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垂头,腿上的手握着拳,指关节发白,快要渗进她雪白的西裤里,她在隐忍怒气。
路过她背后的库里南已经消失在远方的红绿灯,沈洵祗摘下眼镜,让情绪找到了一处平衡点。
至少那个男人应该看到了。
“对不起。”沈洵祗温着嗓,眼神柔和,带着愧疚,“是我情不自禁,莺莺。”
“我想起第一次吻你是在车上……”
“闭嘴,沈洵祗,别脏了我的车。”姜怡妃反感着,却不敢去看他。
她利索地把车开出去,信号红灯光线宛若照进了她的眼睛里,分辨不出是怒是羞。
曾经纯洁的回忆被她说成是脏东西,沈洵祗知自己活该,但心中难免不快。
快速移动的汽车内,姜怡妃对他爱答不理。
脚底,沈洵祗加大了力度,发泄般的碾着报纸里的易碎品,他知道这是那个男人给她的东西。
那天从陶瓷小店里出来,她笑得合不拢嘴。他不允许她身边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沈洵祗闭眼假寐,脑海浮起一句闲话。
在他们处理完事故车,分别离开前,宋聿诚与他擦肩而过,投来讽刺的余光:“她让你自重,听到了吗?”
黑色皮鞋底下踩空,有明显的断裂感。
余辉掠过沈洵祗阴暗的眉骨,他闭着眼扭了扭脖颈,同样是清脆的咔嚓声。
这件廉价的花瓶早该粉碎在刚才那场事故中。
第29章 带雨
车子开到城北郊区的玉堂中式酒庄, 侍者上前为他们开门,挪走车。
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后,周鼎早早带了一组人候着, 见到他们的身影, 迎上来恭敬地喊了声沈总,对她颔首打招呼,“晚上好,姜小姐。”
银灰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一身纯白惹眼的西服, 钻石吊灯的光从挑高的天花板挂下来,在她披肩的黑发上覆一层细闪, 精致的面容显得冷艳大气。
她忽然顿住脚步, 侧眼, 顺手把包递给了他:“劳烦。”
“好。”周鼎恍然接过, 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半秒,低头,视线飘过白皙的脚背和晃荡的裤脚。
姜怡妃径直路过他,步调与沈洵祗持平, 两人之间气氛算不上友好, 互相交换着休斯集团的消息。
女人的风格与记忆里的小姑娘大相径庭,他还记得,八年前,姜怡妃第一次陪沈洵祗去酒会, 全程安静乖巧, 跟在男人后面无聊地喝果汁, 像个大过年被迫和亲戚出去拜年的小孩儿。沈洵祗见她没兴致,便再也没带她公开出席过其他宴会。
电梯门打开, 周鼎是最后一个出去的,望着浩浩荡荡走在前面的人,为首一对壁人,气场相似。
电梯铃“叮”得轻盈脆弱,他忽感惆怅。
脑海浮现出一张偌大的谈判桌,女人穿着一条宽松简单的黑裙,她曾也立于沈洵祗身侧,如今静坐在对面,极力掩饰着眼里的哀伤,笔尖写下的每一画都尤为郑重。
签好字,何晴抬头合上文件,嘴角抬高,语气平淡:“代我祝他,得偿所愿。”
那一抹笑,周鼎久久不能忘却。
玉堂酒庄六楼的另一头宴厅外,宋聿诚从墙上直起身,手腕向内一晃,扣上打火机的金属盖,玉貔貅随着动作好像在半空中做了一次凶猛飞快的突击。
他颀长的身影在廊内显现,壁灯下肩膀平直,掠影浮光。
正巧看到女人在进门前,挽上了男人的胳膊。
真是配合得很。
“宋先生,宋董让我来问您什么时候进去。”身旁的宴厅门打开钻出来一个人,是他小叔叔的女秘书。
宋聿诚对她上下打量,浅笑:“hana今天陪老板出来为什么穿得这么朴素,是不是现在的姑娘都不爱穿裙子?”
