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红红的,闷闷不乐的模样。楚让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想说点什么,又无从安慰,干脆摘下了面罩,说:
“你不是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现在给你看脸,你别哭了。”
明窈带着鼻音啊了声,抬起头来,撞入眼帘的就是楚让那张冷淡但尚算剑眉星目的脸。让人惊讶的是,摘下黑色面巾的楚让算得上俊俏的类型,只是——
他的左侧下半张脸上,有一道蜿蜒至下巴的伤疤,狰狞凶狠,在这张脸上格外显眼。
她怔怔地盯着那道疤痕。
楚让浑身不对劲,想要把面巾给拉上。明窈伸出手指想去摸他的伤疤,而后忽然想到前几日刚刚悟出的要有距离感,顿时止了动作,把手缩回来。
她望着他,软声问:“阿让痛不痛呀。”
她没觉得丑,也没被很吓到,只是觉得很意外。
楚让愣了下,偏开头不答,顿了顿,他又说:“不痛。”
“阿让哥哥很漂亮。”
她的漂亮就是夸奖的意思,楚让知道她在夸自己。说完这句话,明窈就没再追问了。
沉默片刻。
明窈说:“如果幺幺没有在司府,是不是就不会认识你们了。”
楚让点了点头。这是废话。
明窈又说:“那如果幺幺以后有一天要被送走,是不是也不能见到你们了。”
明窈想到了很多人,蒲叔公公、姜阿婆、张婶婶、忠诚的仆从们以及司大人。
楚让一愣,他听到了“你们”两个字。许是他想多了,他诡异地觉得明窈也在问他。
他忽然有点烦躁。明窈会离开?司大人不是不把她送走吗。他硬邦邦道:“是的。”
顿了顿,楚让告诉自己他只是害怕明窈会哭,又补了句:“但若你很想念卑职,卑职还是会去看你的,明小小姐。”
明窈:“好吧。谢谢你阿让。”
她慢慢站起身,情绪看起来好多了。唇边带着小梨涡跟楚让招招手,说:“阿让也去休息吧。”
晚膳很快摆好,明窈跟姜阿婆和张婶婶一起吃的。她没去乌螣堂,司羡元也没派人来找她。
前几日尚未有端倪,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众人渐渐察觉出不对劲。
蒲叔公忙完这阵子才发现这件事,他对府里的情况异常敏感,终于有空闲把姜婆婆拉到角落,纳闷道:“他们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吵架了?”
姜婆婆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谁。
别说蒲叔公了,府里的仆从都窥出几分端倪。这两人就跟突然冷战了一样,鬼知道春祀去寒岩寺发生了什么?
姜婆婆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悄悄道:“我瞧着,这事像是司大人单方面不理明姑娘。上次从寒岩寺回来,明姑娘在池塘边哭了许久,还是楚让回来了安慰几句才哄好。”
“真是奇了怪了……”
姜婆婆死活想不明白。明眼人都瞧出来司大人越来越宠着明窈,到底是什么了还能跟明姑娘置气?
蒲叔公没回答,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一般,这次恐怕是司羡元那边的问题。
等姜婆婆走了,蒲叔公思来想去,进了乌螣堂,敲响了书房的门。
司羡元道:“进。”
蒲叔公进去,看到司羡元正在书案前看折子。
蒲叔公关上门,酝酿着说辞。他跟司羡元十多年主仆,早已了解透彻,这回若没人来,以司羡元的性子估计能跟明窈冷战很久。
哪怕明窈不记仇,蒲叔公也舍不得她吃这般亏,司羡元这里早晚得有人来说这个事情。这个司府没了他简直转不了。
蒲叔公叹口气,看着司羡元半天也没看进去一张折子,开门见山道:
“大人,您跟明姑娘是冷战了吗?”
司羡元闻言放下折子,眉梢微挑,道:“没有。为何这般说?”
蒲叔公道:“说句心里话,老奴觉得您在单方面跟明姑娘吵架。”
司羡元渐渐收了面上的几分薄笑。他说:“蒲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蒲叔公知晓自己说对了,于是直言道:
“大人,您说您打算让明姑娘以后嫁人离开司府。但要老奴说,您是不是不想让明姑娘走了?”
第41章
司羡元放下折子看着他, 少顷,突然冷笑一声:“本官为什么不想让她走?她吃我的,喝我的, 还想在这待一辈子?”
