至少到大魔现世的时候,不至于如上一世那样,擅于战斗的天骄们自恃实力前去单战,然后残然落败。
“不过师父既然说了封族的重要性,以后与其余宗门人交谈时,我会问问有关的事情。”
周寒桐处事周到,即便不很认可掌门提出的想法,考虑到探查封族事宜对他现在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妨碍,也还是答应了。
秦君幽看看师兄师姐,又看看师父,想了想道:“要我提供帮助,无论如何我需回京都,否则我能给的只有钱财。”
他本来就没有想到什么具体可行的计划,并不介意按照掌门所说探知封族的消息。
卸去不正经的神态,他表露出几分皇室贵胄的威严:“国祚绵延至今数百年,若真有封族这种存在暗中推手,我应能从国事杂记中找到蛛丝马迹。”
三个徒弟皆表态过,掌门收拢成拳的手松开,提起唇角露出个笑容。
徒弟们持主见,与他意见不同没什么不好的,各行其是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避免由温歆的牺牲换取苟活的时间。
“很好。”较之谈话前,他的心态轻松了许多:“那就各按安排做。”
做所有能做的,然后便可心安等结果。
这一世大魔现世,最不济他受感召去往封族男人所在处后,直接与男人翻脸强迫对方解除结界,拼上性命至少伤大魔几分。
到底也是剑修,若实在别无他法,如明庭烟所说,倚持长剑酣畅战死,为徒弟与门人争来些许生机也是值的。
总归他这作掌门、作师父的多活半刻,也不能让小徒弟祭了性命。
第12章
在温歆向师父学习秘术的这段时间里,总不长久待在宗门的二师姐离开了。
离开前,明庭烟夤夜拜访了温歆。
她没有吵醒温歆的睡眠,而是将自己提前书写好的书信留在了温歆的窗台。
天明时分,紫雷猫叼着信件回来,温歆拆开看了看。
书信洋洋洒洒数百字,除告知温歆她需要离开很长段时间这件事外,其余全是她不擅长宣之于口的关切和叮嘱。
其实关切和叮嘱,明庭烟也不很擅长,所以用词显得颇为生硬,温歆通篇读下来甚至不算流畅。
但是她很高兴,读了几遍后,收在了自己放贵重品的小屉里——虽不知什么缘故,但是师姐愿意留信与自己告别,就说明师姐与自己的关系亲近很多了吧。
虽然有些遗憾守岁时没有了二师姐,但是二师姐离开尚是意料中事。
让温歆没想到的是三师兄竟也要在除夕前离开宗门。
即便她早注意到三师兄有在收拾东西准备远行,也料不到他会急到连除夕都不在宗门过。
前去送行的时候,温歆犹豫着把本来准备好要在除夕送给三师兄的香囊送出了手。
她给大家都备了一个,二师姐那个没能送到她手里,三师兄这个也要提前送了。
香囊的样子普普通通,但内侧有她新学会、简化过的阵法。
简化过的阵法,功效自然比不上原本,但是胜在材料简单。
甚至都不需用她的血,小块鸡血石与一些芳草就能发挥功效,助益佩戴者宁心静气。
秦君幽欢欢喜喜接了,也没仔细问香囊有什么玄妙,就直接往自己腰上系。
他腰间白玉革带上原本已经系了块蓝田玉龙刻,既要替换,就欲解下龙刻当作回礼送给温歆。
价值实在不对等,温歆也不喜欢佩玉,连连摇头摆手说拒绝。
秦君幽便没再坚持,将龙刻往乾坤囊一塞,笑眯眯道:“我这次回家,有几道极美味的糕点可以带回来给小师妹尝尝。”
温歆颇馋嘴,好厨艺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听三师兄要给自己带糕点回来,就莞尔笑道:“好啊好啊,那师兄什么时候回宗门?”
“可能不会太快。”秦君幽不太确定自己找封族的线索会花费多少时间,所以不能给出明确答复。
看见温歆写满期待的眼睛如盛着星星,他伸手轻捏了捏小师妹颊上软肉,许诺道:“但一定不会忘记答应你的糕点的。”
他乘上马车,温歆目送来迎接他的仆人与车队远去。
直至完全看不见了,她才回到怀剑峰师父的住处,跟着师父继续学习。
*
师父传授给她的秘术确实与她的修仙资质无干系,实际上温歆这些日子都在练习如何在木牌上刻字。
化外境掌门从晋升化外境至今,炼化了三缕可以外放的本命剑气,可以将剑气留存木牌中,只不过使温歆能够运用剑气不是太简单的事。
温歆需要模仿掌门的字迹,一丝不苟地在木牌上刻上一个“剑”字封住剑气,之后她就能激活木牌,运用三次掌门的醉剑。
她从前没有尝试过拿刻刀雕木,模仿字迹最开始模仿的也不像,因为掌门的字如其人,很是龙飞凤舞,与温歆的簪花小楷完全不同。
要将二者结合起来就更难了。
尤其木牌本身就小,稍有不慎就会刻坏,可要是太小心谨慎,又会模仿不出师父狂草的韵味。
为了不叫师父失望,温歆离开师父的住处后也依然在练习,甚至进了厨房都会用厨刀在食材上试验写字。
勤奋总是能得到回报的,在除夕前一日,她终于向师父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木牌被串在温歆自己编的红绳上,可以直接当作手链戴在手腕,用起来也会方便。
掌门执起看了看。
剑气已然被封存内敛在木板中,不仔细看就会只觉得是朴实无华,寻常时候温歆不激活,断然无人能料到它所蕴威力。
“做的很好。”掌门不吝夸奖,将手链递还给温歆,笑着赞道:“我就知道歆歆的学习能力上佳,肯定能做到。”
温歆赧红着脸接过木牌,没有讲自己多付出多少勤奋,小心地没有让师父发现自己手掌上已经被磨出痕迹的嫩茧。
“若是三次剑气用完仍有危险,或是遇见剑气对付不了的麻烦,你就毁坏木牌。我寄一缕神魂其中,可以虚影降临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掌门仔细向温歆嘱托完,又略作沉吟,拿出一卷羊皮卷轴:“歆歆既然已经开始研习阵法,不如也看看这个。”
卷轴上是他凭记忆绘制的修仙界结界构造。
结界的内核就是那个封族男人使用的“一叶障目”手段。
这手段用来隐蔽自身,连化外境都可以瞒过。
如果温歆能够参透,无论处在什么险境,至少能保住性命无恙。
可惜的是掌门仅仅临摹背下结界的构造,并不知该如何应用,自然也无法教温歆,只能由着她自己参悟。
温歆误会师父是要让自己看过后提供些帮助,沉下心展开羊皮卷轴,入目繁复得过分的图纹惹得她眼花。
蹙起秀眉,她以指腹描过几遍图纹,隐约能判断出它是由十余种不同纹理交叠组合而成,所以才会显得复杂异常。
然而其中她认识的纹理不过两种。
照猫画虎地复刻出来不难,可单凭模仿画下来,即便激活也顶多只能发挥一成的效用。
而要说能完全领悟其中玄妙,作出一模一样的结界阵法,温歆的能力还远不足够。
她以贝齿轻咬住下唇,又琢磨了一会儿,仍未参透出什么关窍,便只能歉然向师父道:“我不太能看得懂,师父若是急用这个,怕是不行。”
掌门闻言面露诧异,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她误解了自己的意图,忍俊不禁。
“我可没什么急用的,这图纹的确复杂,并不强求你一定学会,只不过若能有成,可以更强你的自保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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