男人语气松弛温柔,眼睛漂亮深邃,盯得hana脸颊泛红,轻声说:“宋董怕我出来被老男人揩油,让我穿低调点。”
宋聿诚不经意扬眉轻笑:“原来如此。”
hana觉得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但没有多问,宋家这位大少爷一直令人难以捉摸,比方说突然随了宋董的意来公司接下休斯集团地产拍卖的项目,要知道最近因为沈氏的插足,项目推进变得艰难,所以大家都不敢接这块烫手山芋。
见他始终没有再进宴厅的意思,hana又提醒了一遍。
宋聿诚迈开步子,丢给她一个背影:“hana,去开间房。”
路过一扇窗,往外瞧了眼,夜幕低垂,庄园酒店亮起灿烂的长灯,良辰美景不忍辜负。
与他们一起吃饭的是休斯集团负责地产部门的副总,也是这次地产拍卖的总负责人。
汪雷一身黑色唐装,手腕戴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五十岁的男人脸上皱纹不多,梳了个时髦的油头,鬓角混着几根白发,看上去神采奕奕。
除了这层身份外,在场只有姜怡妃知道他是位燕都老尖儿。汪家在辉煌时期收藏了许多名贵艺术品,如今虽然富到二代低迷了,但手上有不少好东西。
所以她不是陪沈洵祗应酬,其实是受到了汪雷的邀请来看副画。
买家和卖家私恰比较常见,一顿饭,她与沈洵祗有各自的利益,互不干涉。
一进门,汪雷热情地招待他们,与沈洵祗攀谈几句后,他的人送来了一轴画卷。
为了引入话题,汪雷先来了一场猛夸:“姜总,我的老友告诉我,现在您是燕都古画第一人,经手过许多上亿的书画,今日不知可否帮我掌掌眼。”
沈洵祗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望向她,调笑道:“莺莺现在还挺出名?”
姜怡妃轻撇他一眼,往前坐了坐,故意躲开他伸过来拦腰的手,目光越过去,说起了场面话:“第一人不敢当,大家愿意把收藏品托付给我们崇瑞,是我们的荣幸,我巴不得帮汪总多看几幅,涨涨眼界。”
她语调轻盈洒洒,笑容嫣然。
沈洵祗不由地愣了愣,自觉收手,坐在沙发上,撑着脸,看着姜怡妃随汪雷走到长桌边,她白色的职业装很是晃眼。
他眯了眯,突然有种需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的想法。
桌上,画卷徐徐淌开,未展现出全部,姜怡妃一眼辨出,果断道:“《翠堤飞燕》。”
远景的山水气势磅礴,中央是清凉的小桥流水人家,野花遍地绽放,一大只燕子从枝繁叶茂的树冠中穿过,眼睛画得活灵活现,赏画者好像在透过它的眼睛欣赏秀丽珍稀的美好春景。
汪雷竖起大拇指,赞叹:“姜总,好眼力!”
沈洵祗起身踱步过去,脸上饶有兴味:“时樾的《翠堤飞燕》?”
他的语气温润带着点儿上扬的语调,姜怡妃愣神须臾,她忽而想起,这幅画可能对他来说有其他意义。
她倏尔停下想要说的话,偏头望向他,眉梢轻挑,浅笑着试探:“沈总,要不您先来赏?”
沈洵祗在她眼底找到了过去的影子,有些欣慰,他虽不太懂这些,但也不想摘了她抛给他的橄榄枝:“燕子画得形神皆备,应可称之为妙品。”
“就这些?”姜怡妃收敛笑意,无名生起股郁气。
“时樾是书画大家,奈何不在我的认知领域,”沈洵祗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小姜老师的高光时刻,我就不插嘴了,继续吧。”
“……”姜怡妃欲言又止,感到懊恼。
她刚才在期待什么?
脸上没有表现出情绪,可心理难免失落。
这恰恰说明了,过去那些她在意的东西,别人根本没放在心里。
他竟然不记得他对她说的话,他们之间最初的情谊,是在山月美术馆,小时候的他向她描述飞燕草,说——
“琉璃点翠,罗旖飞燕。”
男人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与她心中所想的话语重合,像一道悠扬的旋律,穿透屋子,燕子携它跃进画中,与山水交合,与她的心灵相通。
姜怡妃循声回头。
端着酒杯,男人信步而来,所有光好似都投到了他身上,灰色的西装外套敞着,半温雅半慵懒,目光好整以暇。
“宋老师果真属狗?”姜怡妃不顾他人视线,主动认领这位不速之客,“闻着好物就来了。”
他们像熟络的老友,一见面可以互相揶揄调侃。
宋聿诚悠然地晃了晃酒杯,笑称:“好浓的沉香味儿,不来品鉴下怎么行?”
第30章 带雨
姜怡妃声音云淡风轻, 后腰倚在桌沿,一只手很随意地抓住桌角,眉眼之间似河畔悠悠飘荡的垂柳, 表情松懈下来。
沈洵祗觉得她现在说的场面话掺杂着欣喜, 是宋聿诚的出现让她的状态出现了变化。
喉咙里喝下去的红酒,顺着胸腔反上涩酸味,沈洵祗向他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宋先生好雅兴,用餐时间到处窜门, 是燕都传统?”