蒲叔公简直被他气得头疼, 他素来不知司羡元的性子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想骂又骂不得, 苦口婆心道:
“司大人,您当初养了明姑娘,如今又要将她弃养,那您如当初的明府有什么区别?那不如一开始就别捡来她。”
司羡元淡淡道:“没有弃养。”
蒲叔公道:“可她以为您要弃养。”
司羡元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片刻后又觉得多说无益,只道:
“那是她的事。”
他高位坐惯了, 行事自有主张。想做什么, 需要做什么,何须别人来干涉?
明窈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行为判断,他决定疏远她, 再给她找爹娘,嫁个好人家, 这些已经仁至义尽。
司羡元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蒲叔公不跟他吵, 道:“那您不准备弃养,为何要与明姑娘冷战?为何还让她感觉自己要被抛弃?司大人, 偌大司府上上下下都看出来你们在冷战了。”
司羡元闭上眼睛, 不再说一句话。
蒲叔公也叹了口气。
司羡元在想什么其实他完全猜得到,他都跟了司大人多少年了, 早已是推心置腹的人。司羡元无非就是觉得明窈长大了,又素来与他黏糊,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所以准备与明窈划清界限。以司羡元的性子,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也最冷漠的方式。
蒲叔公知道,司羡元不是个冲动的人,不理明窈也是在冷静之下才做出的决定。
但蒲叔公私心里是偏心明窈的。那个小姑娘没爹没妈,总不能再让她经历第三轮失去自己的家。
蒲叔公捡着好听的话说:“明姑娘心地善良,单纯天真,从来没白吃白喝。隔几日她都会帮着司府的仆从做活,发给她的红锦包也没怎么用过。跟夫子们上完课,结课的时候明窈就会送一副画写一副字来答谢,有时候吃了厨子的药膳小灶还会帮着洗碗。”
司羡元视线投过来。
这些小细节他倒是从来不知道。
他只淡声说:“她娇气得很。”
蒲叔公又开始头疼,说:“司大人,那谁导致她娇气的?”
司羡元平静道:“本官养的。”
这不完了吗!
捡来了,养大了,给人家养娇了,转眼又不理人了。
活像一个负心郎。
蒲叔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想了想,蒲叔公决定换个角度,问:
“大人的顾虑老奴也能感受一二,女儿家大了,再留在身边总归看着不像话。但是大人,明姑娘从小都把您当长辈,您是如兄如父的存在。说的直白点,当哥当爹的都不养女儿了,女儿能高兴吗?”
司羡元要被蒲叔公气笑:“本官什么时候成她的长辈了?”
蒲叔公理直气壮:“那不然是什么?”
司羡元道:“蒲叔,本官第一次发现你还有舌灿莲花的本领。”
蒲叔公并不心虚,坦然道:“大人谬赞了。”
既然府邸多年的管事都说到脸上了,司羡元不至于不给他面子——至少司羡元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他站起身,看着窗外明媚的日色,道:
“去喊明窈来用午膳吧。”
蒲叔公应了一声,领命离去。
府邸上下都知道司大人跟明姑娘又和好了。
明窈并不知道司羡元前几日为什么不理她,她不记仇,但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上。不过司羡元似乎忘了他与她冷战过,每回喊她用膳时都照常给她夹菜,还不忘监督她不许挑食。
以至于明窈总感觉寒岩寺回来之后的那段时间是自己的错觉,司羡元只是忙于公务才不怎么理她的。
户部的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来司府。
楚让过去了一趟,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乌螣堂书房,瞒着明窈把户部调查的结果拿给司羡元看。
本以为能有什么消息,但看到户部传回来的结论时眉头一蹙。
明窈的消息在户部丢失女儿的人家里居然查不到。
哪怕是她爹娘死了,户部也能查出来,可是偏偏一点线索都没有。
司羡元坐直身子,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这只能说明三个可能——要么明窈是京城黑户流民的女儿,要么是外地人家女儿流落京城,要么就是……
她的身份太高,属于保密消息,不在户部户籍记录范围。
第一种情况应当很罕见,哪怕是战争之年,大梁对于黑户流民的管辖都相当到位,京城鲜少见到没有被户部登记的人。要么就是穷凶恶极之徒,要么就是穷的吃不起饭。
但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像是能生出明窈这般华贵娇矜的人。只是当时是战争之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第二种情况可能性很大,明窈出生的日子战乱尚未完全平息,有外地人家入京躲难,结果可能生了女儿带不回去。
至于第三种情况就属于无端猜测,没理没据,但也不能排除可能。
司羡元手指骨敲击着书案,思忖着户部给的消息。
本以为应该很好找,但现在看来比他想象得要麻烦点。
“先这样吧,让户部继续查。告诉蒲叔公,让他派些人去京城之外找找,若有线索即可告本官。”
“是。”楚让领命离开。
给明窈找爹娘的事情暂且搁置,司羡元要忙新的事情了——螣院那条巨蟒养得差不多了,可以取胆入药了。
这是一件大事,司府知道的不多,明窈还是来找司羡元用膳的时候听沈大夫说才知道的。
明窈饭都忘记吃了,微微睁大眼睛问:“司大人,您可以治病啦?”