“沈总大老远来我们燕都,不习惯开胡同路, 不习惯民风, 怎么?水土不服?”宋聿诚低手递杯, 戏言, “都怪我们姜总没把您接待好。”
语调热情又客气,彰显东道主之风,两个普普通通的“我们”,听在他人耳力好像横了条杠, 划清界限。
高脚杯相碰, 轻灵的声音中隐约溅开火星,姜怡妃下意识眨眼,那一点点碎闪原来是玻璃折射着室内的灯光。
反应虽然慢了一拍,她听出了宋聿诚是故意拖她入浑水, 抬了抬下巴, 噎回去:“嫌我招待不周, 不如宋老师带沈总转转燕都?您整天在家猫着,没几个朋友吧。”
她的京腔里带着点儿女人特有娇气, 沈洵祗忍俊不禁,以为她在帮他说话,便配合地拿出手机:“我倒是不介意与宋先生交个朋友。”
提醒宋聿诚别乱搅局,却引起沈洵祗的误解,姜怡妃嘴唇微张,刚想阻止他们交换联系方式,却晚了。
宋聿诚的视线在屏幕上顿了顿,熄屏,他的目光投过来,看不清眸底,姜怡妃抿了抿嘴,不悦地挪开。
他说怕麻烦,却不拒绝沈洵祗的挑衅,男人和女人的乐趣点不一样,或许宋聿诚有其他目的。
汪雷挥了挥手,暗示欲上前劝离外客的助理退下。
他看来人也颇为眼熟,能进玉堂这样私人的酒庄,身份必定不容小视。
“姜总的朋友,我当然欢迎啦。”他很兴奋,把话题拽回正轨,“姜总,我想咨询一下这幅画的市价。”
正如高杰所推测,若是第一次见面,汪雷就挑起估价的话题,那么急于出手的概率很高。
“构图造型,山水风貌以及半没骨的技法都符合时樾的创作风格。”姜怡妃再次将视线投入画中,她着重查验款识和印章,思忖片刻,她报出估价:“两千万。”
“这么多?”汪雷喜笑颜开,追问,“能否帮我尽快介绍一位买家?我可以接受私洽。”
生意找上门,姜怡妃自然高兴:“我觉得——”
“汪总可是有资金周转的烦恼?”沈洵祗打断了她的话,撇给她一个眼神,推了推眼镜,“我可以买下这幅画,两千万。”
两千万换一块城北的商业用地,他这算盘真是打得飞快。
沈洵祗的眼神她很熟悉,意思是让她停嘴。
到嘴的肉要不要让出去,姜怡妃有些纠结,卖沈洵祗面子,或许可以让他早日拿到项目,快点儿离开。另外,她这时候极力争抢拍品,有适得其反的风险。
汪雷家虽然是老尖儿,但他本人还是拍卖场新人,不会给予他太多信任。
彼时被晾在一边的男人看出了她的犹豫。
宋聿诚清了清嗓:“姜总说的两千万是底价?”
掀起眼皮,瞳孔亮了亮,姜怡妃突然被他点醒,迅速回答:“是。”
她是拍卖行的人,在征集拍品时若把客户咬得太紧,很有可能会让他们生起顾虑,不敢轻易出品。
但如果有懂行的人在一边好言相劝,或许能有拿下的机会。
“那您就亏了,”宋聿诚双手抱胸,语气有些惋惜。
“这...”汪雷表情疑惑,脸上笑容僵住,果然上钩了。
姜怡妃笑着解释道:“我的客户名录里对时樾感兴趣的人有很多,您这幅是稀有品,放到拍卖会上只会高于这个价格。”
“崇瑞拍卖行这几年的书画拍卖做的不错,我是他们的常客。”宋聿诚扭头与她对视,其他人并没有看到他对她勾了勾唇,“姜总刷新了三次崇瑞进十年的书画拍卖总价,很专业。”
只买过一副十万书法的常客?他说谎真是不带脸红的。
“宋老师过誉。”姜怡妃轻笑,余光里沈洵祗脸色阴凉,握着杯子,身形如孤峰般耸立。
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再迁就他的必要,集中注意力对付汪雷,欲擒故纵:“但汪总要是着急用钱,找沈总帮忙确实是个快速的办法,崇瑞尊重每一位客户的个人意愿。”
汪雷低头想了想,额头的褶层层叠在一块儿,这几秒过得尤为沉默。
良久,他对沈洵祗伸出了手:“感谢沈总的倾囊相助。”
姜怡妃心凉了一截,又猛地复燃。
“姜总,”汪雷的手隔着桌子伸来,“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她正欲握上去,手里被塞进了玲珑的小酒杯。
沿着白皙指骨望上去,宋聿诚不慌不忙地给他们倒上白酒:“来,碰个杯庆祝庆祝。”
两根捏着酒杯的指腹微凉,姜怡妃踌躇着,她不胜酒力,不怎么喝高度数的白酒。
“沈总也一起?”宋聿诚友好邀请道,“入乡随俗。”
“好。”
透明的液体印着沈洵祗的身影,越来越大。
他款步走来,把自己的红酒高脚杯与她调换:“你喝不了,别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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