司羡元颔首,给她夹了块藕片,说:“不要挑食,乖乖吃掉。”
“哦。”明窈吃掉藕片,问:“可以治好吗?什么时候开始呀?会有危险吗?”
司羡元道:“差不多可以治好。只差几味药,药材齐了就能开始。危险……什么危险?”
明窈歪了歪脑袋,道:“就是出现意外啊,副作用啊,药效不对啊……之类的。”
司羡元道:“会。”
明窈睁大了眼睛,但至于能否顺利进行连沈大夫都无法保证,只能说尽量。
明窈掰着手指数着天数过日子,司府有权有势,找几味药轻而易举。很快,药效朝齐,司羡元告了十日的假,准备让沈大夫着实准备开始。
司羡元点了数个暗卫随身跟随看护。等了数年,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马虎不得。
他是丹田受损多年,最重要的药引就是新鲜的蟒蛇蛇胆。因此,药方的第一步就是杀蛇取胆。
司羡元带着武功高强的十个暗卫来到螣院,明窈央求了司羡元带上自己一起。她远远站在后方,看到暗卫们护着司羡元一同进入螣院。
巨蟒虽然被圈养十多年,但到底心性残忍,被饿了数日的他看到来人就想杀戮吞食。
司羡元拔剑,在巨蟒吐出蛇信子快袭之时精准地挑中它的七寸。巨蟒尾巴猛地一甩地面,另一名暗卫飞速赶来,压制住巨蟒。
巨蟒有些愤怒,吐着蛇信子再次袭击而来。
司羡元不能轻易动用内功,但他武功仍是高强难比,其他暗卫个个都是司府多年训练出身,很快巨蟒有所不敌,被硬生生斩杀。
司羡元身上染了几滴血。他面无表情,染血的剑尖挑开蛇皮,剑尖一旋就找到了蛇胆,完完整整地取出来。
蛇胆被放在特定的木匣里装好。明窈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司羡元一把把她捞了过来,摁着她的脑袋往外走去:
“跟紧点,等会炼药再看。”
“好吧。”
明窈抓住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跟着来到沈大夫的煎药屋子。
沈大夫接过木匣有些激动,他也等了数年,第一次见到新鲜的蛇胆。来不及多说,他捧着木匣匆匆进了内室,只让煎药小童跟着一起进去处理药草。
司羡元将无关之人驱逐出去,只留十个暗卫在房内。看了一圈,除了明窈和暗卫之外不再有别人,他撩起衣袍躺在早已备好的木床上。
明窈看到木床四个角有绳子,她疑惑道:“司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暗卫给明窈解释:“司大人要卸去周身武力,静养休息一个时辰后服药。”
明窈懂了,恐怕等司羡元服药后会发生意外或者暴起,所以才要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看着。她没再多问,坐在角落的小木凳上,端端正正地望着他。
她也被留了下来,那她也要好好看着司大人。明窈心里顿时有了一种被赋予使命的感觉。
这个药方经过多年完善,沈大夫早已铭记于心。处理好蛇胆,别的药材都轻而易举处理完毕。一个时辰后,沈大夫推开内室,一股浓郁的苦药味飘出来。
沈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瘫在角落,这个药耗费他不少心力,摆手示意药童给司大人端过去。
司羡元坐起身,端着药碗,闻了闻药味,一饮而尽。
明窈闻着苦药味都忍不住往后躲,却看到司大人眉头都没皱一下。
司羡元躺回床榻,闭上眼睛。
屋内的人都紧张地等着。
很快,一炷香后,药效渐起。司羡元先是隐隐皱着眉,随即痛苦像是慢慢扩散的全身,他喉中压着闷哼,握紧拳头青筋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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